【觅画记】李成：平远寒林，前所未有（下）

那么华强认为宗白华作出了怎样的误读呢？华强是从沈括的那段话来作分析，他觉得沈括引用李成的所言究竟是不是李成的原话，这需要打个问号，因为除了沈括的这段转述之外，其他文献未有能佐证者。而华强该文的结论是：“李成‘仰画飞檐’，沈括不明其妙，却讥讽他只会‘掀屋角’，不懂以大观小之法和折高折远的妙理。而沈括在《图画歌》中却又赞扬‘李成笔夺造化工’，这只能说明沈括并不懂得中国古典绘画的形式语言，对李成的批评、讥讽，既武断，浅薄又自相矛盾，不足为信。如真如沈括所说，李成只会‘掀屋角’，又何以能笔夺造化工，成为百代标程的山水画大师？”

但是，俞剑华强烈反对沈括“以大观小”的观念，他在1936年所作的《画论罪言二十一则》中称：“李成有仰画飞檐之发明，继此研究，未始不可于透视学有所发见，不让西画独步。”俞剑华很惋惜李成的观念已经有了透视学思想，如果将这种观念为后世画家所本，那么中国画在全球的地位就不会输于西画。所以他认为：“以大观小之论，实不足信，而其恶劣之影响，则固甚大，以其合于国人夸大之心理，故为一般人所欢迎。受其害而不知也。”

李成坐在这里

李成简介

1940年，俞剑华在《国画研究》中又称：“透视画在中国不能发达，其惟一之原因，即在于中国画与西洋画其根本精神不同。……而李氏苦心发明之透视原理，遂轻轻断送此以大观小之谬误理论中而永无复兴之望矣。”

仿制古画三

对于这一点，俞剑华在《中国绘画史》中再次强调：“李成初师关仝，后遂自成一家，惜墨如金，好以直擦之皴法，写平远寒林，其树木作节处，不用墨圈但下一大点，通身以淡墨空过。所画雪景，峰峦林屋，皆用淡墨，水天空处，全以胡粉填之，论者奇之。悟远近透视之法，山上之亭馆，仰画飞檐，宋以前对于远近明暗等法，已有相当发明，惜后人不加研究，妄谓画山水乃以大观小，遂置透视学于不顾，故宋以后之山水画离自然实景，愈趋愈远，而终不免陷于空想杜撰者也。”而其在该专著的小注中又写出如下按语：“按唐宋时代之山水画，尚未离写实时代，故非注意于立脚点不可。敦煌初唐壁画，即仰画飞檐，至宋而渐少。李成仅系继承遗规，至沈括以大观小之说，极不合理。”

《画史会要》线装书

构思巧妙

在这场争论中，无疑“仰画飞檐”是一个焦点。而刘继潮在《李成、沈括山水之争的史学价值与当下意义》一文中，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沈括的所言：“沈括理念背后隐含着他对山水画深刻认识的预设。”刘继潮说：“沈括对发展到北宋时期的山水画，其内在创造机理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对山水画成熟、和谐的整体空间结构图式有充分的认知和肯定，对山水画家的智慧之‘观’，以及山水画创作本体与方法的独特体系有深刻的把握。故而，沈括能够抓住争论问题的关键，有底气敢与被后人‘推为古今第一’的大画家李成叫板。”对于沈括的观点，刘继潮认为：“‘山水之法’是沈括对古代山水画独特空间创造的理论发现与总结，是沈括对古代山水之‘观’智慧的本体体悟与里解。‘观’是视觉的，但不是单一视觉的，而是类比、记忆、想象的综合智慧。沈括坚持的‘山水之法’，是山水画传统的‘游观’、‘目识心记’，是记忆和想象的综合体。”

高山仰止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学者站在不同的角度与立场，表发了各自的见解，由此可见，李成的观念在当代仍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而关于李成的争论，除了他的画作与理念，他的生平也一直存在争议。《宣和画谱》称：

李成，字咸熙，其先唐之宗室，五季艰难之际，流寓于四方，避地北海，遂为营丘人。父、祖以儒学吏事闻于时，家世中衰，至成犹能以儒道自业。善属文，气调不凡，而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诗酒之间。又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善，唯以自娱于其间耳。故所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飞流、危栈、断桥、绝涧、水石、风雨、晦明、烟云、雪雾之状，一皆吐其胸中而写之笔下。如孟郊之鸣于诗，张颠之狂于草，无适而非此也。笔力因是而大进。于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至不名而曰李营丘焉。

另一间展室

这段话仅说李成的祖先是唐朝宗室，五代时期曾到处迁徙，后来定居在了营丘。李成日父、祖都是儒生，李成本人是否参加过科举，文中一字未提，主要讲述的是他绘画之高妙。

李成在正史中没有单独列传，《宋史·列传·儒林一》在“李觉”条中有如下记载：

李觉，字仲明，本京兆长安人。曾祖鼎，唐国子祭酒、苏州刺史，唐末避乱，徙家青州益都。鼎生瑜，本州推官。瑜生成，字咸熙，性旷荡，嗜酒，喜吟诗，善琴奕，画山水尤工，人多传秘其迹。周枢密使王朴将荐其能，会朴卒，郁郁不得志。乾德中，司农卿卫融知陈州，闻其名，召之，成因挚族而往，日以酣饮为事，醉死于客舍。

《图画见闻志》中对李成的记载

由此可知，李成的祖父李鼎曾任国子监祭酒及苏州刺史，后来避乱迁居到了营丘，李成之父李瑜任推官，而李成之子李觉任水部员外郎等职，李成之孙李宥为祠部员外郎及集贤校理。因为李成没有功名，也未出外做官，故此传中仅记载他的绘画才能，说李成原本也曾受举荐，但可惜举荐人很快去世，使得李成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后来他依附朋友整日饮酒，竟然醉死在客舍。

《图绘宝鉴》中对李成的记载

然而北宋的欧阳修在《归田录》卷二中却有另外的说法：“近时名画，李成、巨然山水，包鼎虎，赵昌花果。成官至尚书郎，其山水寒林，往往人家有之。”欧阳修也在夸赞李成在绘画上的成就，但他却说李成曾官尚书郎。米芾在《画史》中则称：“成身为光禄丞，第进士。子祐为谏议大夫。孙宥为待制，赠成金紫光禄大夫。”

主楼

庭院

继续前行

按以上的这些说法，李成既考中了进士，也被授过官，只是以上引文所记官名不同而已。而对于欧阳修的说法，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提出了质疑：“考白所作成志，则成未尝仕，而欧阳文名公以为成仕至尚书郎。按白与成同时人，又与成子觉并列史馆，其所纪宜不妄，不知文忠公何以据也。正当以志为定。”到了南宋，王明清在《挥麈前录》中一并怀疑这些记载：

此宋白撰《志文》大略如此。王著书，徐铉篆。觉字仲明，列《三朝国史·儒学传》，叙其世家又同。觉子宥，仕至谏议大夫，知制诰，有传载《两朝史》。传云：“祖成，五代末以诗酒游公卿间，善摹写山水，至得意处，殆非笔墨所成。人欲求者，先为置酒。酒酣落笔，烟云万状，世传以为宝。”欧阳文忠公《归田录》乃云“李成仕本朝尚书郎”，固已误矣；而米元章《画史》复云“赠银青光禄大夫”，又甚误也。

另一种场景

登楼

对于这些质疑，韩刚在《李成官职考略》一文中予以了反驳，他认为：“成虽‘举进士’，然官职甚低，纵使画山水入神，恐亦难单列入国史，《三朝国史》《两朝史》中李成信息均出现在叙述李觉、李宥家世时可证。”而韩刚质疑这种说法的第二个理由则是：“史官例以避讳为能事，‘此国史体例也，有美必书，有恶必为之讳’，成‘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实则志大才高，‘举进士’而官职低），竟至病酒而卒，自然是应避而不书者，这大概也是《宋志》与王明清所录《两朝史·李宥（李成）》只及画山水成就高、病酒而不及官职与因不得志醉酒致命之原因。”

接下来韩刚文中谈到了欧阳修的《归田录》刚完成之时，神宗皇帝看到了序言，索取该书，于是欧阳修立即删改了其中的内容，故后世所见的《归田录》已经不是当年的原貌。之后韩刚又列举了其他的一些证据，最终的结论是：“总之，北宋画史等史料所载李成官职信息难以证伪，应当是可信的。”

二楼状况

有多媒体屏

无论李成是否担任过要职，其实都不影响他一流大画家的地位。元代黄公望写过一首《题李成〈寒林图〉》的诗：

六法从来推顾陆，一生今始见营丘。

腕中筋骨元来铁，世上江山尽入眸。

林影有风摧落叶，涧声无雨咽清流。

蹇驴骚客吟成未，万壑寒云为尔留。

由此诗作，足可见黄公望对李成是何等的推举，故董其昌在《画旨》中称：“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内。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俱为前人蹊径所压，不能自立堂户。此如南宗子孙，临济独盛，当亦绍隆祖法者，有精灵男子耶？”在这里董其昌虽然有贬北扬南之态，但他却点明了李成在绘画史上所处的重要地位。

纪念馆平面图

布展整洁 

如前所言，李成的故里在营丘，故后世有“李营丘”之称，营丘究竟是今日之何地，相关学者有着不同的看法，但大致方位可以确定是在山东青州一带。我从网上查得青州古城内建起了李成纪念馆，而我在山东寻访时当然要到那里去观览一番。

此次的山东之行得到了齐鲁书社副总编刘玉林先生的大力帮助，由社里派车，他带领我在山东境内做了五天的寻访。2019年4月25日我们来到了山东古城，从外观看过去，古城的城墙均为新建，其城墙之高门楼之大，不亚于紫禁城。穿过城门，见到城内建起了大量仿古建筑，也许不是假期的原因，城内游客不多。前往游客服务中心打问李成纪念馆所在，按工作人员所指，我与李玉林及司机小徐走到了城内的一片僻静之处。

专业

从外观看过去，这一带的仿古建筑还未完成，故静悄悄的没有一位游客。我们边走边看，走出不远就看到一个院门上挂着“李成纪念馆”的匾额。门口的告示牌写明，票价是30元。一个小小院落如此高收费，令我三人为之吐槽。然售票处却未看到工作人员，故我等径直走入院中，刚一入院，一位女工作人员追了过来，说需要买票，我向其解释说售票处无人，此人笑称这里的管理者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她也不是这里的售票人员，故其建议我们先去参观，等出门时再买票。

纪念馆面对城墙

这个建议颇为人性，于是我等悠然入院参观。迎面即是站在院中的李成雕像。院落看上去不大，占地约一亩多，我本以为这个纪念馆就是三间房一个院落，然一路看下去，该馆占地面积之大远超我等想象。

走出了城门

我们一个一个房间的参观，竟然一路穿过了七八个院落，每个房间内均已布展完成，当然这里的画作都是复制品，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这里经过了专业设计。其中一个展室内以展板的形式介绍着李成的生平及艺术成就，有些展柜内还摆放着一些影印线装书，书页打开之处则是对李成绘画成就的介绍之文。能将这些影印本找到并一一展示，亦见布展者下了不小的工夫。直到参观完毕后，我三人纷纷称，这30元的门票确实不贵。回到入口处时，我们这才看到了那位售票人员，于是买票而出，这倒是寻访中少有的经历。

微信号：zhilanzhai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