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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中国出土的萨珊朝文物丨夏鼐

 Kath2633 2020-06-30

近年中国出土的萨珊朝文物

夏鼐



  本文原载于《考古》1978年第2期,第111-116页。



中国和伊朗都是具有古老文明的国家。两国人民,很早便有友好往来。贸易方面,互通有无,文化方面,互相交流。公元前二世纪末,中国的张骞出使西域。他的副使,就曾到过伊朗。伊朗国王也派遣使节,随同汉使来中国。当时中国史籍称伊朗为安息,一般认为是阿萨西王朝(公元前250-公元226年)的音译。

到了萨珊王朝时(公元226-642年),中国和伊朗的友好交往更为频繁。当时中国史籍改称伊朗为波斯。波斯这一名称一直沿用到近代。根据中国文献记载,在公元455年至521年66年间,波斯遣使中国便达十次之多。民间往来更为众多。萨珊朝最后的一个国王伊斯提泽德三世于642年为阿拉伯人所击败,不久被杀,国亡。他的子孙和许多伊朗人离开伊朗来到中国,在唐朝(618-907年)的中国境内,或做官,或营商(唐代留居长安的波斯人,仕宦者任四品至七品的萨宝府官,也有任武官显职;营商者以能识别珠宝出名,常致巨富(向达)。相传为唐代李商隐著的《义山杂纂》一书中,在“不相称”一项下,将“穷波斯”一词同“先生不识字”、“屠家念经”等并列(《唐代丛书》本)。这简直将波斯贾作为富商的同义语了)。当时直接或间接输入中国的萨珊朝文物不在少数(张星烺)

自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我们做了许多考古发掘工作,发现了大量的古代文物,包括许多萨珊朝文物。这里所介绍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已可反映当时两国之间的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的发达。

萨珊朝时代,联系中国和伊朗的交通大道“丝绸之路”,畅通无阻。中国的丝绸,可能还有其他货物,沿着这条“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西运。而由波斯等西亚和中亚的国家,也将银器、香料、宝石、玻璃器、毛织品等输入中国。当时中国史籍中记载波斯国出产金、银、颇梨(即玻璃)、马脑、水晶、绫、锦、毛织品等。我们今天在中国发现的萨珊文物,以银币、银器和波斯锦为最多。这是与史籍记载相符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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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珊朝银币

在中国境内,萨珊朝银币的发现,其数量之多,殊为惊人。我曾加统计,共出土34起(其中解放以前的只有4起),总数达1178枚(其中解放以前的只有6枚),包括许多阿拉伯-萨珊式银币(夏鼐)。更有意思的是出土地点大部分是在“丝绸之路”上,或者在它的东端的西安到另几个首都(洛阳、大同)的延长线上(图一)。例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乌恰、库车、吐鲁番,青海的西宁,陕西的西安和耀县,河南的陕县和洛阳等。另外两处是广东的英德和曲江,当是沿着海道来的。当时波斯湾和广州的海上航线曾把两国联系起来。

这些银币上面都铸有国王的名字,分别属于十二个国王,时代由沙卜尔二世(310-379年)一直到萨珊朝最后一王伊斯提泽德三世(632-651年),延续近350年,而以库思老二世(590-628年)为最多,达593枚。其次为卑路斯(459-484年),为122枚。此外还有将近300枚的所谓库思老二世式的阿拉伯-萨珊银币。这些银币的背面大多数有铸造地点的地名。就可认辨的地名来说,铸造地点几乎都在萨珊帝国的中部和东部。

这些发现反映了萨珊帝国的权力起落和经济兴衰,也反映了它作为中国和东罗马(拜占廷)之间的贸易的中继站的地位。沙卜尔二世曾征服中亚细亚的贵霜王国,把它降为以巴里黑(今阿富汗境内)为省治的一个萨珊朝行省。当时我国通过今日阿富汗国境,与波斯有了兴旺的贸易往来。我国发现的萨珊银币,以沙卜尔二世和他的两个嗣王的为最早,数量也不少(一共三批,计32枚),正反映了这时的开始频繁往来。

五世纪后期时,萨珊王卑路斯(459-484年)曾和中亚的嚈哒人作战,战败后被俘虏,后来割地赔款才得赎回。这种岁贡一直继续到540年才被库思老一世所停止。卑路斯和他的前王的银币所以能大量地传到中国,可能是由于嚈哒人用所得的波斯赔款中的货币转向东方购买货物。我们发现的银币,其中一枚,还有嚈哒文的戳记。根据中国史书,这一时期中,波斯常派遣使节来中国,有几次还和嚈哒的使者一起来。

库思老二世(590-628年)时,波斯国势强盛,经济繁荣。为了贸易的需要,大量铸造新币,所以他的银币,传世最多。《隋书·西域传》提到当时波斯王名库萨和,炀帝(605-618年)曾遣使通波斯,波斯也遣使随中国使节来回赠礼物。这里的库萨和,一般认为即指库思老二世。他的银币为萨珊银币在中国境内发现最多的一种,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萨珊朝最后一王伊斯提泽德三世,便是中国史书中的“伊嗣侯”。据记载,他曾于贞观十二年(638年)(一作二十一年)遣使来中国。这可能是他企图联合中国以抗阿拉伯。他在位时,中伊的关系更为密切。他身败国亡以后,许多伊朗人,包括他的子孙,离开伊朗前来中国定居。这些发现显示了当时中国和伊朗两国人民的往来频繁。文献资料和考古实物,可以互相印证。

根据这些银币的发现情况,有的可以确定是些窖藏,例如西宁的一批,出土在100枚以上,装在一陶罐中,又如乌恰的一批,达947枚之多。有的是放在佛教寺庙的塔基中的舍利函内,是一些虔诚的佛教徒的施舍品。更多的情况是在坟墓中,作为随身的饰物或随葬品,或放在死者的口中,具有宗教意义。总之,萨珊银币当时输入中国,为数不少,被派做各种用场。

2

金银器

萨珊朝的工艺品中,以金银器和纺织品为最突出。中国在汉朝及汉以前(即公元三世纪以前),便有精美的青铜器和丝织品,当时举世罕匹;但是金银容器却很少见,只有到了唐代才开始发达(按杜甫《诸将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盎出人间”(《杜工部集》卷十五)。这金盌的典故,出自《汉武故事》(《太平御览》卷),原作“玉杯”。《南史沈烱传》所录的表文中语:“茂陵玉椀,遂出人间”,也是用这个典故。杜甫诗改“玉”为“金”,是为了避免与上句中“玉”字相重复。但是“金盌”随葬是唐制而非汉制。汉代遗物中没有见到金盌)

这种发展可能是受到了萨珊朝金银器工艺的影响。在唐朝以前,萨珊朝波斯的金银容器便输入中国,到了唐朝初期输入更多,同时中国的金银匠人也模仿制作。也可能有伊朗匠人在中国制造。就器形和纹饰而言,这些萨珊金银器是属于所谓“东伊朗组”,便是说在萨珊帝国东部地区所制造的。在这帝国覆亡之后,一直到安禄山之乱(756年)仍有这种风格的金银器输入或仿制。一般中国制造的仿制品,器形和伊朗人所制的大致相同,但是花纹的风格,常是唐代中国型的。有些连花纹也模仿得很相像,那就难以把它们和输入品相区分。中国手工艺人不仅在金银制造的容器模仿萨珊朝式的,并且在瓷器、漆器和铜器中,也有模仿萨珊式的。可见当时中国人民对于萨珊朝艺术品的喜爱。

  北魏王朝在386-493年间建都于代(今山西大同)。在这都城遗址中,1970年发现了一处窖藏,其中有一件海兽纹八曲银洗。这洗的器身作椭圆形,器形上部和口缘作八曲形,底部有浮起的海兽纹。这件银洗,似可确定为萨珊朝制品。这窖藏还有三件鎏金高足铜杯和一件部分鎏金银碗,也是输入的西亚或中亚的产品,带有强烈的希腊化的风格,但不是萨珊式的。因为493年北魏王室和贵族都迁到新都洛阳去,我们以为这个窖藏大概是五世纪时期埋进去的。1957年在隋、唐首都长安(今日西安)近郊发现一座北周(557-580年)一位公主的九岁女孩(死于608年)的墓。墓中出土高足金杯和银杯各一件,足作喇叭形,足部和杯身的中腰都有一道凸棱。这墓中还发现萨珊朝卑路斯(457-483年)银币一枚,西亚输入的金项链一件和玻璃容器五件。这两处发现的萨珊朝金银容器,都是萨珊帝国时代输入的。

另外有些新发现的金银器,埋入地下的年代较晚,是在波斯萨珊朝覆亡(651年)至中国安禄山之乱(756年)这一百来年中。但是其中有些可能制造的年代较早。1970年在西安何家村所发现的窖藏,可能是安禄山之乱的前夕埋进去的。窖藏中的文物达千余件,其中便有几件是萨珊式的。例如三件八棱鎏金银杯,器身作八棱面,每面有浮雕的乐工或舞伎。底地作鱼子纹。柄作圆圈形,上有放置拇指的平板。有的柄上饰以高鼻深目的胡人头像。足部边缘有联珠,各棱面的分隔处也有一列竖直的联珠。除了各面的人像和衣服有的具有中国风之外,其余都是萨珊式的特征。另外有些金银器,例如底部有写生的动物纹的多瓣银盘,不容易肯定是输入品或仿制品。还有一些金银器,如刻花高足银杯,器形是萨珊式的,但花纹是唐代中国式的狩猎纹,底地是鱼子纹。猎人的衣冠和面貌都是中国型。花纹布满表面,不像萨珊式图案常分隔为不同单元。这可能是中国匠人的仿制品。最近(1975年)在内蒙古敖汉旗(现属辽宁省)北部的一座墓中发现一批银器,其中有一件带柄银扁执壶,底部外缘有联珠一周,口部有流,流和口缘相接处有接缝。柄部和口缘相接处有一胡人半身像。这些都是萨珊式银执壶的特征。同出的还有底部有一浮起的老虎纹的银盘,与上述何家村窖藏的底部有动物纹的银盘相近似,当属于同一时代。安禄山之乱(756年)以后,中国制造的金银容器中,有些萨珊式器形(如上述八棱带柄杯、高足杯、带柄壶、多瓣椭圆盘),已放弃不用或很少用了。常见的器形只有碗、盘、盒之类。花纹也以缠枝花、团花、花鸟纹为主。但是我们仍可以看得出萨珊式金银器对于中国金银容器制作的影响(俞博)

3

织锦

丝绸是“丝绸之路”开辟以后中国的主要输出品。汉代(公元前一世纪初至公元三世纪)的丝绸曾在中亚和西亚发现过。到了萨珊朝时候,伊朗人从叙利亚迁来纺织工人,开始制造丝绸,后来也能织锦,并且倒流输入中国。中国人称之为“波斯锦”。根据《梁书》的记载,公元520年中亚细亚的滑国(即嚈哒)遣派使节到中国,所赠送的礼物中便有“波斯锦”。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的阿斯塔那坟墓中,在七世纪开始出现一种织锦,和一般的中国汉、唐织锦不同。在纺织技术方面,它们所用的丝线,都加拈得较紧,不像汉锦的丝线那样多不加拈,或加拈也很松。它们在织法上是采用斜纹的重组织,纬线起花。夹经常是双线的。这种织法在萨珊朝波斯织锦中很是通行(图三)。而汉锦的底地是平织物,经线起花,夹纬是单线的。花纹方面,这种锦的花纹布局不像汉锦的花纹横贯全幅,而是用联珠圆圈分隔为各种花纹单元。花纹题材中,如野猪纹、萨珊式立鸟纹等,也不是中国的风味,而是萨珊式的(夏鼐)。我以为这些可能便是所谓“波斯锦”,由伊朗东部地区制造,一部分输入中国。

现在举两个例子,一件是325号墓出土的猪头纹锦。这墓的年代是661年。乌孜别克斯坦的巴拉雷克节被遗址(公元五至六世纪)的壁画中便有一个伊朗人型面貌的人物,身上穿有这种猪头纹织锦的外衣。另一件标本是时代相近的332号墓出土的立鸟纹锦。这立鸟的颈后有二绶带向后飘起,口衔一串项链形物,下垂三珠,颈部和翅膀上都有一列联珠纹。这些都是萨珊式立鸟纹的特征,和中国旧有的鸳鸟纹或朱雀纹,完全不同。但是在乌孜别克斯坦的华拉赫沙出土的壁画(图四)中和萨珊朝银器上所刻的花纹中,都有具有这些特征的立鸟纹(这种立鸟纹的萨珊银盘,见普波主编《波斯艺术综览》。又萨珊朝的灰泥雕塑中,也有猪头纹和立鸟纹,见同上书。我这次访间伊朗,在德黑兰古物博物馆中,也看到这种图案的萨珊朝灰泥雕塑)

在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织锦中,六世纪时便出现了以联珠圈内填对兽纹和对鸟纹为主要花纹的织锦(例如303号墓),但织法仍是经线起花的平纹重组织,仍是汉锦的传统。它们采用萨珊式花纹可能是为了外销。其中一件是牵驼纹锦,牵驼者和骆驼,足部相对,周围也绕以联珠圈,但是圈中又织有汉字“胡王”二字,显然是中国制作的。后来中国织工不但采用一些萨珊式花纹,连织法也改用萨珊式的纬线起花的斜纹重组织。有些带中国式的花纹的织锦,如花鸟锦和彩条锦,一也都采用这种新织法。所以有些中国仿制的萨珊织锦,仅就照片上观察,很难加以区别。这是两国文化交流、互相取长补短所取得的成果的一个例子。

4

婆罗钵文铭刻

最后,让我介绍一件1955年西安出土的汉文婆罗钵文合璧的墓志。这墓志虽是九世纪的文物,但是仍可代表典型的萨珊朝文化的传统。婆罗钵文字在安息王朝开始使用,在萨珊朝时更为盛行。在后期的书体是所谓“婆罗钵行走体”。在中国发现的萨珊银币上都有这种文字的铭文。至于石刻上的这种文字,这次还是第一次在中国发现。

这块石刻的铭文,说明这是袄教徒苏谅妻马氏(849-874年)的墓志。在阿拉伯人入侵伊朗后,萨珊朝王室和贵族有许多流亡到中国,留居下来。苏谅是萨珊朝的显族之一,这位苏谅的父亲或祖父当是这批流亡贵族中人。志文记有苏谅的武官职名“左神策军散兵马使”。根据中国史籍记载,唐朝曾于787年将在京师的西域诸国前来朝贡的酋长和流亡王子等人,凡不愿归国者,都分别编入左右神策军,王子和使者为军官,其余为士卒。死者的丈夫便是这些军官的儿子或孙子,承袭同一军职。这墓志反映了当时中伊两国人民的友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资料。

自从萨珊朝以后,中伊两国人民仍旧不断地有友好往来。近代西方殖民主义入侵以后,两国人民都曾起来进行英勇的斗争,有着共同的命运。1971年7月中伊两国建立邦交以来,我们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又有了新的发展。两国的各种代表团互相访问,加强了中伊两国人民的友好合作关系。1975年以伊朗国家考古中心主任罗兹·贝格扎德为团长的伊朗考古代表团前来中国访问,促进了中伊两国考古工作者的友好关系。我们这次带来了中国人民,包括中国的我们同行的友谊,前来伊朗,并在这报告中重温从前一段的友好历史。这使我们更加珍惜这个悠久的传统友谊。我们相信,今后这友谊将会更加巩固和发展。

编辑丨查夏炎 皮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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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载于《考古》1978年第2期,第111-116页。转自汉唐考古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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