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 ,每个人的心里,都驻守着一位圣洁的母亲; 每位母亲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私营领地”。 我的母亲出生于新圩镇田北村,她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李海菊,一个叫李芹连。李海菊是母亲娘家的名字,外公李毕来取的。母亲16岁嫁到文陂镇栗塘村,爷爷彭邦焱又按乡俗,给她取名李芹连,这个名字,一直写在户口簿和身份证上,伴随她走过了人生的大半程。巧合的是,两个名字都含草,与土地紧紧相连,仿佛是命中注定,母亲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吉安,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兴修水利,父母响应号召,肩扛铲锹,手牵黄牛,足足走了一天,转道吉安,赶到银湾桥兴修水库。再就是晚年,偶尔到吉安城里来看看儿孙,住不上几天,就唠叨着要回去,因为心里放不下乡下的鸡、狗和菜园。 小时候,家里穷,缠了脚的外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十分艰难,根本没有条件让孩子上学,所以,母亲斗大的字一个不识,但干农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田莳得又快又直,割禾时既利索又干净。大跃进时代,记者慕名前来栗塘村拍照采访,把母亲割稻子的大幅照片刊登在井冈山报上,让她骄傲了一辈子,晚年说起那些事,脸上还会荡漾出羞涩、幸福的笑容。 土地,是农家女人的灵魂,也是母亲成长的课本。对于土地,母亲用情最深的,还是菜园。 母亲伺弄的菜园很多,大部分菜园是老祖宗留下的。我从小就过继给了二伯家,伯父母过世后,他们的菜地自然传给了我,由于哥哥和我在外地工作,弟弟也常年在外,所以,家里三兄弟几十畦菜地都由母亲一人打理。 故乡多塘,村里的菜园大多在水塘边,我家也不例外。菜园边有水塘,浇菜特别方便,但对于老年人来说,舀水浇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母亲70岁后,背部脊椎严重变形,弯曲成90度,行走时,佝偻着背,眼睛只能看到脚下的路,要抬头上看,必须停下脚步,用手撑住膝盖,长长地吸上一口气,头努力地往后仰,才能看到蓝天白云。浇菜时,头部长时间勾着,血液往头部冲,最容易头晕目眩。有一次,母亲在水塘边浇菜,由于劳动时间过长,一不留神滑到水塘里了,塘水不深,但塘泥很厚,母亲深陷其中,满身淤泥,爬不上岸,好在有村民路过,才及时把她拉上岸来。我曾买过两根拐杖,母亲执意不用,她说还不到用拐杖的年纪,“你看村里的其他老人,有谁用啊,多不好意思。”至今,这两根拐杖依然静静地斜靠在老屋的墙角。 村前下神塘的菜园几乎四面环水,好似一座小岛,小岛周边用砖块垒起,时间久了,不结实的地方就会斜着往水里滑塌,年迈的母亲只好等到枯水季节,下到水塘一块一块地砌好,砖块不够,肩膀挑不动,只好像蚂蚁搬家一样,把砖块放至塑料泥桶里,从家里一块一块地提到菜园,村后到村前,有四五百米远,来来回回,母亲累得喘不过气来,中途还得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挡土墙砌好后,母亲还要顺手提上几桶塘泥,垫高菜地,把雨水冲刷流失的泥土补上。母亲每次去菜园,泥桶里少不了一把小铲刀,拔蒜拔菜免不了会带起一些泥土,她就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碎根部的泥土,然后用小铲子,把掉落在沟里的泥土铲回菜地,那些种了一辈又一辈,翻了一年又一年的熟土,可是母亲的命根子,用水一润,能冒出油来,母亲视土如金,舍不得浪费一粒。 莱园又像是乡村母亲的另一间产房,它生产出一个农家自给自足的温饱,又无意中制造了一分朴素自然的田园诗境。母亲有一双灵巧的手,有执着绵密的心思,一年四季,把菜地伺弄得满园芳菲。家乡多树,杂树绕园而生,母亲便在树篱旁栽下南瓜、冬瓜、苦瓜、丝瓜、娥媚豆,长长的藤蔓顺势而上,爬满树枝,次第开出各色的花,结出累累的果。菜园里,白菜、青菜、辣椒、蕻菜、韭菜、茄子、蚕豆、小豌豆、大蒜、香葱等时令果蔬,轮翻登场,一茬不落,既丰富了农家的餐桌,又惊艳了时令的色彩。春雨霏霏的傍晚,突有客人造访,母亲不慌不忙,借着灯光到菜园割下一扎嫩茵茵的韭菜,炒出一份“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美妙意境;一到秋天,绛红的辣椒、紫嫩的茄子上布满了露珠,亮晶晶的,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母亲宛若一只忙碌的蜜蜂,穿梭于家庭与菜园之间,什么时候下种、育苗、移栽,什么时候保墒、疏沟、摘枝,什么时候施肥、灭虫、采摘......了然于胸。辛勤的劳动换来了满满的收获,为了凑齐我读书的费用和补贴家用,母亲晚上采摘好果蔬,将看相不好的、蛀虫啃啮的一一挑出,天不亮就起床,赶往值夏、万合、新圩、陂头圩场叫卖。耄耋之年,母亲腿脚不便,虽然当不了街,但对于菜园的热情丝毫不减。大哥的家里,有一个大的庭院,一到春天,母亲就在庭院中间播下苦瓜、丝瓜种子,搭起一个大大的藤架,盛夏时节,藤蔓疯长,撒下一地浓荫。母亲视力很好,八十多岁还能穿针引线,每天她都要围着藤架来来回回地看,每个苞蕾都逃不脱她的眼睛。那些汲取了母亲心力的丝瓜、苦瓜们,有的捉迷藏似的,躲在浓密的藤叶里,有的躺着、睡着,有的垂着、挂着,慵懒地接受母亲目光的爱抚。成熟了的瓜果,母亲并不急着采摘,一到周末夜晚,她早早吃过晚饭,坐在床沿上等待儿孙们的电话,只要电话一响,便迅速地弹起来,一番寒暄后,便津津乐道于果蔬的长势;第二天一早便把带露的蔬菜摘下,整整齐齐码成三份,分给在外的三个儿子,那时候,母亲特别兴奋,成就感油然而生,感觉自己不是老而无用,还能为儿孙们做些事情。 在母亲的心里,饥饿是最深刻的记忆。母亲五、六岁的时候,外公就已去世,外婆三寸金莲,也得下田劳动,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后来又是走日本,又是打内战,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嫁到栗塘后,又遇上三年困难时期和大跃进,苦日子望不到头,好在有那么多的菜地,种上红薯和芋头,才捱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孩子们成家立业后,本该享享清福了,但累惯了、忙惯了的母亲,总是闲不下来,即便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时日,也是翻箱倒柜,找寻破烂的衣服缝缝补补,就连穿烂的丝光袜也不放过。吃饭时,见掉在桌子上的饭粒也要拣起来吃掉,她说,穷惯了、饿惯了,一粒饭都舍不得浪费啊!母亲常常对我说,她胃口大,一餐能吃一海碗饭,哪怕是鹅卵石在胃里也能消化,一生最怕的是会饿死,饥饿成了她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每每来到菜园,一些因虫害而掉落下来的辣椒,她一一捡起收集晒干,还有一些泛黄的菜叶,则捡拾回家留给鸡吃;吃不完的红辣椒,剁成可口的辣椒酱,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辣椒酱,“老干妈”也比不上。 ▲妻子在菜园里劳作 母亲与老菜园耳鬓厮磨了大半辈子,一茬又一茬的蔬菜青了又黄,黄了又青。2018年,85岁的母亲预感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也许是不想打搅儿女的生活,也许是盼望儿女守在身边,她把连接儿女情感的电话机藏了起来,常常独自一人步履蹒跚来到祠堂前,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的菜园出神,显得无比落寞、无奈和悲凉!十二月初,接到大哥打来母亲病危的电话,我放下工作,匆匆赶回老家,陪伴老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这时的母亲已经油尽灯枯,不能言语,每当我们呼唤“姆妈”时,母亲想尽力睁开双眼,干巴的嘴唇想说什么,用尽力气也吐不出一个音来,我紧紧攥着母亲粗糙的双手,这双手,余温尚存、布满老茧;这双手,伺弄菜园、耕作土地;这双手,温柔细腻,抚养我们成人。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摩娑我的手心手背,然后不舍地、急遽地松开,生怕自己的手会弄脏了儿子的手,尽显老迈迟暮的卑微。弥留之际,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顺势握紧我的手,不肯松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的菜园 母亲离开我们快两年了,每当走进菜市场,看见琳琅满目的蔬菜瓜果,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菜园。母亲的菜园,生长的不仅仅是填饱口腹的蔬菜瓜果,而是母亲对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爱。 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 回念前尘,物是人非,屋舍老朽,菜园将芜,又想起了那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生命只剩归途”,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当有一天,我卸甲归田,不知能否像母亲那样,伺弄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菜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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