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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鸡事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正月一过,乡下的婆婆妈妈们就开始张罗鸡娃娃。

奶奶先是找来干草,把孵小鸡的鸡窝清整梳理干净。端出早已备好的一篮鸡蛋,掀起身上的围腰,一个个擦干净,摆在窝里。再把母鸡捉上去,让它捂着。

也是奇,母鸡一接触这些蛋,就开始死心塌地。如同女人,和这个男人一旦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就死心塌地追随他。“鸡呀鸡,二十一。鸭啊鸭,二十八。”整整二十一天里,母鸡寸步不离,一心捂蛋。好几次,奶奶见她茶饭不思,把她抱下来,撒一把白米犒劳她。她不贪念,啄几口赶紧飞上去。

我的故乡,女人遭丈夫打骂,日子过不下去。有人劝她离开,她说舍不得孩子。这人就边摇头边叹息:劝不醒的抱鸡母。

中途,奶奶会趁着老母鸡下地觅食休息的空档,端来一盆水,把母鸡孵着的这些鸡蛋,一一放在盆里验。轻轻摇摆的鸡蛋,是有小鸡的征兆,留着。其余的,隔离开来,免得占着地盘,影响小鸡出壳。

过不多久,村里村外的小道上就有了一道风景:鸡妈妈在前面“咕咕咕”地唤,鸡娃娃们在后面“叽叽叽“地应。倘若鸡妈妈找到好吃的,而鸡娃娃们没跟上来,鸡妈妈就赶紧把食物衔在嘴里,唤得更急促些。孩子们跟上来,她再吐出来,喂它们吃。走着走着,偶有贪玩掉队的小鸡娃,鸡妈妈就停下来等一会。孩子们走累了,鸡妈妈寻一棵大树,把它们唤到一起,一一护到翅膀底下,自己也打个盹。

每到这时候,人们走路必得仔细,特别是孩子,跑得快,冲散了鸡群,那就怪不得鸡妈妈飞起来啄你一口。一听调皮的孩子嚎啕,那定是被鸡妈妈所啄。有的人家半途多得了几只鸡娃,想偷偷寄养在鸡妈妈名下。鸡妈妈断是不许,看见它就啄,直到拿走为止。大人们说鸡妈妈是凭着气味,我有些怀疑,疑心她是凭着声音。刚到陌生鸡群的小鸡娃,叫声会格外凄惶些,才被鸡妈妈发现。

孵小鸡带鸡娃是一段漫长又辛苦的过程。有的人家不想耽误母鸡下蛋,也就不孵小鸡,专等卖鸡娃的用一个带盖子的竹编大筐挑着鸡娃来。竹筐晃晃荡荡,老远就听到小鸡娃细细的脚爪慌张拥挤地踩踏声。“突”地一放下,揭开盖子,毛绒绒的鸡娃们叫得更慌了,拼命往一处挤。婆婆妈妈们有经验,又已事先盘算好。公的、母的、黑的、花的、黄的各几只,挑进款在胳膊上的篓子。

选好的鸡娃们,必得有鸡妈妈照顾着才能顺利长大。母鸡天生就是母亲,但它只带自己孵出来的鸡娃。外来的孩子,如何威逼利诱也没有用。再说母鸡贵重,为了多下蛋,人们不勉强它。

乡村里有一种走街串户的手艺人,每到一个时节,家家户户都盼他来。小鸡公成半大“小子”了,该赶紧阉,要不打起鸣来此起彼伏吵得慌,又不长个。大人们其实不说阉鸡,说献鸡。献过的公鸡长得快,细皮嫩肉,过年的时候做年夜饭。媳妇或者女儿坐月子也拿它补养身体。最后还会留一两只,给来年买来的鸡娃们当妈妈。

手艺人坐在矮凳上,用一种专门的铁夹子,夹住公鸡的两边翅膀,选肚皮下一块地方,拔掉鸡毛,用刀子划开,撑住伤口,轻轻镊出一个东西,放进旁边装着水的瓷碗里。再把鸡松开,往地上一放。鸡扑棱扑棱,站定后愣一会,踩着碎步,没事儿一样觅食去了。

献鸡是现成的妈妈。捉住早打算好的一只大个献鸡,抓紧翅膀,捏住嘴巴,灌进去几口白酒,让它晕乎。找到当初的伤口,拔去鸡毛,用食盐多抹几下。献鸡清醒后,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和母鸡妈妈一样。鸡娃们听到这声音,赶紧往它身边挤。开始几天,得把献鸡圈住,让它和鸡娃们巩固感情。几天后,自然而然,它就带着鸡娃们四处找虫子。个子大,雄赳赳气昂昂,护得格外好。等鸡娃们羽毛丰满,它一个一个啄,让它们远离自己,独立生活。

献鸡不光给鸡娃当妈妈,还愿意带鸭娃。别不信。过去没有电孵鸭蛋,鸭娃的母亲就是母鸡。开始,献鸡在前面昂首阔步,小鸭们跟在屁股后头一摇一摆,不协调间见着家畜间的互帮互助。小鸭们稍微大些,遇着一溏水,喜滋滋赶去游泳。献鸡拦不住,眼见自己带大的孩子离开了视线,急得在岸上来回追赶,叫喊。小鸭们自顾自快活,丝毫不搭理自己的养母。开始一两天,献鸡还会在塘边候着,等小鸭上岸后带着它们回家。后来想明白,也自顾自乐去了。小鸭的事,忘得九霄云外。

献鸡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是被酒烧了嗓子?还是盐抹在伤口疼?而这声音还正是小鸡娃们所期待的。等小鸡长大了,献鸡和鸡娃分开那天,献鸡“咕咕咕”的叫声会自然消失....... 鸡世界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问不得,只能猜。

乡下人家喂鸡,吃肉下蛋是一方面,报时也是一方面。只要不是有心事一夜难眠,大人们多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爷爷生豆芽菜,夜里得起来浇水,他总是合衣躺着,在头遍二遍三遍的各种鸡叫声中判断出三更天,四更天,五更天的位置,然后起床劳作。

那鸡叫声,从远到近,从近到远。从高到低,从低到高。从长到短,从短到长。自家鸡笼里的鸡叫,甚至可以听到鸡冠和脖子的抖动声。或由于太用力,爪子站立不稳,跌撞了一下,也是能听见的。

西汉年间,有位作家韩英,在他的文集《韩诗外传》里写道:鸡有五德。文德,首戴冠文也。武德。足搏距武也。勇德,敌敢斗勇也。仁德,见食相呼仁也。信德,守夜不失时者信也。后来,还有人根据五德,做鸡诗一首:意在五更初,幽幽潜五德。瞻顾候明时,东方有精色。

那个年代,从没听说谁家丢钱。丢鸡,倒是常事。总是在傍晚鸡回笼时分,主妇撒一把谷子,一唤,鸡们欢天喜地往家赶。一数,差一只。再看,那只肥硕的芦花鸡没有。急急出门,对着屋前屋后草堆隐蔽处叫唤,没有鸡的踪影。

想着这只老母鸡怕是凶多吉少,女主人怎么也睡不着。鸡生蛋,蛋孵鸡。一只鸡的损失,对于一个家庭,很重大。一边在心里骂缺德鬼,偷吃了自己的老母鸡。一边心存侥幸,万一是认错门,进了别家鸡笼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眼见家家户户的鸡都已出门,再唤,依然没有芦花鸡的踪影。气不过,也只能站在自家门口大骂几声,让那偷了鸡的,吃起来食不甘味。接下来,会暗暗地留意阴暗角落,露天茅厕,有没有芦花鸡毛。

如此短促的生命,给人带来这么多美。到最后,被人一刀断颈。看过人杀鸡,割断脖颈后,把鸡往树丛里一扔,鲜血四溅。旁人观看,杀鸡人洋洋自得地说:“杀鸡,脖颈得割浅些,让鸡多跳跃翻滚,肉活络,口感好。”

人们总是说,畜牲该杀,该被人吃。我不否认这种习俗和理性,但希望人们对待它们,也怀着爱意,想一想它们内心的感受。一个人能够被某种感情所冲动,在一种广阔的爱里哀愁,哪怕他拿着刀,也比不受感情冲动的人拿着糖果可敬。也就是说,可以杀鸡,但是有无从爱里蓬勃出来的心理活动,关乎着人和人的不同。

黄永玉老先生在文字里说,家养的这些鸡鸭们,格外有意思,不晓得怕死,被人们捉脚掐脖,还以为是在和它开玩笑,一会就丢了它在地上跑。

但愿是这样。没有死前的忧郁和恐惧,活在当下,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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