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新疆作家】杨俊洁 | 花开半夏

 聚力阅读 2020-06-28

■ 

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花开半夏 

作者:杨俊洁

1

姥姥的小院儿,坐落在村庄东北角,再后面就是一座山岗,一条小径穿过高大整齐的杨树林,又路过几棵梧桐树。芝麻节节升高,嫩绿柔软的芝麻叶正是可口时候,坡上的红薯叶攀爬成碧绿的一陇陇,清晨的阳光倾斜而下,瞬时间,知了的叫声响彻原野。

在那个还分不清谷子与狗尾巴草的时光里,去姥姥家的路,好漫长,杨树很高,山岗很高,甚至芝麻的叶子都会遮挡住视线。常常担心迷失在田野里的孩子,每当看到姥姥家院门口的柿子树,是何等的欢欣雀跃!

那两棵柿子树,高高的斜搭在房檐边,到了秋天,金黄色的柿子挂满了树梢。二姐胆子大,爬上枝杈,摘了新鲜的柿子,美美的咬几口,再摇晃下来熟透的柿子给我这个胆小的妹妹,我却常接不好,可怜的柿子摔得稀烂,惹得旁边的姥姥捂着嘴笑个不停。

柿子树下,一丛凤仙花,两棵南瓜藤爬上了土胚的院墙,南瓜叶子硕大而饱满,花朵点缀其中。姥爷在院墙顶上铺了一层灰瓦,掀开瓦片就可以寻找到很多有趣的东西,睡眼惺忪的小蜗牛,包裹结实的蛹,几个蝉蜕孤零零的挂着。

小院里三间堂屋,坐北朝南,灰色的砖,深灰色的瓦,窗户上用瓦片砌成了菱形花纹,阳光照进灰暗的屋子,灰尘在花型的影子里,快活的翻腾跳跃。堂屋的左边也就是院子的东边,有两间小房子,门向西开,是灶屋;堂屋的右边也有两间小房子,年轻的舅舅们就住在那里。

院墙边上,有一口窖,姥爷会把还未熟透的柿子整齐码在窖里,如同一摞摞金色的小灯笼。姥爷在村庄的南面,河的南岸,有一片丰美的果园,桃子、苹果、梨诱人无比,我和二姐最喜欢的就是看果园,一会儿啃苹果、一会儿摘桃子,完全就像两只混世的小猴子,很多果子被我们啃了一口就扔了,姥爷也不发火,只默默的捡起来擦两下,吃了。

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大丽花艳丽、菊花幽静,香椿树修剪得挺拔而秀美,甚至院墙上也养着一丛丛仙人掌,夏天里开满娇艳水灵的黄花。姥姥最喜欢的还是木槿,粉紫色的木槿花,喜欢在夜晚零落,于是每天清晨初见一树花开之时,也已是满地落花。

晨光拂过树梢,引来知了阵阵鸣叫,微风吹来田野里花生地的雾气,香椿树的枝桠上露珠晶莹剔透,小鸡仔,四处觅食,姥姥在厨房里忙碌。姥爷已经忙碌归来,二姐要去屋后的小学上学去了,她背着姥姥缝的小书包神气活现,她眼睛大,眼窝深,显得明亮而聪慧,小脸儿饱满而活泼,说起话来,眉眼里都是笑,大人们都很喜欢她。

她也可能从不知道,我对她的喜欢与嫉妒,我偷偷学着她说话、走路的样子,穿她穿过的衣服,读她读过的书。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从奶奶的村庄一路摸索着去姥姥家时,我假装自己是她,蹦蹦跳跳,飞来飞去,像一只活泼的蝴蝶。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将至中年,才终于发现,我不必学她了,我可以是我。

2

我的姥姥性格率直而豁达,她的头发硬而直,却早白,这一点我和我的母亲都随她。当第一个丈夫病死之后,姥姥带着大姨和我的母亲嫁给了姥爷,日子虽艰难却总算安稳了。

姥姥儿时裹脚,没几日就放了,一辈子都自嘲有一双大脚,不过这双大脚,最派上用场的时候,还是在大锅饭的时候。

姥爷怕饿死了大舅,于是在去陕西做木工活的时候,背走了大舅。

三姨饿得又瘦又小,每天最喜欢扒锅底烧黑的泥吃,涨得肚子很大,四肢浮肿。大姨和我的母亲,到了夜里就偷偷的拿着铲子遛红薯,生产队挖过的红薯地,又被无数的铲子遛过,黑灯瞎火的,常常遛了一夜才勉强挖出几根红薯须根,赶紧在身上擦擦吃了。

于是姥姥干活时,就偷偷用鞋子装了花生、玉米,晒场上有什么就偷什么,装了一鞋子回家,分给母亲几个。她们不敢点灯,不敢生火,生着吃,像黑暗里一窝“吱吱”磨牙的老鼠,如此这般,几个孩子竟然没有饿死。

只是有时,姥姥会被生产队发现,一顿挨打。

脚大果然还是好的,让姥姥偷得多,挨打时还跑得快。

姥姥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在那个时代属于比较特立独行的人。她喜欢花,尤其是木槿花,走到哪里,就种到哪里赏到哪里,珍爱无比,反倒是娘家陪送的嫁妆却全然不当一回事,一串串玛瑙坠子穿到了织布机上篦线,琥珀与白玉帽花随便就丢在犄角旮旯。她喜欢穿素净的衣服,素净的底色,素净的花,哪怕一身大粗布,她也喜欢干净舒展的素色。

经年匆匆里,姥姥将房前屋后,都种满花卉,不求名贵,但求满园的花缤纷悦目。闲时,她会坐在院门前的老木椅上,穿过梧桐树的枝叶,眺望着远处暮霭沉沉的花生地。

这些对生活唯美浪漫的憧憬,在经历过兵荒马乱、饥饿灾荒的岁月,依然印在她生活的点滴,让她越加乐观而坚强,其中的尘烟往事,心酸过往,已是不得而知。

3

姥爷年幼时跟着他母亲讨了很多年的饭。

其实我一直无法想象,当时还是孩子的姥爷,如何在一个个陌生的村庄,陌生的门庭,从陌生人的手里,接来一口残羹剩饭;又是如何亲手埋葬了饿死的母亲,自己独自在黄河泛滥、灾民遍野的年代挣扎求存。

姥爷一辈子喜欢两件事:种果树和吃肉。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跟着姥爷去赶会卖桃子,他们连夜拉着架子车出发,天刚亮时就开始叫卖。母亲胆子小张不开嘴,姥爷就教她把桃子装进大搪瓷碗里,来个人询问,就粘上别人,贵贱都卖掉,如此这般,连卖带送,往往一车桃子也卖不了几个钱。有时姥爷会给母亲买个烧饼夹肉,为此我母亲记了一辈子,始终认为儿时的那个烧饼夹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肉,很多年里都是异常珍贵的。平时烧菜锅里不放油,油都挂在房梁上,赶到有客人的时候用筷子蘸一下,在菜里一抹,日积月累菜里的汤水,混进了油里,房梁上油瓶儿里的油,不减少反而越蘸越多。

客人的种类有很多,女婿算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河南的方言里,女婿就叫“客”,女婿来了不说女婿来了,就说谁家的“客”来了。作为女婿,我的父亲就是姥姥家的座上宾,更何况我的父亲常年在新疆,很少回家乡,所以招待他的饭菜就格外的隆重。

桌子不高,可是我太矮,勉强能看到桌子上的内容。目及范围之内,其他都是模糊的,我只看到了肉,肥的流油的肉,白花花的,切得很厚,齐齐的码在瓷盘子里。姥爷和我的父亲,客气的寒暄着什么,时而轻抿酒杯,直至午饭结束,肉都不曾动筷子。我很馋却不敢吃,生怕因嘴馋不矜持,惹父亲生气,只有悄悄躲在窗前,看窗外满树的木槿花。

窗前的木槿已经长得很高,足有两米多高的样子,姥姥又新扦插了两棵,在西边的院墙边,还瘦小单薄,不曾开过花。

4

虽然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姥爷宽容到了近乎宠溺的地步,但是节俭却是刻在他骨子里。我们扔掉的果子,他都拾起来,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就找个竹筐子存了,慢慢吃。死掉的猪、鸡,是万万舍不得扔了的,别人不肯吃,他就扒皮去毛自己煮了。从前我总听了害怕嫌脏,后来听说别的地方还有吃死老鼠、死猫的,也就不以为意了。

早晨几只鸡出笼后,在柿子树下刨食儿,刨着刨着,刨出了一场战争。

原来前几日,姥姥做豆豉,没有发酵好,生了霉,没法吃了,又不敢让姥爷知道,就悄悄的埋在了柿子树底下。谁成想埋得太浅了,被几只鸡给刨了出来,姥爷见到这一地干瘪的豆豉,扔下饭碗操起锄头就追打姥姥。

于是顿时满院子鸡飞狗跳,姥爷边追边骂姥姥这个败家娘们,姥姥边跑边笑个不停。不时两个人撕扯到了一起,姥姥身材高大也不示弱。打得火热之时,我们这些小孩儿,都出来观战,邻居们也会扒在院墙上看热闹。奇怪的是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就连姥姥日后想起来都笑得掉眼泪。

河南的方言里节俭,被叫做“仔细”,分析起来,是相当值得回味的,何谓节俭?不就是在有限的生存环境里,仔仔细细的过生活吗?

姥爷半生四处流浪、孤苦无依,姥姥也是世事变迁、家境没落,两人纵然生活观念差异很大,却依然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院落,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他们的汗水泪水,每一草每一木都是他们的岁月沉淀。

十几年之后的一个正月,千里之外大雪纷雪,我的母亲清晨醒来,泪流不止,说是梦见姥爷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二舅,才知道我的姥爷就在那个夜里去了。

5

二舅要结婚了!

对于这个小院儿来说,简直是酝酿太久的一件大喜事!大舅早婚,结婚后就搬离小院儿,住在姥姥家旁边,仅一墙之隔。三舅沉默腼腆,尚在读书,二舅则参加工作不久,帅气精神,三个舅舅里面,数二舅个子最高,最爱笑,他很爱说话,说起话来幽默生动。而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家庭来说,有一个能在乡政府工作,吃着商品粮的儿子,也是多让人骄傲的事啊。

院子里每天都洋溢着喜悦,流水的宴席,从庭院里摆到了大门外,赶来吃喜酒的邻居乡亲,挤得小院儿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红纸剪的大红喜字,贴在灰砖墙上,客人送的大红被面儿,挂在二舅新房的前,一切显得格外的鲜亮喜庆。

二妗子身材娇小,坐在新房里笑得甜美。

母亲牵着我,四处忙碌,一会儿迎客人,一会儿在灶屋里炒菜烧火。

烧得无聊了,我就和大姨一块儿玩土。此时大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却不知道,玩着玩着,她突然站起来,脱掉了身上的棉袄,浑身赤裸的躺在地上。我的母亲看见了先是惊慌,而后镇定的将她拖进了灶屋旁边装杂物的小房间,穿上了衣服。大姨一直很安静,不吵不闹,眼神惊恐而胆怯。她自出嫁后,就长久的生存在一个野蛮暴力的环境里,直至彻底的疯了、傻了,几年之后溺死在一个池塘里,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尽管那个故事里的人,至今仍让心痛不已。

二舅结婚时,姨姨妗子们在做什么呢?姥姥、姥爷又在做什么呢?我怎么会一点也不清了呢?那年的冬天很冷,我的耳朵和手都生了冻疮,木槿的叶子全都凋零了,孤零零的在墙角发抖。

我在那样模糊回忆里,告别了一个生命的节点,母亲牵着我和二姐的手,拼命挤上去往新疆的绿皮火车,车辆里面都是水,我的脚很冷,我才明白我要离开了,那么的匆忙,来不及给生命里那么多重要的人告别,就匆匆的走了。

一走就是三十年。

6

我又一次站在,通往姥姥家小院儿的路口,突然胸口有点闷,头有点发蒙,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多少次总觉得时间停滞不前,可以挥霍浪费的还有很多,可当站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却发现时间真是弹指一挥之间。

我一如儿时,一点点摸索着前行,记忆中的山岗,已被挖成了沟堑,村庄逐渐扩大,两个村子几乎相连在了一起,河流南岸的果园已不复存在,被一望无际的花生地代替。

知了还在,满树鸣叫着漫长的夏日,一些小孩子手执竹竿,捡拾昨晚知了蜕变时留下的蝉蜕,他们漠然的看着我,我却满含热泪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我遗失在这里的太多了,已数不清,拾不起,我与这里的空白也太多了,已还不上也填不起来了。

姥姥的小院儿,奇迹般依然安静的坐落在小树林里,深灰色的屋顶虽显得低矮了些,土胚院墙上依然爬满了南瓜藤,香椿树还是那么葱绿,木槿依然绽放着粉紫色。

我九十岁的姥姥头发已全白,身着白底粉紫花的素色衬衫,枯坐在老旧的木椅子里。

像一支即将凋零的木槿花。

2017.8.20

作者简介

杨俊洁,笔名:晨露,现居于石河子,作品散见于网络报刊,愿我的文章如一缕春风,化作清晨的露水,滋润万物生灵。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