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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三)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13

两个女朋友 

晴梅姓赵,年龄与我同岁。她是我在一碗村最早认识的朋友。在她的引导下,我能听懂一些当地的口语了,也敢到更远的野外拾柴捡牛粪。晴梅还教我玩当地的小儿游戏,介绍一些叫法不同的植物的土语名称。

我的另一个友谊说来有点怪,在知青屋西北面有一堆乱坷垃,像曾有过一堵墙被推倒了一般。坷垃中间有一口还没有被完全填充的废井。好多次有月亮的晚上,我发现一个模样俊俏的大姐姐,吊着长长的辫子,提着一个木制水桶款款来到井边,斜了身子坐在井台边,痴痴地对着井口凝视着,半天才用一把梳子,梳理解开的辫子。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在月亮的清光辉映下,亮如黑的瀑布,波浪出令人惊叹的光泽。

更奇怪的是,这口井只有在大姐姐来了之后,才能打上水来。因为我白天也来看过,从上面就能看到井底的泥土,把土块扔进去也没有击水的响声。我们再见面时,大姐姐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解释说这井里的水多着呢,清灵灵的很好喝,洗头发效果也特别好。怕我不相信,她还提上一桶水来。白天我又来到井边,还是没有看到水。晚上,大姐姐解释说,这井白天太阳一晒水就没了,只有晚上水才会出来的,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

大姐姐还告诉我说,她是从上海来的下乡知青,最喜欢一碗村的这口井,晚上只要一有闲,就爱过来打上一桶水,又能当镜子,又能洗头。我征得大姐姐的同意后,双手掬起她的黑发,感觉如捧着两绺绸缎,又如黑亮的冰水,寒冷刺骨,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晴梅是女孩子,她和妹妹爱玩的游戏多是摆人家家,我被她们安排成了父亲。在家的周围耍时,我就骑着一把扫帚,绕房子转一圈回来,她们会为我准备好一杯水,或者随便什么能吃的东西。在沙丘上玩时,我借自己的优势,无赖地说想睡觉了,要她们给我垫上枕头。晴梅堆起一垄沙土,让我把头躺上去当枕头。我说这不行,沙土粘到头发上了。晴梅就拣来一把干草铺在上面。我安静了一会,又说干草扎得人头皮疼。晴梅并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学着大人的样子,对我又乖哄又数说,最后脱下自己的单袄给我垫上。

我睡得舒舒服服,看着天空中大朵白云缓慢迁移,扫一眼夺目的太阳,胡乱唱开了歌。晴梅光着身子在我的周围又是造房子,又是垒院墙,认真得忘乎所以。我唱得没意思了,又嚷嚷说不行,说睡觉不能没有被子。晴梅和妹妹一起用温热的沙土把我的身子埋了起来。就在她们快成功时,我身子一动,沙土又流向了两边。晴梅嘱我不能动,让我假装睡着了。埋好了我,我又说不行,说大人和大人要在一起睡觉才行。晴梅说你等一等,我把咱们家的院门关好了就过来陪你睡。

晴梅躺在我的身边,一脸的汗水,光身子上还沾着沙粒。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天真的想法,在她的红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她没有生气,咯、咯、咯笑得小肚子乱颤。

八月的一天,晴梅和妹妹在娘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玩耍。我在家里突然听见两人直着嗓子尖叫,急忙跑出来。妹妹还在尖叫,晴梅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指着我头上的屋檐。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没等反应过来,一条三尺多长的黄色大蛇,兜头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妹妹的尖叫停住了,晴梅晃动的手僵住了,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响,头轰一下大得没了边际。蛇套在我的脖子上,翘起圆圆的脑袋,吐着火苗样的舌芯,一双蛇眼和我对视着。我双手本能地乱抓了蛇的脖子和腰身,兜头用力掼了出去,自己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蛇落地离我并不远,迅速盘成了三道圆,高昂起头,两只小眼仍然逼视着我,舌芯吐的比刚才还长,发出咝咝的声音。

僵持之间,屋里窜出了我家新抱的小花猫。花猫浑身毛须奓立,尾巴高翘,铮铮有声,微微扭动,两眼瞪得溜圆,张着大嘴哇呜哇呜,挡在了我和蛇之间。蛇的注意力被小猫吸引过去,头依然高昂,只是蛇眼不再对我逼视。我知道应该乘此时机赶紧逃离开来,可是手脚却像被符咒给缚住了。晴梅双手抱住了我的胳膊,使劲揪着往后退。蛇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来,耸着蛇头,左晃右动,蛇眼炯炯。花猫再次发威,愤怒地弓着腰身,使个头跟着增高了不少,表现的有点焦燥不安。蛇不敢小觑花猫,我们这才连滚带爬站了起来,眼睁睁看着猫的尾巴越蓬越松,有节奏地摆动着。黄蛇的身子也在不停蠕动,头时高时低,舌芯时长时短。

我们家养的几只鸡探头探脑回到院子来,领头的大公鸡冠子血红,左瞄又瞅看见了黄蛇,欢叫着跑了过来。蛇的气焰一下子小了许多,花猫借此机会,开始绕着蛇缓慢转圈。黄蛇乱了方寸,左右应顾不暇,身子萎缩下来,围成了三、四个圆。晴梅趁机轰赶几只鸡往上扑,鸡却有心无胆,落荒到了一边。

爷爷牵着奶山羊回来了,先看了看我的脖子,又看了看那条陷入困境的蛇,从放杂物的屋里找出一把木锨,小心翼翼铲了团成圆圈的蛇,平端着一直送到远处的一堆沙丘上。我们跟在后面,不理解爷爷的举动,只是谁也没说话。黄蛇在沙土上扭曲着爬走了。

爷爷说:“这是一条菜蛇,没毒的,跑在屋梁上怕是掏麻雀吃,咱们打死它也没有益处,何况还是一条命,放生了它再不会回来了。”晴梅说:“我看见蛇掉到玉明脖子上,怕死人了。”爷爷抚摩着我的头,安慰说:“不怕,怕什么呢!金蛇套头,如同皇榜圈点,我这孙子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个人才呢。”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几间屋子里外寻找,看还有没有别的蛇。最后蛇没找着,我却从一处墙缝发现了指头粗细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发现是两绺色泽不同的头发,和一张二寸黑白照。照片上的男子我没见过,女的却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没有在意,把照片往炕毡底下一压,就又玩去了。

迷幻界 

那天晚上,我睡了不久就开始发高烧,浑身火炭一样。母亲给我用湿毛巾敷着额头,又找来了刘三亮的娘,把针在火上烧过后,掐着我的额头皮肉挑着放血,还顺势给扣了两个小火灌子。

我终于入睡了,迷迷糊糊觉着尿急,就四处找地方想小便。晴梅偏偏紧跟了我,我说:“我想尿尿,你老跟着我干啥?”晴梅说:“人家就想看你尿尿嘛!”我说:“我是男娃娃,你是女娃娃,你看男娃娃尿尿,好不害羞。”晴梅说:“那你那天咋还看我们女娃娃尿呢?”我说:“你胡说,我才不想看你们尿呢。”晴梅嚷说:“你就是看了。”我坚持说没看,又好像真有过那么回事,嘴就软了。我来到知青屋后面,眼见一处好角落,站下就尿,好不痛快。我尿完了,晴梅不见了,不远处的井边,长发大姐姐正走来走去。

母亲叫醒了我,说我烧糊涂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尿床。我迷迷糊糊由着母亲抟弄,再次睡到干爽的褥子上,就看见大姐姐不知何时来到窗外,不停地走来走去。我起身出到院子里,大姐姐抱怨我这么久不去看她,是不是把她给忘了。我发誓说自己没忘,大姐姐噗哧一笑,说是和我开个玩笑。大姐姐问我发烧难受吗?我睁了睁眼睛,动了动胳膊,把头晃动了几下,发现自己好得比平时还健康。我高兴起来,讲开了今天的遭遇。大姐姐说那条蛇叫黄罗曼,是一个叫大海的知青前些年养的,它不会咬人的。

说到后来,大姐姐问我是不是在墙角里找到了两张照片和一绺头发?我承认了,自作聪明说:“姐姐,有一张像就是你吗?”大姐姐没有直接回答,叹了口气说:“你真不该把它们找出来。”见我疑惑不解,她又说:“那是姐姐的一个秘密,你要是拿给外人看了,姐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把它毁了,姐姐一样也活不成了。”

我应了大姐姐的要求,拿着照片和头发,跟她走过静谧的村庄,心里奇怪今晚的村庄咋会这么亮,简直就是透明的,而且没有一丝的风,也没有任何声音,名符其实的万籁俱寂。我抬头看天,一轮圆月比磨盘还大,吐着银光丝线,源源不断,好看极了。我禁不住伫足仰望,迷幻了心思,痴痴的莫名其妙。听到我的惊叹,大姐姐微笑说:“其实,只要有月亮的晚上,村子里都是这么美,只是你平时早早睡了,没注意到。”这是实情,我没再作他想。

来到村西的沙漠边上,我奇怪大姐姐咋一个人住在村外,更奇怪自己的一无所见。大姐姐说:“愣什么呢?你看姐姐的住处怎么样?”我说:“什么也没有呀?“大姐姐说:“那是你的眼睛让自己给挡住了,姐姐给你揉揉,你再看。”大姐姐凉凉的手指摸了一下我的眼皮。经过瞬间的黑,我就看见一间土屋子,收拾整齐的小院落,长得郁郁葱葱的一些不知名的小树木。

进到院里,大姐姐让我把照片和头发给她放在窗台上,特别提醒用一块砖压住了,免得让风吹走。我照做了,然后坐下来和大姐姐说话,笑得从没有过的开心。后来,大姐姐说要洗头,我们又相随着往知青屋后的水井走。

村庄还是那么寂静无声,月亮还是那么光华吐焰,我奔奔跳跳,倒转身子不用看路都能放心大胆走。大姐姐很高兴,也很轻盈,嘱咐我说:“你是第一个来姐姐家串门的男孩子,可不要随便和村里人说啊!”我满口答应了,她又说:“你还要记住姐姐家的位置,将来要是有人来找姐姐,你就可以领过来。”我提出要帮大姐姐挽住长发,她兴冲冲说:“姐姐的头发太长了,怕你捉不住会松手的。”我再三保证,她才双手互倒,把头发的梢头交到我手里。

那天晚上,我不知自己是咋回家的,好像一睁眼人就睡在炕上。更让人好生奇怪的是,我的高烧第二天就好了,只是身体还有点不舒服,人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没有兴致,老想睡觉。

晴梅来找我玩,见提不起我的兴趣,就找出母亲学字用的土盘,盛上沙土,爬在我身边,跟我切磋一些生字。写到她的名字时,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字,只拣自己会的写给她看,还解释说:“亲,就是亲人的亲,亲嘴的亲。”晴梅问啥是亲嘴啊?我说亲嘴就是嘴对着嘴。晴梅说:“嘴对嘴干嘛呀?”我说:“嘴对着嘴啥也不干,就是亲字,你记住了吗?“晴梅似懂非懂,点着头把嘴对过来,我伸嘴迎上去,两人的嘴唇互相挨着磨着。晴梅笑了,说:“我知道了亲就是嘴对着嘴磨蹭。那梅字呢?”我认识“美”字,觉得“梅”与“美”发音不太一样,但也别无办法,就糊弄她说:“美,就是美丽的美,美就是漂亮的意思。”晴梅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是这么好的两个字,兴奋地在土盘里写了抹,抹了再写。

我歪解了两个字,精神好起来,想跑到院外的厕所小便,谁知一出屋门,阳光夺目,令人两眼发黑,头晕目眩,两耳嗡嗡。我站在门槛上“啊呀“叫了一声,跟在身后的晴梅以为我又看见了大黄蛇,一把抱住了我就往屋里揪,两人就跌倒在地上。晴梅被我压在底下,把屁股摔疼了。

就在这桩乱事过去一个多月后,我要上学了。晴梅是女娃,女娃长大了都会出嫁,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让女娃上学,那如同给别人家花钱培养呢。所以晴梅爹娘不让她上学,晴梅哭磨不顶用,跑到我们家里,委屈的说不出话来。娘看着晴梅哭,心疼说要过去做她爹妈的思想工作。

上灯时分,母亲领着我来到晴梅家。一路上,晴梅若即若离跟在我们后面,到了家门口又不敢进家,说是怕她爹骂。

母亲在村里的人缘不错,今天上门当说客,晴梅爹不吱声,晴梅娘说:“我们家经济不行,还有个小娃没人哄,家务就靠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梅女子去上学,一年的花销不说了,就两个难题我就没办法解决。”母亲说:“现在谁家都是一窝子,咱们这里天高地平,又没狼和什么东西危害,娃娃根本不用人看,耍着就都长大了。倒是娃娃大了,不上学将来就被耽误了,那可是娃一辈子的事。”晴梅娘说:“理是这么个理,可娃上学要学费,钱从哪出呀?我们家不比你们家,你娃他爹能挣上钱呢。再说,女娃念书,就是出来又能干甚?”母亲说:“女娃有了文化,像现在学校有好些女老师,人家一样能挣钱呢。晴梅这娃脑子聪明着呢,上了学一定是个好学生。将来学成了挣上工资,那钱不就回来了,娃娃也有了前程。”晴梅娘笑着说:“好她姨呢,你就不要给我说好听的了,说成甚我现在家里就没钱啊!”晴梅爹突然插话说:“我也知道我这个女子灵着呢。你有钱你让她念书,长大了算你们家人,给你们家当个媳妇算了。两个娃一天在一起耍,也般配吧。”这话看似玩笑,其实还有意味在里头。母亲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领着我灰溜溜而归。

九月一日,我上学了,晴梅没去报名。领了新课本的我忍不住拿了书去找她。晴梅先是不肯见我,见了又躲着我,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是嫉妒我的念书才会这样。因为这个原因,晴梅再没有到过我们家。我心红着上学的新鲜劲,也没去理会晴梅的反常。直到有一天,老师说班里要来一个新学生,我们正在猜测会是怎样一个“家伙“,走进门的却是让人大感意外的晴梅。

老师说:“这就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赵晴梅,她的爹妈因为家庭情况起初不让她上学。开学这么长时间,在她的抗争下,赵晴梅同学终于走进了学校的大门,成了同学们中的一员。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大家知道,现在各村都有许多的女孩子到了年龄不能来上学。大家能来上学是多大的幸运啊,希望大家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的介绍,一下子让迟来的晴梅成了班里受人瞩目的人。我看着晴梅坐得端端正正的后背,和梳成蝴蝶翅膀一样的两个锅刷子,等不及下课的铃声。

月圆之夜 

从我高烧那天以后,有月亮的晚上,大姐姐都会来叫我给她梳头,领我看别开生面的大月亮,还有天空中如瀑布一样涌动的云彩。她还给我讲故事,听得我像做梦一样,不仅能看见故事中的人和事,有时还看见自己加入了进去,成了故事中的一个角色。

大姐姐说:“你是个灵异的孩子,比村里的那些个土孩子都聪明。姐姐教你一套本事,你想不想学?”我来了兴致,缠着让她快说。大姐姐说:“姐姐年纪比你大,经见比你多,从城里来到农村后,经常看羊吃草,猪拱圈,牛喊嗓子,骡子吟叫,日子长了就发现家畜的很多秘密,它们那都是在表达活着的感受呢。你想不想学习它们的话?”学这样的本领,我当然一百个愿意。

我们来到村里的羊圈棚外,吊腿坐在土夯的墙上,听圈里的羊打喷嚏,看羊瞪着眼睛观察我们。

大姐姐说:“看什么动物,你都要先看它们的眼睛。因为动物的眼睛就像是屋子的窗户,看透了眼睛,你就能看到屋里的东西了。”

我和羊眼对视,果真就看到了羊的所思所想,羊就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挂出一种难为情的笑。我带着这样的灵异去看家猪,发现蠢猪原来一点也不蠢,它们是动物群里最乐观的一族,那些平时听起来毫无内容的哼哼,是一种生命坦然的歌唱。我去牛圈看牛,反刍的牛群沉思着,沉稳地闭了眼睛内省自己生命的本身,原来它们睁开眼看世界,闭上眼就能看见体内的每一个毛细血管,每一根毫毛,每一根骨头,每一股力气的生成。

我因为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在土墙上高兴得手舞足蹈,走得从来没有过的平稳。只是我在夜里这种忘乎所以的精神,换来的却是白天只想慵懒地睡觉。

白天,母亲去劳动,把弟弟妹妹交给我领着,我先还看着他们耍,眼睛却不听话地直往上合。结果睡着了,小妹就让门栓给夹了小手。我对母亲的埋怨不以为然,却不敢面对爷爷狐疑的审视,说自己只是觉得乏,睡醒就没事了。

阴历七月十五月这一天,据说是个鬼日子,村民们白天照例家家都要烧纸,上坟,蒸面人。而这一天最快乐的还是孩子,大家各自守住自家的锅台,等着大人蒸在锅里的白面人儿出笼,然后拿着三五成群,互相对比看谁家的大,谁家的白,谁家的更像人模样。

母亲头一天晚上就起了面,可是地里营生多,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快落地了。迎候在外的弟弟妹妹一见母亲回来,嚷嚷声里都有点哭的意思。母亲一脸劳累,见此情状还是笑了,说:“听听,听听,你们哼哼的就像几只小猪崽一样。”母亲指挥我去抱柴烧火,让二弟去帮爷爷做事,让大妹收拾炕上乱丢的衣服和枕头,用笤帚扫我们玩时带上去的沙土。

很快,大铁锅里的水开了,蒸汽顺了锅盖边上直往外涌。母亲在面案上忙乱,双手沾了面粉,把起好的面揉得又筋又软,妹妹忍不住洗了手也掺和进来,二弟拖着两筒鼻涕,哼着让母亲给他蒸个最大的。母亲应承着,妹妹就不干了,两人先犟上了嘴。母亲说:“谁也不要嚷,今年和往年一样,还是大的最小,小的最大。”妹妹嘴一撇,不吱声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在村里耍,手里的面人差不多都进了肚,只有一些女孩子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摭遮掩掩,想显摆,又怕别人来抢。我玩兴正浓,母亲叫我们回家,弟弟妹妹不听话,母亲没有勉强,只对我的恳求说什么也不行。没办法,我跟着母亲回了家,被早早安排到炕上去睡觉。

父亲回来了,边吃晚饭边问母亲说:“这娃,这么早就躺在炕上,是不是又有啥毛病了。”母亲给父亲使眼色,嗔说:“娃娃好端端的,你又胡说了。先吃饭吧,等一会我告诉你。”

饭后,母亲和父亲到爷爷的屋里走了一趟,回来后谁都不作声。父亲坐了一会,说今天晚上月亮好,他要去给地基培土。母亲没说什么,看我睁眼无睡意,和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父亲的话让我想到今天又是月圆夜,长发姐姐一定会来井边梳头的,她还会领我去做什么呢?

我的心思开始发酵。母亲突然问我在想什么呢?我随口回了句:“我在想月亮呢。”母亲说:“啥也不要想了,赶紧睡吧。”

我闭上眼却睡不着,见大姐姐在屋外招手,就提了衣服猫一样溜下炕。我们一起来到井边,坐在井沿上,说说笑笑,赞叹天上大如车轮的月亮。等大姐姐梳完头,我们又去了村外的糜子地,躺在压倒的一片糜子上,看传说里的织女衣袂飘飘,牛郎挑担在天河里飘曳,成群的喜鹊团团而飞。

我激动说:“大姐姐,那个织女和你长得真像。”大姐姐却默然不语,在我的追问下才说:“织女因为爱有所盼而幸福,姐姐只能永远死心塌地在咱们一碗村了。”我若有所感,问:“姐姐,将来你会结婚吗?”大姐姐说:“姐姐不会了,永远不会结婚了。”我追根问底,她才说:“因为姐姐已经死了。”我当然不信了。大姐姐说:“我是说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我不甚了然,问她人活着心怎么会死呢?大姐姐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是个小孩子,等长大了就会知道。”

大姐姐要给我跳个舞,还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天啊,我感觉自己有了第三只眼睛,就看见大姐姐在糜子地上面翩翩起舞,时而冲天飞翔,时而双臂伸展如翅膀。从月亮前飘过时,她简直就是飞天的嫦娥,再生的仙女,那长长飘曳的头发,更是魔幻出夺目的银光,飘荡如九天落下来的瀑布。我跟着飞翔的大姐姐,跑进了村子。大姐姐飘在屋顶上,树梢上,我手舞足蹈在村路上,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身子像根木头一样跌倒了。我想爬起来,身上好像被什么压住了。我挣扎,呼唤,大姐姐过来绕着我飞呀飞,只是不肯落下来,最后似乎狠了狠心,伸出双手将我一抱,轻巧地就飞离了地面。

我解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让身体鼓荡在空中,一种大喜悦使人身心无比的飘渺空灵。

我们一起飞过村庄,飞进了大姐姐的小屋。小屋宽度不足,深度有余,墙壁很光净,挂着一些女孩子的饰物。在后墙角处,斜长着一株似花非花,形状如雕琢而成的大蘑菇,只是颜色呈暗红色,翻卷喷涌层叠而绽的样子,而且水灵灵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问这是什么?大姐姐说:“这可是姐姐的活命宝贝,一颗天然的大灵芝,每天饿了渴了,只要闻一闻那香味,人就马上变得精神百倍。不信你试试。”

我伸嘴嗅了嗅,初还不觉什么,鼻子里痒痒的转身打了个喷嚏,顿时觉得浑身清爽无比,思维灵动,如光如影般翻腾不已,成群的幻想跟着铺天盖地而来。我欢腾起来,在大姐姐小屋里发疯地又跑又跳,身轻如燕,飘忽如风。

大姐姐说:“小机灵,不要疯跑了,姐姐让你看个东西。”我好奇地问是什么?大姐姐说:“你不是一直想听姐姐的故事吗?现在你只要对着姐姐的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了。”我迫不及待照做,只见大姐姐大花眼一闭一睁,一朵光环从中灿烂而出,闪现许多的人影。一个小姑娘出来了,比我大不了多少,扎两根小辫子,双手被父母牵着,行走在蓝蓝的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大姐姐眼里的画像转换的太快了,我激动地喊叫也越来越快,我说看见了楼房,看见了街道,看见了攒动的人群,看见了送别的车站。一列火车发动了,许多的人在窗口挥着手帕,挥着手臂,有人还唱着歌。

大姐姐沉浸在往事的图景之中,我自语说自己也坐过火车,那东西长长的,就会哐啷哐啷说话,还不时发脾气呜呜地叫呢。大姐姐被逗乐了,说火车是不会说话的,呜呜叫那是在拉汽笛。微笑让大姐姐的眼睛一收缩,所有的图景便眨眼不见了。

大姐姐往起一站,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你个小东西,姐姐好久没想过的这些往事,今天让你全给翻了出来,翻得让人好想家啊!”回忆让大姐姐的两眼晶亮出了泪花,片刻沉默,她语气一重说:“不行,我必须回去看看爹妈,还要看看小弟弟,看他一个人在怎么过活着。”我嘴快,说要随她一起走。大姐姐兴奋地说:“真的?太好了,有你跟着,姐姐一路就不寂寞了。过两天会刮一场很大的风,咱们正好随风回去。”我又不明白了,大姐姐说:“火车太慢,风是天地的俊马,是万物的使者,我们随风远行,一定会非常快乐的。”我念叨着:“随风、随风。”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听到母亲如咽如泣的叫声,听到父亲凄婉的应答。我从床上坐起来,想着要快点回家去,又不能不辞而别。一回头,发现大姐姐正静静地站在屋门口看着我。不等我说话,大姐姐好象知道了一样说:“姐姐这里不能留你了,你要是想回去,那就走吧。”我说自己先回去给母亲说一下,很快就回来陪她回上海。不知何故,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大姐姐给我擦眼泪,依依地说:“小机灵,你跟姐姐只是在一个梦里,等梦醒了,姐姐就只是你对一场梦的记忆。就像你从姐姐眼里看到的故事一样。”我抱住大姐姐的腰说:“我知道这不是梦,梦没有这么真实。”母亲的脚步和叫声越来越近,大姐姐突然大声训斥我说:“快回去吧,你是个男孩子,不能这么撕撕粘粘。记住,你和姐姐所有一切只是你的一梦。这个梦你要一生珍藏,不能讲给任何人听。”

我觉得自己身子被一股力猛得一推,不由自主朝前跌跌撞撞跑去,结果一头撞到了母亲的怀里。

等我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土炕上,身边围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大舅。

鬼娃

一碗村曾经下放来十多个知青,村里为他们盖了一溜房子。几年后知青一个个回城了,只有一个女的,因为家里成份问题严重,一直没能回去,独自一人住在这一溜房子里。

知青屋后的那片荒地上,过去确实有过一口井。井是那些男知青为了自己方便,也是对打井的好奇,在村里年轻人的支援下挖成的。井砌得很粗糙,周边泥土不时往里塌方,井口越坍越大,风沙草茎落入的多,水就不能喝了。剩下的知青姑娘每天爱坐在井边梳洗头发。一天,不知是一条狗突然跑过,还是别的原因,那姑娘一头栽到井里淹死了。等人们发现时,尸体已经泡了一天多,面目都肿胀的变了样子。村里人把姑娘捞上来,伐了两棵树,让木匠临时赶制了一口棺材盛敛了尸体,就在村西找了一处空地掩埋掉,还修起一个小墓堆。随同入殓的还有那女孩的一应用具,不能埋的都一把大火烧毁在坟前。

这事被反映到大队,大队上报到公社,公社报给县里,报到后来就没了消息。一个无主的孤坟堆,经过几年的春风秋雨,后来没有几人知道确切的方位所在。

空出的知青屋成了村里临时过渡困难人家的居所,有人住没人修葺,很快就破败的如我们入住前的情况。先期住过的人家,都说这溜屋子闹鬼,而且多是在月亮圆的晚上,老觉得有人走来走去,有时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添油加醋出的传言,让更多的人感觉到灵异现象。一排房子前赴后继的住户,往往都是由不知情到知情,由知情到更多的见鬼说法。后来,就没人敢来这排房子住了,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闹鬼的事。

我们家是新来户,不了解情况入住后,没有人提醒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能我本身生理上的灵异,发现了大姐姐的存在,后来又受大黄蛇的惊吓,使儿时“天眼”原本就没长合好的我,在不可知的境界里,经历了神秘莫测的“一劫”。

在这个劫里,我随了大姐姐深夜在村里转悠,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半夜里到户外小解,他们对我视力不清的注视着。月光朦胧中,他们见我行走正常,有时还兴致勃勃奔跑得很快,初不以为然。后来饲养员老高奎看见我月夜在队里的牲口圈墙上,行走的超常平稳,又见我和牛羊咕咕哝哝说话,心里奇怪我一个娃娃,深更半夜跑出来耍,也不害怕。他走过来想问我话,我却飘飘然跑开了。老高奎人上了年纪,腿还有点拐,但靠近还是认出了我。几天后,看见母亲卸车放牲口,老汉顺口说了起来,还提醒让好好注意我,不要晚上乱跑从墙上跌下摔伤了。这一说引起母亲的警觉,回来家里问我,我是坚决没有承认。

后来,见我夜半在村里乱跑的人越来越多。七月十五的晚上,母亲在栓门的时候多了个心眼,用一根细绳套在门扇上。紧挨着我睡下后,母亲又在我的脚上系了一根红毛线。这一切我自然不知道,半夜跑出去时,母亲和父亲跟着我,看见我在糜子地里打滚,他们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耐了性子跟着我进到村里。我神态怪异,母亲和父亲分头拦我,可是几次都让我逃脱了,急得互相喊叫着追堵。惊醒的村人越来越多,大人孩子先是跟着看稀罕,后来都加入了逮我的队伍。

终于母亲迎面挡住了我的去路,叫我的名字我不应,看我还想跑,伸出双臂,死死地抱住我不放。我挣扎不脱,在空中飞天的大姐姐过来援手,才抱我重获自由。

自由的是我的灵魂,我的身体被母亲抱回家里,平展展放在炕上,眼睛紧闭,呼吸微弱但均匀,俨然还在睡眠中的情态。村里的好多人都围到我们家来,七嘴八舌,关于这排房子前前后后闹鬼的说法便透露出来。

黑香娥说:“你家娃怕是患一种叫做梦游症的病。过去在我们老家,也有人得过这种病,那是个大人,做梦后会在村子里乱跑,眼睛是闭着的,手里还爱拿一把菜刀,能把人吓死。”母亲就急了,问有啥办法才能救我。黑香娥接了前面的话说:“我说的那男人有一天又梦游了,队长组织了十几个年轻人,用一张拉粮车上的护网,一下子把那男人网在里面。刀抢下了,人却在网底下呼呼酣睡,任凭队里人如何喊叫也不顶用,一直到天亮后才自己醒来了。你们也不要着急,等到天亮再看,娃说不定就自己醒来了。”

天终于亮了,一直到前半响,我还是没有醒来。爷爷说:“不能等了,不能等了,快送娃到医院吧。”父亲和母亲这才抱起我,问队里要了一头毛驴拉着胶轱辘车,先赶到公社医院,医生想尽办法也没见效。天黑的时候,我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大夫又是打针,又是用各种手段来激活,我还是昏睡不醒,呼吸和脉搏都很沉缓。医院里的老大夫们集中在一起,共同探讨我这个怪病例,吵吵了半天也没结果。

有一个老大夫私下对母亲说:“现在国家都不让讲迷信了,可这娃的身体说实话一点毛病也找不出来。你们不行回去找个人给看看,或者把娃抱在当时的现场,在同样的情形中,看能不能唤醒过来。”父母只好带着我回到家里,按老大夫的办法试了又试,啥效果都没有。

情急之下,母亲想到了一个亲人。就这样,千里之外的大舅被一纸电报叫了过来,一同跟来的,还有回了老家半年多的奶奶。

大舅小时候家里贫困,跟了师傅学会了一套吃饭的手艺,既会中医扎针治病,又能推演命理,还懂得阴阳埋人。由于天赋高,他常给人看病看风水,对一些疑难杂症也创造过几次奇迹,一度成了老家一带有名的阴阳大师。解放初期,他当过大队支书,因为向上反映一些农村的实际问题,也因为阶级斗争中,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他的那套吃饭手艺,便成了牛鬼蛇神的代表,人被抓到大牢里,差一点被枪毙掉。狱中的大舅自恨不已,用碎块玻璃把惹祸的舌头割掉了一块。当时血流不止,昏迷不醒,监狱把人送回家里,算是对他这种自绝行为的肯定,其实更多是逃避治疗的麻烦。大舅在家疗养了一年多,人瘦得皮包骨头,队里的劳动活是没法干了,只能去放羊。

大舅千里迢迢来到一碗村后,给我把了脉,又扎了针均不起作用,最后只能迷信地对待了。大舅在黄裱纸上写了符咒,装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又烧了一些纸灰,拌在水里,撬开我紧咬的牙关往肚里灌。到天黑人静时,还不见我有啥反应,就让母亲背着我,走在前面一声声叫着:“玉明,回来啦!”父亲则在后面用凄切的声音应答说:“回来喽,回来啦。”

母亲和父亲轮流背着我村里村外都走过了,也叫过了。我想,当时嗅了大姐姐家的灵芝,睡得正自香甜,虽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叫声,并没有醒了心智,直到最后母亲更近地叫我,才让忘我的魂魄被唤醒。也是大姐姐的那一推,让我回归到真实的世界,回归到自己的肉皮馕里。

昏睡七天七夜,死而复生的我,醒了后身子滞重,精神虚弱。被村里太多的人所见证,我的鬼娃绰号也就不径而走,一段时间,我的名字几乎都很少有人叫了。我最初不能接受,到后来的不以为然,无所谓地去面对。慢慢地村里的孩子失去对我经历的好奇,没了与我的距离。晴梅和几个同龄娃又来找我耍了,赵五子和高远方都问过我梦游的事,我撒谎什么也不记得。但我与长发姐姐的交往,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好,没有一点令人怀疑的假象。

这一经历,让我学会了回忆与沉思,经常在夜半醒来,想着长发姐姐会如过去那样突然出现吗?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她。好几次月圆之夜,我站在院子里等,大姐姐终没有出现。白天,我多次到那口废井边转悠,塌陷的土坑被风沙填埋的更浅了,里边根本不可能有水。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大姐姐的家,在与周边没有多少区别的荒草地上,发现两块烂砖对压在一起。我当时心里一动,拿开上面的一块,发现了那两张已经影像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两绺质地依然柔韧的头发。我呆住了,相信一切确实是真的,而一切又全是假的。

我坐在那里哭了好久,为相遇而早已经死了的大姐姐,更为自己长长回味,感到美好无比的经历,居然是如此荒诞的一幕而悲恸不已。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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