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韻語陽秋》(卷5,6)葛立方(新校本-胡不归)

 虹72 2020-06-27

转:琴逸的博客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序以謂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攷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亘偉(此四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曹華、桓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髦(《歷代詩話》本作“旄”)、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后綿、華耆、謝藤、王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任凝”)、呂系、呂本、曹禮(《歷代詩話》本同,點校者曰:《類編》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為(《歷代詩話》本无“為”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歷代詩話》本“語”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歷代詩話》本“言”下有“詩”字)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謂(《歷代詩話》本作“為”,同)獻之等發也。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應讀謝朓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觀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謝朓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從知有謝朓詩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惟《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文選》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晃(《歷代詩話》本作“勉”)與吕渭等《鑑湖聯句》(《歷代詩話》“呂”字作空格,校勘記:“勉”,《類編》作“冕”。又《全唐詩》張謂有《送裴侍御歸上都詩》。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與張謂同時代人,疑此句應作“唐裴冕與與張謂等《鑑湖聯句》),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谷,悠然歎曰:此與伯夷何遠。”今餘杭縣有東山,東坡有《游餘杭東西岩》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事迹》云“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絕云:“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他(《歷代詩話》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誰家?”“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歷代詩話》本作“聲”)。欲報山東(《歷代詩話》本作“東山”)客,開關掃白雲。”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載宋劉勔(《歷代詩話》本作“緬”)經始鍾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没(《歷代詩話》本作“滅”)無聞之歎。峴山亦因是以傳,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適之窪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歷代詩話》本此下有作“從我兩王子,高鴻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里,舊名三丘山。宋商仲文(《歷代詩話》本作“晉殷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曆中,縣令于(《歷代詩話》本作“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遠(《歷代詩話》本作“還”)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決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絕,其一云:“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才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歷代詩話》本作“掄”)才將相中。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注魚虫。漢家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芸叟有詩云:“少年辛苦校虫魚,晚歲彫(《歷代詩話》本作“雕”)虫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撚白髭須。”蓋芸叟自謂也。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山陽(《歷代詩話》本作“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歷代詩話》本作“書”)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正元(《歷代詩話》本作“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歴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余攷退之《自連(《歷代詩話》本作“陽”)山移江陵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閤下者。”又云:“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疊疊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於久故游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雠。”又《岳陽別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幟(《歷代詩話》本作“熾”),雖得赦宥常(《歷代詩話》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靜(《歷代詩話》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狀》載屬纊之語云:“伯兄德行高,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翱《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凶。兄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遠(《歷代詩話》本作“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絕頂,度不可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簀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後貴,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藁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藁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運圖》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藁,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攷其詳爾。《筆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繫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一二數,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復甚苦,某強很自不以為然。”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真與世俗異矣。”則知坡繫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世言團茶始於丁晉公,前此未有也。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漕,更制小團以充歲貢。元豐初,下建州,又制密雲龍以獻。其品高於小團,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謂“莆陽學士蓬萊仙,製成月團飛上天”,又云“密雲新樣尤可喜,名出元豐聖天子”是也。唐陸羽《茶經》於建茶尚云未詳,而當時獨貴陽羨茶,歲貢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間,修貢則兩守相會山椒,有境會亭,基尚存。盧仝《謝孟諫議茶詩》云“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是已。然又云:“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則團茶已見於此。當時李郢《茶山貢焙歌》云:“蒸之馥(《歷代詩話》本作“護”)之香勝梅,研膏架動聲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爭噉(《歷代詩話》本作“喊”)春山摧。”觀研膏之句,則知嘗為團茶無疑。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秪(《歷代詩話》本作“祗”)謂之草茶而已。
  
  張籍嘗勸韓愈,排釋老不若著書。而愈以為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懼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問論語書》云:“昔注解其書,不敢過(《歷代詩話》本脱“過”字)求其意,意取聖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詩有“《魯論》未訖注,手跡今微茫。”則知愈晚年嘗注《論語》未訖而絕筆。小說載愈子昶為集賢校理,有金根之悮(《歷代詩話》本作“訛”),則未必能卒父業,所望者,籍、湜輩爾。籍祭詩曰“為文先見草”,又云“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愈將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滅者,惟子是屬。”則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書不全也。
  
  東坡《與子由論書》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故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於胷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觀此則知初未嘗規規然出於翰墨積習也。
  
  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華麗。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妃各居其一,與狎客賦詩,互相贈答,采其豔麗者被以新聲,奢淫極矣。隋克台城,後主與張、孔坐視無計,遂俱入井,所謂烟(《歷代詩話》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楊脩(《歷代詩話》底本亦作“脩”,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炯”)詩云:“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蒼惶(《歷代詩話》本作“黃”)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寶寺,井有石欄,紅痕若烟脂,相傳云,後主與張、孔淚痕所染。石欄上刻後主事跡,八分書,乃大曆中張著文。又有篆書“戒哉戒哉”數字。其他題刻甚多,往往漫滅不可攷。寺即景陽宮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來不絕,寺僧頗厭苦之。張芸叟嘗有詩戲僧云:“不及馬嵬襪,猶能致萬金。”
  
  樂天以長慶二年,自中書舍人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時,仍服緋,故《游恩德寺詩序》云:“俯視朱紱,仰睇白雲,有愧於心。”及觀《自歎詩》云:“實事漸銷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戊申詠懷》云:“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章盡到身。”以今觀之,金帶不應用銀魚,而金章不應用赤紱,人皆以為疑,而不知唐制與今不同也。按唐制,紫為三品之服,緋為四品之服,淺緋為五品之服,各服金帶。又制,衣紫者魚袋以金飾,衣緋者魚袋以銀飾。樂天時為五品,淺緋金帶佩銀魚宜矣。劉長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詩》云:“手詔來筵上,腰金向粉闈。勳名傳舊閤,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與樂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于二學士詩》云:“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路,隨水到龍門。”舊注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崔國輔、于休烈者皆集賢院學士也,故末句云:“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鑑之重者矣。按唐史,是歲陳希烈為相,至八月見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持衡留藻鑑,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章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後,不稱年號,秪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夷齊》云:“天人革命,絕景窮居。正風凌(《歷代詩話》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魯二儒》云:“易代隨時,迷變則愚。介介若(《歷代詩話》本作“老”)人,持(《歷代詩話》本作“時”)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蓬(《歷代詩話》本作“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
  
  漢文欲輕刑而反重,議者以為失本惠而傷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喪為傷於孝。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遺詔,率皆言為己損制,未嘗使士庶皆短喪也。厥後丞相翟方進與薛宣服母喪,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顏師古注云:“漢制自文帝遺詔,國家遵以為常。”則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荊公詩云:“輕刑死人衆,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輕刑死人衆,則固然矣;短喪生者偷,則似誣文帝也。

● 卷六
  老杜卒於大曆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於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云:“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制集賢院,誤矣。其後又進《西嶽賦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後三十年。”按史,開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嶽賦》在天寶十三載也。老杜有《贈獻納使田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雲篇。”末句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其云“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李白《古風》云:“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攷《史記》不載黃金台之名,止云昭王為郭隗改築宮而師事之。孔文舉與曹公書曰:“昭王築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黃金之名。《上谷郡圖經》乃云:“黃金台在易水東南十八裏,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皇甫松有《登黃金台詩》云:“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顏,使我千載悲。”其迹尚可得而攷也。
   
  陳子昂《感遇詩》云:“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於其子,一則不忍於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媿巴西。”陳無己啟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於放麑;亂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然屬麑於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穠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羋、齊姜之類是也。後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劉孝綽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半珥,歸妾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藥(《歷代詩話》本作“散”)詩》,所謂“妾家邯戰(《歷代詩話》本作“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是也。
   
  聖祖上字嫌名書:如州縣之縣者,宮架也(此三句《歷代詩話》本作“縣字有平去二音:如宮縣之縣者,樂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沈約《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皆作州縣之縣用何邪?沈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歷代詩話》本作“憂”)方休杼,皇慈更徹(《歷代詩話》本訛作“轍”)縣。”則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並《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並注屈、宋,然《九辯》之序,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據邪?
   
  東坡詩云:“玉奴絃索花奴手。”玉奴謂楊妃,花奴謂汝陽王璡也。及觀《和楊公濟梅花詩》,乃言“玉奴終不負東昏”何邪?按《南史》東昏妃潘玉兒,當時筆誤爾。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從事用,如宋景文詩所謂“榮觀聳麟族,賦筆助荷囊”之類。承襲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誤也。按《晉書·輿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綬,八座尚書則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左肩。”則所謂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負荷之荷也。《南史》載周拾嘗問劉杳曰:“着紫荷橐,相傳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張安世傳》云,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注曰,橐,囊也。”蓋人徒見《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讀之,殊未知《晉書》“荷紫”之義也。
   
  元結刺道州,承兵賊之後,征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詩。”以傳攷之,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因之(《歷代詩話》本作“困乏”)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儉少年,以宰相自命,嘗有詩云:“稷契康虞夏,伊呂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義。至其孫訓亦作詩云:“旦、奭康世功,蕭、曹佐甿俗。”大率追儉之意而為之。後官亦至侍中。
   
  史載宋之問、冉祖雍並賜死於桂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决(《歷代詩話》本作“決”)。祖雍請於使者曰:“之問有妻子,幸聽决(《歷代詩話》本作“訣”)。”使者許之,而之問荒悸不能處家事。及攷之文集,有《登大庾嶺詩》云:“兄弟遠謫居,妻子咸異域。”則之問赴貶時,未嘗以妻子行也。又有發藤州及昭州二詩,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則賜死之地,非桂州明矣。豈史之誤與?
   
  黃魯直詩云:“世有捧心學,取笑如東施。”梅聖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樣,餒腹還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記》載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時有東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而東坡《代人留別詩》乃云:“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似與《寰宇記》所言不同,豈為韻所牽邪?
   
  杜子美《栢中丞除官制詩》舊注以為栢耆,又以為貞節。按杜詩云:“紛然喪亂際,見此忠孝門。蜀中寇亦甚,栢氏功彌存。三止錦江沸,獨清玉壘昏。”當是有功於蜀者。方是時,段子璋反於上元,徐知道反於寶應,而貞節為邛州刺史,數有功,則是貞節無疑矣。杜集又有《栢學士茅屋栢大兄弟山居詩》,議者皆以謂貞節之居,然詩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稱其為學讀書爾。《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風騷。”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張籍居韓門弟子之列,又以愈薦為國子博士。東坡所謂“汗流湜、籍(《歷代詩話》本作“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詩乃云:“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何邪?
   
  張籍《送區弘詩》云:“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來趨奔。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觀其游從之久,疑得于韓者深也。然攷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湜之列何邪?韓集有《送區弘南歸詩》云:“我遷於南日周圍,來見者衆莫依稀。爰有區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歷代詩話》本訛作“落以斧引以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後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韋,業成志立來頎頎。”其誨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冊序》,《韓文辯證》云:“冊即弘也。”未知孰據爾。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岩幽。”後云“天公恠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邪?余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云:“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揮斥八極隘九州,化為二鳥鳴相酬。一鳴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詞以讚二鳥爾。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岩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李白《贈崔侍御詩》云:“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相如蓋自謂也。觀此則白不可謂無心於仕進者。然當時慢侮力士,略不為身謀,旋致貶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蘇廷(《歷代詩話》本作“頲”)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故白詩中每以相如自比。《贈從弟之遙》曰:“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自漢陽病酒歸》曰:“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却欲論文章。”《贈張鎬》曰:“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白自比為相如,非止一詩也。
   
  杜子美褒稱元結《舂陵行》兼《賊退後示官吏》二詩云:“兩章對秋水,一字偕華星。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又云:“今盜賊未息,得結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蓋非專稱其文也。至於李義山,乃謂次山之作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無乃過乎?秦少游《漫郎詩》云:“字偕華星章對月,漏洩元氣煩揮毫。”蓋用子美義山語也。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樂府詩集》謂《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余觀張籍《白頭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頭吟》云:“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願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云:“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
   
  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於詩,皆可攷也。其曰“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雪裏江舡渡,風前逕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深。”則乞榿本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詩也。王侍御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錄事許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餘,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遺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寄題草堂》則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牆。”《塗中寄嚴武》則曰:“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不忍竟舍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堞(《歷代詩話》本作“屧”)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未幾,嚴武卒。徬徨無依,復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詩攷之,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雲安縣,有此草堂者,始終秪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者,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金(《歷代詩話》本作“宋”)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韓退之作《李干墓誌》云:“余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尚之益至,臨死乃悔其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後山作《嗟哉行》云:“張生服石奴(《歷代詩話》本作“張生服石為石奴”),下潦上乾如渴烏。韓子作志還自屠,白(《歷代詩話》本作“自”,下同)笑未竟人復吁。”蓋謂此也。然樂天《與刑部李侍郎詩》云:“金丹同學都無益,姹女丹砂燒即飛。”則樂天深知服食之無驗,其肯以身試藥以自斃乎?則“白笑未竟人復吁”之句,未必然爾。山谷在貶所,曾公袞有書勸其勿服金石藥,谷(《歷代詩話》本作“山谷”)報云:“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堅服之,如晴雲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靂火也。”則知服金石者,尤當屏去粉白黛綠之輩;或者用以資色力,其斃宜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