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吟咏时事,冷观百态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白居易的美学思想,即创作理念。其对审美和艺术的看法与儒家美学如“毛诗序”是大体一致的。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书生,杨逸明先生从来都是在读书声中兼听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关。然作为一名诗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现时事之真实,写一己看法,抒一己情怀罢了。所以,他笔下的时事诗,少有直接以时事命题的,而是巧借他物以咏事,如以下这组《老鼠咏叹调》:
老鼠咏叹调
忝列干支第一家,藏身未敢自矜夸。
安居陋穴能知乐,饱食残羹不竞奢。
岂屑逢迎学鹰犬,那堪贿赂近猫蛇。
过街惊羡人间贼,竟有朱衣紫绶遮。
谁听硕鼠不平鸣,窃啮深宵恨有声。
小嚼残羹即严打,豪吞盛宴却横行。
未随猫犬邀怜宠,竟共蚊蝇惹骂名。
安得精通贪吏术,又多油水又冠缨。
1998年2月26日
初看题目,似咏物之作,实则不然。诗人以老鼠自述的形式巧妙讽刺社会上的贪污之风,立意新颖独到,一反常规写法,以老鼠的视角,反观世间百态,折射出社会的诸多不公,并为自我伸冤。
其一紧扣老鼠的特点,写老鼠的地位、生存状态、处事原则及对世态的愤慨。首联老鼠自述其“忝列干支第一家”,在十二生肖中老鼠是排在第一位的,“地位”最高,然老鼠觉得实在是“忝列”其中也,看似谦虚,实则有愧于“第一家”之称号。为何?“藏身未敢自矜夸”道出原因:虽然是“第一家”,却不敢随便“抛头露面”,还要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更不敢夸耀自己“第一家”的身份。颔联老鼠自述自身的生存状态:安居陋穴能知乐,饱食残羹不竞奢。虽然住的是陋穴,然能知乐;吃的是残羹,从来不图奢侈。颈联道出老鼠的处世原则:岂屑逢迎学鹰犬,那堪贿赂近猫蛇。虽然生活不尽人意,但鼠辈们认为自身既没有逢迎拍马,更没有贪污受贿,不学鹰犬之流,亦不近猫蛇之辈。尾联最妙,道出老鼠过街时的所见所感:过街惊羡人间贼,竟有朱衣紫绶遮。原来,道貌岸然的“人间贼”用华丽的外衣遮住了他们丑陋的内心。此结隐用衬托、对比手法,通过老鼠的“惊羡”衬托出“人间贼”的偷盗更为猖狂,“竟有”说明鼠辈们完全没有料到“人间贼”藏得如此隐秘。鼠辈们通过自身的生活境遇与“人间贼”进行对比,突出鼠辈们的愤慨与委屈,而这种不平之感又衬托出“人间贼”的贪婪,讽喻效果极佳。
其二在其一的基础上继续深入,着重叙述了硕鼠的不平遭遇和不公待遇。首联反用《诗经》中的《国风·魏风·硕鼠》之意,道出硕鼠的不平之声:窃啮深宵恨有声。硕鼠在深夜里的窃啮之音可谓声声带恨,然而谁又能听到硕鼠的不平之鸣呢?中二联即以硕鼠喊冤的形式写出他们遭受的不平待遇:“小嚼残羹即严打,豪吞盛宴却横行”以对比手法突出硕鼠凄惨的遭遇——为了苟存,小嚼残羹剩饭即遭到严厉打击;而豪吞盛宴者却横行霸道,逍遥法外。“未随猫犬邀怜宠,竟共蚊蝇惹骂名”道出硕鼠自认枉背骂名,实是不公——他们认为自身不像猫犬那样邀怜取宠,却受到与蚊蝇一样的骂名,下分句的陡转更增硕鼠之冤。如此颠倒黑白的现实让硕鼠们不由得感叹道:安得精通贪吏术,又多油水又冠缨。既然谨小慎微地生活依然背着骂名,那么怎样才能求得贪吏之术过着“又多油水又冠缨”的生活呢?以此作结,有力地鞭挞了社会上的贪污之风,这在同类题材中显得尤其难得,恐无比肩。
老鼠的咏叹调即是它们的伸冤之声,它们身上有不少的劣根性,然而它们依然觉得自身比“人间贼”干净得多。如此对比,将社会上的贪污者披露得体无完肤。这两首诗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官场贪腐之风形成之初,尚未大规模反腐倡廉,有此讽喻,可谓先声夺人矣。
无独有偶,杨逸明先生在《戏咏假菩萨》中亦是借物以咏时事:
戏咏假菩萨(并序)
社会上假冒、伪劣商品泛滥,疑心菩萨也有真有假,遂使净土不净,理应列入打假范围也。
粗雕滥塑庙堂中,斗法争权咒有功。
挤上莲台都是佛,买来金钵岂能空?
天王受贿敲边鼓,罗汉贪杯撞乱钟。
解决人间何许事?香烟也自舞东风。
1996年11月21日
由社会上的伪劣商品引申出“假菩萨”,以此立意,甚为新颖。从内容上看,此“假菩萨”并非物也,而是现实生活中道貌岸然的贪污受贿之“实权者”。
首联点明“假菩萨”所处的位置:虽是“粗雕滥塑”的,却高坐重要的“庙堂”之位,相互间“斗法争权”,追名逐利。颔联采用了递进关系的流水对,出句写上了莲台的都成为“佛”了,但是真是假呢?对句进一步揭示了“佛”的真面目:夺来金钵岂能空?此联的“挤上”与“夺来”极富讽喻效果,“挤上”言之不易,也说明想上“莲台”的假菩萨非常多,因为在“莲台”这个宝座可以为自己谋利益,该词把假菩萨的面具当众撕了下来。“夺来”直接写假菩萨的所作所为,真如强盗一般,加之对句运用反问句式,更是将假菩萨的良苦用心暴露无遗。仅此一个流水对,就已经由外而内陆把假菩萨披露得入木三分,让人称快。尾联自问自答:解决人间何许事?香烟也自舞东风。揭示了社会上送礼的不良风气,盖因贪污之风也。
作者巧借假菩萨,鞭挞了社会上贪污受贿的不良现象,辛辣的语言是此诗特点,中二联的流水对亦着上了冷幽默的色调。
贪污受贿的风气导致“肥了政客瘦了书生”的社会现象,且看杨逸明先生拍下的这帧现实主义“油画”:
题照(并序)
上海诗词学会在一所中学角落里的两间简陋、阴暗、潮湿的矮平房中,初次来访,感慨颇多,摄得外景照片一幀,戏题七律一首于照上。
门前何忍久盘桓,未敢推敲鼻已酸。
陋匾倘非标学会,危房孰信是诗坛。
蝉因清苦肩弥瘦,鼠却逍遥腹更圆。
词客不须愁屋破,于今广厦半空关。
1998年3月2日
杨逸明先生经历了文革时期的十年浩劫,感触很深,当他再听老人讲述反右斗争时的情景,慨然有作:“电闪凶光雨带腥,彼时天意固难明。派因左右分生死,人较虫鱼孰重轻?衰泪未忘曾受辱,华颠已惯自吞声。至今回首心犹颤,不敢疑猜圣主情。”(作于1997年5月6日)
然而,无论对现实社会的不平现象有多么不满,作为一个诗人能做的也只能是“发发牢骚”而已——诗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就如他在《读讽刺诗戏作二绝句》中所写的一样:
读讽刺诗戏作二绝句
乐府新声句凛然,不知官府有谁看。
白公诗笔包公铡,哪个能教贼胆寒?
寸毫如剑舞生风,刺虎屠鲸字字雄。
狐鼠依然仓内卧,更无一个怕诗翁。
1998年6月4日
虽然诗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一个有正义感的诗人是“不平则鸣”的,他必然要发声,他在《五十述怀》这样写道:“思健何妨鬓减青,年来耽句欲忘情。看书目涩方知老,吐语机锋尚逞能。身卧里闾心自远,社存狐鼠意难平。惹他一夕针毡坐,也算吾生事有成!”(作于1997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