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宋词中以咏物而题者，北宋诸家鲜有规模，仅章质夫、苏轼《水龙吟》之咏杨花和唱；林逋、梅尧臣、欧阳修唱和之咏草词等寥寥数作，逮至北宋、南渡，咏物词则遂成可观。北文院路成文引《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新一版）为据，统得北宋咏物词只百之十余，南宋咏物词则十之八九。  词本小技，至清代则托体日尊而上附风，雅，何也？假比兴之寄托而已，而言比兴寄托，又在咏物词中。故词学之中，咏物词断不可放过。关于此道，诸家又多有论及，笔者即略括兼收，试论诠评。 咏物词先要作画工咏物先是画工，笔下所咏先须使人知之为何物。不论何种笔法，又惘论是何寄托，以某题咏而不知某，往下则休复与论。今人咏物，极有工者，或起句点一处本题，后文全不知所踪；或眼中只有一面，反复匀涂，又面目全非，概皆不知何为描摹也。  画工之论， 古人作词厚积而薄发，概人人知之，故此则少提；今人自逞聪明而底子极薄，则鲜有人知之，须当二曹教过。以笔者论之，工物有两层面目：
南朝谢惠连《雪赋》云：“抽子秘思 ，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所谓侔色揣称者，即恰到好处，宋庠《尚书工部郎中太原王君诗序》曰：“夫绘藻之丽，遣辞之富，侔色揣称，感物造端”，然称量体物，第一在妥帖，未必在绘藻遣辞之富丽精工。  苏轼《西江月》梅花词以“ 倒挂绿毛幺凤”咏梅之形，别开生面又警动异常，此语岂在词辞富丽之处？又章楶《水龙吟》杨花词云：
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数句委曲深致，体杨花之弱袅而在眼，端是画工上手。 苏轼另有和词《水龙吟丨次章质夫韵》一首， 许昂霄谓之各有轩轾，实言而已，不必特东坡之名尔。 
侔色揣称为画工之第一手，其上则又有巧极而近天工一手。清初彭孙遹《 金粟词话》论咏物词云：
此中所谓“天然”非不雕饰，而在于极工而近自然而已，其又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即是如此。譬如油画，今人多视毕加索、梵高画作为信手涂鸦，殊不知其笔色具已新调过矣。故侔色揣称熟手可以得之，巧极天工则非天才不能得。  咏物逮至此等面目，两宋只推史梅溪《双双燕》一词，上云：
王士祯《花草蒙拾》评此词作“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矣”，始信然。“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等数句直似张僧繇画龙点睛手，浑然欲燕脱纸上。史词又有《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等咏物词亦是历历在目，张炎故有云“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词源》）  然史词尤为周济所讥，《介存斋论词杂著》所谓：“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氏所言稍偏，然不无道理。盖史词断惊于技，而寡薄于情，须知咏物而止于物，纵是体物入微，犹不过为画工尔。 咏物词以寄托比兴为上者北宋诸家，以摹物为能事者，非才低，实词鄙。故北宋诸家但以咏物为题，虽有公孙舞剑手，亦止遣人娱宾而已。周济云：“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余谓：“北宋词多不耐读，唯其至者是珠圆玉润，余皆了了” 何以？不托比兴尔。诗有六义，遂能祖述骚、雅；词仅艳科，不过狎兴郑声。乃至清代朱彝尊处尤是此论，云：
中兴至浙西犹是如此，况乎北宋燕乐？至衣冠南渡后，词人不复与北宋承平，暗伤家国事便每托于慢词咏物中，此即比兴所属，亦南宋咏物词之高处。
然南渡后，时人皆以抒亡国之哀思为风尚，中间自有随人面目而矫枉造作者，故又伤之刻意。诸如白石、玉田、碧山、梦窗诸家皆有此病，周济云“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介存斋论词杂著》）便是如此。 北宋词虽则绝少寄托，然总有神和比兴处，所谓妙手方能偶得之，此又是北宋高处胜于南宋高处，概刻意总输天工而已。试举二词论之。 一则苏轼之《卜算子》咏鸿词：
解苏轼此词，不免空坠玄谈尔。凡人说技艺，不外乎工物而通感，如白石“数峰清苦，商略黄昏语”（《点绛唇》）、“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如周清真“马滑霜浓”（《少年游》），“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等，皆是所谓“得物之神妙者”。苏子此词则超脱于“得物”，而接济庄周梦蝶，故其妙处不在笔下，而在于胸襟。黄庭坚故评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一则是王沂孙之《齐天乐》咏蝉词：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绡谁寄？凄凉倦耳。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残红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馀香，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齐天乐丨咏蝉》王沂孙 王沂孙，实南宋咏物之集大成者，然以其词中最上者如《齐天乐》一词，虽历代推服吗，却又不逮苏轼《卜算子》。 其因有二：先是体制所限，慢词字数参差而必须匠心独运，令词篇幅约略，又容易得乎天成；二则是性情不同。故碧山词只消添些不幸，便能工笔到之，是能学处；苏轼则若无其怀抱学识，学之便鹦鹉学舌，故又是不能学处。 结言吾辈学词者，须在乎于进步，忌于进境，进步在练笔斯思中，进境则在玄学空谈中。有人三五日能悟，有人三五年能悟，此机遇缘分所在，非强求所能得之。 余以咏物三境界所指，画工者，在技法，在勤笔，是能学处；寄托者，则在生涯感悟中，是阅历处；得二者便已是大手笔。第三境知与不知皆可，缘分所在，天赋所关，勿谈勿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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