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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记生活:我们从韦伯身上学到了什么?

 投沙斋 2020-06-16

首先欢迎各位朋友前来参加我们这次对谈会。大家看了宣传海报应该知道, 6月14号,正好韦伯去世的日子,我们这次对谈会的主要目的,是为纪念韦伯逝世一百周年。我是第一个发言的,也是主持人,因此就行使一下默认的“代表权”,首先感谢知道人文和社会学会社这两家机构,一起促成了这次活动的举办。这两个机构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对于思想和学术的尊重。十分难得。希望以后无论面临什么困难,类似的学术讨论活动还能够继续下去。
 
今天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时期纪念韦伯。瘟疫还在继续蔓延,社会依旧还处在隔离状态。不过,各种线上平台似乎已经为大家熟悉了,我们也尝试以线上的方式来开展对于韦伯的纪念和讨论。我们这次会议邀请了几个高校的博士生,还有我们知道人文的副总编辑。他们都有一定的韦伯阅读积累,对于韦伯的思想也有切身的体会。所以我们的会议一方面是分享各自在阅读韦伯的过程中激发出切身的感受,一方面又通过自身的感悟来进入韦伯的思想世界,尽可能地做一些普遍性的思考。
 
我首先来破破题。我们这个活动其实很早就酝酿了。据我所知,这个活动的想法首先是由接下来要发言的苏九泉兄提出来的。他原本提的题目是《韦伯与青年学人》,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大家都很兴奋,觉得都有话可讲,于是就开始筹备起来。我也特别赞同苏九泉兄的想法,把题目改成了“韦伯与我们的学习时代”,这样就更能够集中主题,而且活泼一些。
 
“学习时代”这个说法,借用于歌德的一本小说,叫《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这篇小说的内容和主旨与本次的讨论会关联很大。作为一本成长教育小说,它讲述了一个精神修炼的故事。主人公名叫威廉·迈斯特,是一个渴望以艺术作为一种志业的年轻人。为了承担这一使命,他开启了学习时代,不断地经历迷茫、寻找、迷茫、寻找的过程,最后在老师和伙伴们的帮助下完成了学业。这个小说讲述的故事,与我们这些试图以学术为志业的人何其相似啊!
 
借鉴迈斯特的成长经历,我们也希望通过对谈会的方式,在韦伯这个共同的“老师”的指引下,大家一起交流成长,共同学习进步。我们尽量以学习者的谦虚态度来面对韦伯。设身处地把我们也当作是韦伯思想,尤其几篇演讲所面向的年轻人,这样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会自己的生存处境。所以,对谈会的重点是分享阅读韦伯的经验,讲述自己学术成长的故事,以此方式来激活韦伯的思想,共同扩展的思考。这是最好的纪念方式。
 
一、 阅读韦伯的经历
 
好了,闲话少说,下面进入正题。我就抛砖引玉,先来说说我阅读韦伯的经历吧。
 
回忆起来,第一次接触韦伯是在本科时候,那时候阅读《儒教与道教》,感受到直接的灵魂触动和兴趣激发。最让我震撼的是韦伯比较了清教徒的人格形态和儒教徒的人格形态。这个内容很复杂,简单说,就是新教徒追求的是支配世界,而儒教徒追求的是适应世界。其实我们作为中国人,会下意识地按照儒家文化来塑造自己。至少我当时是这样的,因此当我读到韦伯以清教徒的标准来“评判”中国人的传统人格时,冲击非常大。我当时特别好奇,为什么韦伯会做出这个判断,凭什么呢?于是我本科的毕业论文就写了反思韦伯的“中国命题”。为了写好论文,当然有关韦伯的所有文章和书籍都找来看了。但是只会浏览,不叫读书。我当时只是胡乱凑出个文献综述来。

《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图源网络

到了研究生的时候,就被老师们狠狠批评,说我不会读书,说我理解的韦伯是肤浅和流于表面的。我当时体会到了当头棒喝,于是就跟着老师学着精读韦伯,一字一句地读韦伯,反复研读,逐渐进入到韦伯的思想世界。这时候我才能够比较真切体悟何为新教徒的焦虑,何为以行动化解紧张。新教徒的焦虑和从焦虑中迸发出的力量,离我们其实很近。越是在现代都市里生活,就越是能体会韦伯笔下新教徒的处境,那种焦虑、无所归依、必须依靠个体的力量来对抗世界的勇气。这种状态其实越来越普遍,我们反观自己和周围时,会发现韦伯描述的就是现代人的普遍处境。这时候我返过去再读韦伯,就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因此硕士论文又写了韦伯。

但我到了博士的时候,跟着新的老师学习,又遇到了新的批评。老师说过太执着于观念世界,陷在自我之中,新阶段的学习需要重新回到生活,要学着从生活的永恒之流中去体会思想,扩展生命的维度。因此,阅读韦伯不能再停留在观念和概念世界中,不能忘记生活!

我这么讲述自己阅读韦伯的经历,并不是要像韦伯所批评的,不加节制地抒发自己微不足道的个人感受,而是想在这个成长过程中,领会韦伯思想的某些东西。我下面来尝试说明。我把自己阅读韦伯的经历分成几个阶段:

1、 最直接的触动,一种思想上的撞击,一种shock,由此引发了学术的激情。;

2、 “道听途说”,在大的学术潮流和氛围中增加理解;

3、学会静下心来读书,进入到文本中去,真正“进得去”;

4、“出得来”,从思想回到生活。

这四个阶段不是线性的,而是相互映射,就像四个角落的蜡烛,相互照亮。也许只有很好地结合这四个维度,在一个共同的照亮中,有生命力的思想和学术才会生成吧。这自然很难做到。对于我们这些还在学习时代的人来说,还需要继续摸索。

不过,对于我来说,通过这样一个反思,我觉得自己可以用一条线索来阅读韦伯,尤其是详细解读《学术与政治》这本书。这条线索是什么呢?就是伦理人格的养成。关于伦理人格这一点,许多研究韦伯的前辈和老师都提过,比如说李猛老师、田耕老师和王楠老师等等。我只是通过自己阅读经历更加明确了这一点。所以我阅读和写作韦伯,试着琢磨韦伯本人对待学术与政治时的生命体验,这不仅是他文本中要特别讨论的东西,更是他生活的有趣构成部分。《学术与政治》的高潮部分,涉及的就是这个东西,无论是批评还是赞扬。我们最为韦伯所打动的,也是这个东西。所以,我认为只有把握了韦伯对于生命、对于生活的理解,才能真正进入到他的思想世界中。其实,我们记住韦伯许多概念是很容易的事情,什么官僚制、支配类型、理性化,看几遍了都会记住,但是要学习到韦伯的做人、做学问的精神气质,就非常困难。

《学术与政治》|图源网络


二、 对于韦伯学说的一些困惑

结合我个人的学习成长经历,以及我看到的周围老师、同学和朋友们的求学状态,我其实有一个疑问:韦伯希望他的学生们,或者是那些倾听他演讲的年轻人,以及后来阅读他作品的人,达到怎样一种生命境界?或者说得直接点,韦伯对于年轻人的教育到底是什么呢?我们知道,韦伯许多非常有意思的文本,都是把年轻人视为潜在的读者。因此,他究竟希望这些吸收他思想的年轻人养成怎样的人格形态呢?这对我们这些生长在东方文明中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借鉴意义呢?

针对这个问题,我最近在思考一个可能的线索。就是联结起歌德与韦伯之间的关系。我们首先来从韦伯的文本中来寻找关联。读过韦伯的人肯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韦伯在表述自己思想的时候,喜欢引用一些文学作品来形象地说明。歌德就是最常引用的。比如说,在阐释新教伦理的时候,他引用了《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里的一句话:“什么是你的义务?日常的要求。”在讲述科学和政治的理性化和诸神之争的现实时,他引用《浮士德》里的一句话:“当心,魔鬼是一个老人,要想了解他,你得先变老。” 在《新教伦理》的最后,他将新教徒塑造的现代文化,与歌德的浮士德精神作对比,并认为现代人的人格已经“与追求完美人性的时代分道扬镳”。而且,熟悉《学术与政治》的朋友肯定记得,韦伯在两篇演讲的最后,特别说每个人要找到“守护自己生命的魔神”,在现实的生活中,要“与魔鬼签订契约”。甚至韦伯的妻子给韦伯的墓志铭:“尘世一切皆幻影,从此吾辈再无君”,也是引自歌德的《浮士德》。由此可见,韦伯与歌德之间其实有很多渊源。他文章中对于歌德的大量引用,绝非是为了追求文学修辞,而是为了更形象地表达他的思想内核。

不过,要讨论韦伯与歌德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大问题。我这里仅展开说一个点,在座的朋友可能比较有体会。如果聚焦到《学术作为一种志业》这篇演讲中,大家其实会发现,韦伯对于学术人格或者说学术伦理的论述,内含着极大的张力。一方面,学术系统在不断地体系化、理性化和官僚化;一方面,韦伯又在不断否定“个人体验”、政治激情、宗教信仰等等传统的价值预设。但我们也知道,韦伯本人不赞同完全顺服于理性化的普遍趋势,他希望从属科学研究的人,能够始终保持生命内在的激情,坚守终极的价值意义。因为唯有具有内在性的动力,科学本身才不仅仅是职业,而是具有伦理性的志业。然而,非常悖谬的地方在于,韦伯在最后给出这个答案之前,他几乎否定了所有可能的道路。学术作为通向真实存在之路、真实艺术之路、真实自然之路、真实上帝之路、真实幸福之路,通通被否定,更别说是那些诉诸个人情感和宗教非理性的学术形态了。韦伯的这种处理方式导致了一个根本性的难题:在不断走向理性化经营的学术系统中,一个学者的伦理动力究竟从何而来?我们今天对谈的朋友都是初步进入到学术系统里的人了,相信会对这一点有些体会。即便不是从学术的人,只要是在现代社会系统中生活的人,都会多多少少有这个疑惑。韦伯如此倡导伦理理性化,要我们塑造现代版本的英雄人格,但是这个价值动力到底来自哪里呢?外在的系统性力量似乎要吞噬完内在价值的东西了。 

对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我只是想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切入点。歌德的《浮士德》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启发。《浮士德》这部戏剧其实非常有意思,故事主人公就是一个学者,与今天对谈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博士身份。但是这个博士一出场就想自杀,觉得天天待在书斋里越来越百无聊赖,找不到继续干下去的意义了。但他没有自杀成,后来便和一个魔鬼梅菲斯特签订了生死契约。梅菲斯特带领浮士德走出了书斋,进入到了尘世生活中。借助梅菲斯特的力量,浮士德经历了各种人生百态,最后在“生命的最高瞬间”死去。《浮士德》的故事给我很大震撼,其中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作为学者的浮士德为何要与魔鬼梅菲斯特签订契约?梅菲斯特说过一句名言:“理论何其昏暗,生活之树常青”,事实上,他就是以“生活”的名义诱惑了浮士德。在书斋里丧失学术动力的浮士德,选择了“动用魔鬼的力量”,投身于“生活”之流。但是浮士德面对的生活,绝非一片安好,而是充满了魔鬼的力量。浮士德人格的养成,精神的不断超越,就是在生活的洪流中不断与魔鬼周旋,不断锻造自我的过程形成的。在我们之前提及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里,歌德就提出了“别忘记生活”——真正的历练和教育、真正的人格养成发生在生活这个最直接的舞台上,可以点出了要害。

浮士德的故事或许能够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韦伯的伦理人格问题。韦伯说:“唯有那纯粹向具体事务(sache)献身的人,才有人格。”这种献身,既不是躲在书斋里能完成的,也不是随波逐流,只依靠个人的意见和感受,更不是被某种政治意识形态或宗教信仰所框定,而是投入真实的生活本身。永恒流动的生活是悲剧性的,因为其中同时蕴含了肯定性的终极价值,和否定性的魔鬼力量。而一个生活着的人,既要在生活中弄明白自己要坚守的价值,也要同时看清魔鬼的力量。同时协调好这两股力量,一个年轻人才能走向成熟。我想,这种人格形态,应该便是韦伯在政治演讲里说的,同时结合了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的人,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真正的英雄吧。

如果上述推论有些道理的话,那么韦伯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教育,其实是想从最根本处逼问我们,当我们想要选择从事学术、从事政治或者从事任何一种事业时,我们究竟是直面了生活,还是逃避了生活?我们是否还处在自我的幻觉或别人施加的幻觉之中?我们是屈服于魔鬼还是驾驭了魔鬼?我们是否真实地忠于自己,能够在认识到生活中充满了魔鬼力量的同时,也又屹立不倒,在日常的生活之流中拥有坚持的勇气呢?在学术上,韦伯最后给出的答案或许比较难理解,充满争论,但如果我们关注韦伯这个具体的人,或许答案就比较明晰了。韦伯自己说道:“拿我个人来说,我已经用我的工作,做了肯定的回答。”我觉得这个答案已经非常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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