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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如梦

 百卉争春各自香 2020-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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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遇到老家的人,问起我老家的田地山林,他说,房子塌了,那田地早就长满了树木荆棘,连人进去都要费周折了。

        哎,我的家园啊!

        离开老家二十好几年了。搬离老家后,房子,田地和山林,全交给姐夫姐姐打理。后来,姐夫姐姐也外出打工,田地就彻底荒芜了。

        分田到户的那年,我十八岁,我家分得五亩多山田和约六分水田,还有山林。这些田离家都较远,属于三类田。特别是水田,在一个叫岩湾的最下边,楔在另一个生产队的田地里,来回一趟,上上下下,要走七八里路。家里之所以舍近求远要这些田,是这类田都比较偏远,实际面积比上册的面积大。那时,我因读书,户口转成了吃商品粮,因此,没有分到田和山林。

        分到田的那一晚上,家家户户都像过年一样的高兴。有人还炸响了鞭炮。父亲竟拿出酒,喝得酩酊大醉。田地,是父亲的一个心结。据父亲讲,解放前,我们家有两个田庄,在坝子里。爷爷奶奶过世后,大伯二伯好赌,几年就输掉了。因此,解放后,我们家被划成上中农。父亲讲这段家史的时候,感情很复杂,有自豪,有愤怒,有失落,有庆幸……但看得出来,他对那些失去的土地,一直耿耿于怀。

       对于分得的这些田地、山林,我都熟悉,就像熟悉我的掌纹一样。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土地山林,就一晚上竟成了我家的。在农村长大,过惯了缺盐少油的日子,我知道这土地山林对于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意味着什么,我打心眼里高兴。

       说老实话,打小我就讨厌和土地打交道。脸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戴月,累死累活,都难得混个肚儿圆。做农活实在太辛苦,那是我不能承受之重。离开土地,逃离家园,是我最大的愿望,是我努力读书的唯一动力。但家里有了土地、山林,也就是有了自己的田园,这才是真正的家园啊,怎么说都是大好事。

       遇到放长假,兴致高的时候,我偶尔也到田地里去帮帮忙。更多的时候,是借口要学习,逃避劳动。我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父母的眼睛,但他们从不说什么。做农民的父亲,骨子里一直信奉学而优则仕,轻视农民。因此,打小他就默许我的好逸恶劳。母亲虽然看不惯我这种行为,但她知道我不会再当农民了,也就不像对我小时候那样严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有了自己的田园后,我从没有正儿八经地劳作过。

       有一段时间,大概有三四年吧,住在一个叫桂花小学的学校里。妻子在这个小学教书,我在不远的中学工作。这地方,离集镇远,交通也不方便,吃的菜主要从周围的农户那儿买。那些农户很厚道,经常不要钱,这弄得我们很为难。这实际是在蹭菜,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

        那时,学校有一块废弃的操场,住在那儿的一位姓龚的工友,将煤炭灰堆在上面种菜。此前,这地方是区里的教育站,龚师傅就是给教育站弄饭的工友。教育站搬走后,他年纪大了,又孤身一人,就在这儿留守,是一位寂寞而又和善的老人。他送给我们一小块种好了菜的地。空地多,在他的指导下,我们又开辟了一小块。

        我虽然在农村生长,因为一直厌恶体力劳动,其实对耕田种地从未上过心,也从未种过菜,说起来还是个门外汉。

        在种菜上,龚师傅很有经验。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菜,怎么种,提前就告知我。第一次种菜,还是龚师傅亲自指导的。没想到的是,就是那一年,种的那些菜,都长得特别好。吃着自己种下的菜,竟然觉得特别的甘甜。从此,我对种菜便来了兴趣,上心起来。

        一到双休日,我就开始侍弄那两块菜地。翻地,锄草,下种,栽苗,施肥,除虫,忙碌而充实。菜园也越来越像菜园,当令的瓜菜应有尽有。人勤地不懒,瓜菜长得无不旺相,往往超过预期。吃不完,就送同事。种菜,充满着快乐,竟成了最好的休闲。

        有一年,我种了两窝冬瓜。没想到,那冬瓜发疯地长,竟好几次压塌了我搭的架子。收获时,最大的,竟有三十多斤。

        父母年纪大了,没人照顾,我们老住在学校也不是回事,于是,谋划自己盖房子,接父母亲同住。最初,考虑就将房子修在这学校附近,宅基地都找人说好了,妻子的一个姨爹就住在学校附近。但那地方,有点缺水,离集镇也远了点。后来,打算修在集镇上,母亲提出的惟一的要求,就是必须有田种。集镇上的土地不好弄,这让我颇伤脑筋。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定居在妻子的出生地。恰好妻子因读书退掉的一亩田,因田比较差,还没有分下去,托了点关系,想了点办法,要了回来。于是,就在那地方盖起了房子。

       屋基是荒山,是在红砂上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开挖地基前,为了不影响下面的田,就沿着田边堆砌了一条很厚实的保坎。凿出的红纱就填在里面,因此,屋前边除了留下场坝,也就填出来几分地。屋右边,又挖了一块红纱。凑巧左边山体滑坡了,我又找人砌了几级保坎,把泥土回填回去,也就成了田。一家子吃菜,再也不成问题。但母亲仍不满意,背着我找人租了几分地种。我很不悦,劝说了几次,母亲不听,我只好作罢。

        孩子上中学了,平日里,我和妻住在学校,双休日才回家。有时,也到田间地头转转。但我对母亲一意孤行地种田,很不赞成。这算怎么回事呢?儿子媳妇都有工作,还需要老父老母风里来雨里去在地里刨食?不了解真相的人,还不知怎么腹诽呢。因此,常常为这事和父母发生争执。父母反问我:种了一辈子田不种田干什么,让田荒起?在这个问题上,父母的意见是惊人的一致。我知道,他们是看我盖了房子,欠了不少的账,想减轻我的负担。我既感动,又恼火。我本可以不急着盖房子,只是想父母能安享晚年,谁想到竟事与愿违。

        一次下很大的雨,两个老人家竟冒雨去劳动。我火了,扬言再这样就把田退回去。母亲态度很坚决,说退了田他们就回老家去。因此,我只好妥协。但是,对于农活,我乐意出钱,却硬起心肠坚决不帮忙,以此表示我对他们热衷种田的抗议。

       现在想来,种田是父母一生所爱,是精神的寄托,我虽然出于好心,却横加劝阻、干涉,其实,还是不理解父母,不理解父母对儿子的疼爱,不理解那一代人对于土地的感情。就如我,有一天,女儿如果忽然不准我看书写作,我会怎么想,怎么做?只是,这一点,我明白太晚了,太晚了。

        进城后,买了单元房。父母相继过世,因为工作原因,无暇顾及房子。没人住的房子,破损严重,就一狠心带卖带送,给了妻弟,连同父母苦心孤诣的那些土地,也全送给了他。当时,我竟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事情一样,感到浑身轻松。

        就这样,几十年间,我像猴子掰包谷一样,将拥有的田园,一个个丢掉,结果,以为最大的那个包谷,其实只是水泥钢筋禁锢的一个小小的空间。我觉得我可以专心地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了,却忽然发觉,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像一个可怜的流浪汉,心里常常空落落的。水泥钢筋封闭的小小空间,不是家园,不是我心灵栖息之地。我的心,依然在田园。

        有时,我安慰自己,我其实并没有抛弃田园,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教室就是土地,我还是在耕耘播种,春种秋收,这不正是我精神世界的田园么?但是,有一天,我终将离开讲台,离开了讲台呢?我不敢想下去。我发现我安慰不了自己。

        现在想来,抛弃田园,或许是我这一生作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还有田园可归,可我还能回到什么地方去呢?一想到这些,我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我想,我必须有自己的一个家园,像海子的诗描绘的那样。在自己的田园里,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充实而快乐的活着。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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