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冰儿：听《浮士德交响曲》，聊善恶交织、人格分裂的“浮士德”

李斯特根据歌德诗剧创作的“Faust”（浮士德交响曲），反复听完伯恩斯坦和索尔蒂两个版本唱片，风格有异，审美相似：三个乐章犹如三幅大型肖像音画，都妙不可言。

在我看来，歌德对亨德尔、巴赫、格鲁克与莫扎特等情有独钟。他曾扬言，他需要雄劲的亨德尔式音乐来给自己打鸡血；至于巴赫音乐，他感觉是在听“永恒的和谐的自己跟自己谈话”；那么格鲁克呢？他认可其创作使音乐为诗服务、又以音乐来进行浪漫主义渲染等宗旨，这才符合歌德音乐理想。而莫扎特，则是歌德音乐世界的主宰，从《浮士德》谱曲音乐特点可在莫扎特的《唐璜》中找到所有答案。

抑或说，歌德是排斥欧洲浪漫派的，譬如舒柏特、韦柏、柏辽兹、帕格尼尼等作品于他来说是不屑的。他甚至将他听不惯的、突破了传统的浪漫派音乐家统称为“新技术家”，当然，也同样包括他无法接纳的维也纳古典乐派代表人物贝多芬。歌德纯属个人喜好，终究不能代表大众。

今儿聊音乐只是次要，聊聊这部哲学的心灵剧的剧本与诗剧作者，才是重点。如果说拜伦笔下的“曼弗雷德”代表的是从不屈服于魔鬼的正义者的话，那么歌德的“浮士德”则一定曾是魔鬼面前的跪拜者。只是，他迷失，他又回头是岸。

浮士德以意志本身来自我立法，只求永不满足，而恰恰没有掺杂进一丝一毫的外在对象。浮士德精神所体现的，乃为自由意志的本性。ta与人类和客观对象无关，而是关于自我意识本质规定性的完满诠释。浮士德所坚持的自由，正是作为自由本身的自由，是自我意识基础之上的欲望，一种绝对的不安息，不消停。从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事业悲剧，最后又回到开始，隐喻的是对狭隘的个人幸福和享乐利己主义哲学的反思与否定，以及启蒙主义者政治理想的虚幻性。

有勇气往世间去冒险，承担浮世的幸福、浮世的苦难，跟暴风雨进行激战，听到沉舟的嘎嘎声也不胆寒，体现的是浮士德对爱与美、自我实现和人生意义的追求，有其极为模范的一面。然而，“生前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浮士德为探索生命意义, 居然在魔鬼梅菲斯特诱惑下,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换取其帮助, 历经爱欲、欢乐、痛苦、神游之后，到了生命尽头才领悟到人生的意义，情节本身，就已无意义。从诗剧中可看出歌德感受到理性的力量，或者说弥补了理性无法触及某些领域的遗憾。与魔鬼的协议，歌德让天使用爱火将魔鬼打败，终究还是上帝解救了浮士德。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浮士德的永不满足，与其说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不如说是一种诅咒，一种宿命。浮士德的颓丧，源于其满足于不满足的故步自封，认为只要恪守个别性的永不满足作为安身立命的原则，就已足够，然而这才是浮士德自身有待超越的局限性所在。任何人，超越都不能背离其所设立的作为自由人的永不满足的绝对原则。尤其作为现代人，意识到人生的虚幻本质，找不到根本的立足点与终极的保证，甚至多数人还不如浮士德，到书斋中完成二次否定，寻求真正的自我肯定。

浮士德人格中的两种矛盾冲突的因素，即“肯定”和“善”的因素同“否定”和“恶”的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发展历程。“浮士德难题”其实是人类共同的难题，是每个人在追寻人生价值与意义时都将无法逃避的灵与肉、自然欲求与道德灵境、个人幸福与社会责任之间的两难选择。这些二元对立，给浮士德以及所有人都提出了一个有待于解决的内在矛盾。

充满了征服欲的恶的冲动，如何觉悟到正确的道路，那就必然要依靠与自由相符的罪感意识与负罪生存的勇气。只有一个真正的以自由本身立法的人，才能扫除一切伤感犹豫、麻木不仁以及任何可能作为辩护的借口，然后像英雄那般承担丑恶的肉体犯下的罪恶，从而抵达至善的彼岸。

作为人，我们应当怎样才能在不出卖灵魂的前提得到幸福？浮士德告诉我们：摆脱物欲，向灵魂深处看去，因危险的外部世界中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满足人类的欲望与追求。欲望，就是魔鬼。

天堂序曲中，天主这句话让人深思：一个善人，即使在他黑暗的冲动中，也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就像黑格尔所言：精神的伟大与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视的。人应尊敬ta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

上帝眼中的善人，就是精神不戴枷锁的自由之人。而追求自由的人，才有权利享受自由。人的精神归宿在于神性（das Unheimliche) ,把自己交给信仰，才是获取幸福的唯一途径。

浮士德最终被上帝所拯救，这意味着他得到过上帝的肯定。在受苦—拯救的过程意义上，我们可将浮士德一生中不满足的追求类比作中世纪的苦行僧。他们在尘世中忍受着残缺与苦痛，只为了最后时刻能得到上帝神圣的肯定。

而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在当今地狱般的黑暗世界里，恐怕就连上帝也无力拯救那些将灵魂许给魔鬼的现代版的浮士德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