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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冬雨淋漓至清晨，长江边竟然没有丝毫凛冽之气。雨水滤过的空气格外明净，相反是稀少的路人为此境平添几分清冷。惊水拍打着乱石，浪花亲吻着水花，迷漫着腥味的水气散发着大自然的味道。雨点疏疏密密，没等落入水中就在半空被水波簇拥，激不起丝毫涟漪，转眼无影无踪。如人一般，看起来血肉之躯，好像很强大，融入到时间之中，无声无息。
远远的，一只长尾巴鸟儿在沙地里觅食，怕惊扰它的兴致，站立不动，可鸟儿还是发现了，腾空而起，另觅他处。和人一样，太过聪明总是自扰，防范过度就会错过，把什么都当敌人未必就安全。一笑，这不是它的错。
江面上飞舞的水鸟儿，看似离我很近，但总也看不清它的模样，至多只是在最近的某个弧度看见翅膀底下的白肚皮。不娇不愠，不缓不急，不疲不倦的袅袅娜娜，翩翩纤纤。想数数到底有几只，灵巧穿梭，总也没有数清，眼迷之际，杜甫的两句诗漫过眼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当年诗人写这句诗时，一定也是今天这样的景象。他站在长江边，把自己比作天地一沙鸥，感叹飘忽不定的人生里自身的渺小，渴望如沙鸥一般有自在和高远的心性。
飘飘舞动的江鸥，成群起落，优美。结伴盘旋，欢愉。心情总被它们感染，目光总随它们翻转。喜欢这样的诗句陪着这样的风景，这样的风景衬着这样的心情。身体受制，我要像沙鸥一样，让心灵保持飞翔的状态，飞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一阵阵的风，伞有些招架不住，索性把伞收去，戴上衣服后面的帽子，迎着风雨而行。前方有一位拿着渔网网鱼的人，能有鱼吗？我相信，他只是在寻找一种乐趣。更远一些的江面有一木筏，飘飘摇摇之中与眼前的长江极不协调又极其合适，仿佛稍有风浪就会险情迭出，可它又那样一日复一日地存在着。如同那些没有生活能力的流浪人，总唏嘘他这样怎么活。而他，却好好穿行在世间。
当年，杜甫居成都，常常于长江里航行，写过很多诗篇。他一定会经过我所站立的地方，一定登临过黄鹤楼。可唯独，没有留下字句。此刻，我想做这样的猜想：杜甫拖家带眷，一路顺江而下，于薄暮时分到达此地。走出舱外，抖一抖灰白的长衫，捋一捋长长的胡须，望一望眼前的黄鹤楼，拾级而上，去寻找好友李白的足迹。一抬头，崔颢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映入眼帘，顿时满衣清泪，愁绪绕肠。李白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顿时悲欣交集，放舟而去。
李白和杜甫两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现实主义者，性格上南辕北辙，诗品上背道而行，却能一生相好，这是一种典型的人格互补状态。我们读杜甫的诗，时时感觉他呕心沥血，悲伤沉郁。而其实，他骨子里的性情是浪漫和飘逸的，只是个人的际遇和心忧天下的使命感将这一切都隐进了潜意识。
现实里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天下无道，做不到充耳不闻人间疾苦，他忠君爱国沉郁地奔走，矢志不渝忧伤地吟唱。只有和李白在一起时，杯酒下肚，莫逆于心，才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看见真正的自我，如沙鸥一般在天地间翱翔。
日常生活里，人们总在讨论，是互补型的两人一起相处好，还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一起相处好。同类型，不用说。互补，也似乎不能说。其实，两者间没有讨论的意义，关键在于自身的觉悟，是否能感受到对另一面的欣赏和接纳。也或者说，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充分享受这种互补，在对方不同于自己的一面找到自己。
诗圣杜甫，字子美。子美，很好听。人生失意之时，他投靠酒朋诗侣，漂到四川。“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是他想念李白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又正直又重情，注定了他无法驰骋官场。才华满溢，又注定了他始终不甘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包含着杜甫对现实的几多忧怨和对未来的几多憧憬。“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郁郁不得志的失落使他想要变成一只白鸥，在烟波浩渺间出没，不再被残酷的现实拘束和桎梏。 水鸟儿们轻盈优美的身姿像流星划来划去，盘旋之中突然俯冲轻轻触了下江面，瞬间腾空而起，继续飞行。宽阔浩荡的江面，叫声有些凄厉 ，恻隐于它们的执着和劳碌。翅膀忽闪中，倾听它们坚持的理由，只有飞翔着以仰视的姿态才能更快更清更准地看清楚水里的鱼儿，也正是为了更快更清更准才更要永不停歇地飞行。一旦停下来，翅膀会僵硬，一旦停下来，怕沾染上惰性而再也不想飞了。
不，也不全是这样的，它们是自然的精灵，承担着灵性的传播，它们知道人类容易被物质禁锢，被欲望缠缚，所以它们保留这种姿态，载着人类的思想于沉沉浮浮中穿梭思考，于变幻流转中追逐坚守。
水鸟儿时刻丈量奔走重复着鱼和飞鸟的距离，留给我们的却是潇洒的身姿，是自由的情怀，是永不停息的寻找，是渴望理想生活的人类在悲怆和艰难的世界里可以仰视的辉光，在逼仄和嘈杂的空间里心灵受趋而遨的方向。
江天同辽阔，人鸟共幽阒。诗人一生，漂泊西南天地间，纵情山水享独孤。“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是他一生的写照，道尽了人生的沧桑和无奈，豁达和向往。身处乱世，衣食有忧，惟愿自己能像那只白鸥，在自然天地间徜徉。 身躯如此之小却神性无限，没有脚却用翅膀马不停蹄地播撒。生活在人间的人们，没有理由不去仰望它们。
沿岸，到处是水退过快，没有跟上脚步而搁浅在乱石上枯萎腐败的水葫芦。没有清理也罢，反倒有一些野趣。真想不明白，这么好看的草，会破坏水资源，有“水中海洛因”之称。想起罂粟花，那么美那么艳，却让人们退避三舍不能接近。那大自然为什么会创造它们？万物都是整体，没有无缘无故的生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它们肯定有属于它们积极的一面。是人类，让它们走到了不该走到的地方。
小小一只白鸟，古往今来，就着诗句，给人无限的共鸣和慰藉。光阴荏苒，岁月蹉跎，活不出那份所有，只想，只想留住这份性情：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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