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冰西瓜

那时候没有空调，也没有冰箱。

但那时候的天跟现在一样热。

袋袋里零用钱也不多，并不是每天都买得起雪糕棒冰。

好在家里还有西瓜，介热的天，我们小孩子就想到了要用井水来冰西瓜吃。

这个办法也是同学那里听得来的，他们那里是平房区，生风炉倒马桶用公用龙头的，弄堂里自然还保留着几口井，热天里家家人家都会来打几桶井水用。

阿拉弄堂是钢窗打蜡地板煤气电灯自来水样样不缺，到哪里去找井水呢。

别地方拎过来？老早就热忒了。

此时有小伙伴阿福提醒，第二条横弄堂西笃底，也就是10号后门口好像有口井，由于路面多次填高，只露出地面一攫攫。

几个人赶紧跑过去找，果然，还真有一口井在那里！平时哪能不看见。

但这口井有个厚厚的木头井盖，把个水井盖得严严实实，井盖上有粗扁的铁条从当中横过，锁死在另一边的井壁上。不过常年风吹雨打，那锁早已锈蚀不堪。

昨日下午趁没人，我和阿福已经用一根断忒的拖畚柄塞进去撬过了，那三合土（不是水泥）的井壁也早已酥糜，轻轻一用力，那铁攀就出来了。

现在那井盖是虚掩着的，别人看不出。

今朝上半日，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铅桶是阿福家的，阿福家的铅桶大，放得进西瓜。

棕绳是我家的，我们在家里的楼梯上荡秋千用，绝对结实，西瓜哪有一个小孩重。

这西瓜则是小弟家的。

他父亲是开厂的，他们家买西瓜向来是包送的，一筐一筐地买，哪像我们，对过水果店排队，一次买个三四只就算老海外了。

一部三轮车踏过来，踏板上一只直径一米的竹条筐，装满西瓜。

“翁师母，西瓜来了！”

“哦，”他家里人头也不从窗口探出来，“后门开了嗨，帮我摆摆勒厨房间里，谢谢侬噢！”

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侪是伊拉的，老朊。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就是要等10号底楼的三好婆出门，她在，一定会说三道四的，三好婆最欢喜数落小孩了，自己么又没生育过，老处女。

伊讲好吃仔中饭出门的，要去看下半日第一场电影。但是那三好婆是有名的“木太太”，出个门有得“木”了。

我们就在第二条横弄堂里打弹子，一边监视着她。

只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间里吃好中饭，在水龙头上汏碗，架橱里摆好，人回转后房间去换衣裳，一换就是半半六十日。

难怪英国人有谚劝人：“什么？没时间学习？只要在你妻子准备出门时读书，十五年肯定是个博士生。”

伊又没有男人，白白浪费好几个博士生。

好不容易从后房间出来，她又在后房间门和后门口之间至少走了二十个来回，记性也真心差，歇歇想起阳伞没带，歇歇想起绢头没拿。

等到样样带齐，又想起要揩把面，再转去拿毛巾，再转去挂毛巾。

顶顶要命，伊还去寻出一把断了柄的牙刷，就着龙头蘸蘸湿，刷起头发来！

天是那么的热，午后的毒日头把弄堂里的水泥地照得雪雪白，不但反光，还返热，我们个个都已经像被烤熟的烘山芋了，三好婆还在那里“木”。

总算等到伊撑仔阳伞，扭着腰肢走过来，断命一把年纪，身材还介好，看到我们打弹子，还是没忘记给我们一句：

“倷轻点，9号三楼亭子间爷叔做夜班。”

管侬啥事体，睬伊白眼。

阿拉本来就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哪能会得哇啦哇啦。

几分钟后，我们几个迅速围住了那口矮井，轻轻掀起虚掩的井盖，一股霉腥气扑面而来。

仔细往里一瞧，里面并没有什么杂物，水可鉴人，也是，树叶也飘不进去啊。

兴许那霉味是从水井内壁上的青苔那里发出的，我们互相叮嘱，待会儿放桶下去，千万别碰着旁边的青苔。

毕竟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打过井水的一个没有，那铅桶放下去后，不管我们如何摇动棕绳，它就是不翻身，不进水，傻傻地那么矗着，真真急煞人。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铅桶先拉上来，两个人攥住棕绳，另一个人把铅桶底朝天地直接扔下去！这才总算打到了井水。

为保险起见，我们决定要把第一桶水先倒掉。

倒掉之前，当然要先用来洗脸洗手冲脚，刚刚那一阵折腾，大家早就满头大汗了。

哇，那井水的那个清冽啊！此刻写来，还感觉有瀴厾厾的物事从手指间滑过。

第二桶水打上来，我禁不住要凑下身子去喝一口，真的，有点甜。

大家都喝过几口后，我们才把西瓜放进去，并把铅桶移到树荫底下，然后就围着傻等。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阵的傻等，远比等三好婆出门更难熬。

大家连没有了继续打弹子的兴趣，只是盯着那铅桶里的西瓜看，咽着口水，想象着将至的美味。

天也真热，未几，那铅桶里的水就热忒了。于是倒掉再来。

突然，小弟问，现在几点钟啦？三好婆的第一场电影散场了吧？

吓得大家拎起铅桶就跑，一直跑到弄堂底才敢停下。

反正不可能再换水了，于是，在这桶水又热忒了以后，我们就用拳头砸开西瓜，分了吃了。

什么？井水冰过的西瓜好吃么？

老实告诉你，我全忘了。我只记着前面的那些。

那些比井水冰过的西瓜更有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