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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光》:如若归乡亦惘然

 鹭客社 2020-07-02

      罗伯特.贝文在《记忆的毁灭》曾说“摧毁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方向。”

        而在千里之外异乡的我无数次梦到清澈的河流,暮色下炊烟四起的村舍。孩童的我背着帆布书包,迎着下沉的夕阳走在回家的乡村路上。

        我的故乡一直都在记忆里,从未走远。  


马曹河

(一)月亮光光

记忆里故乡村舍旁有一条河流名叫马曹河。长年经流不息。父亲说,这条河流向巢湖。它不同于村里的池塘,有着宽阔的湖面,丰富的鱼虾。我问父亲,你去过巢湖吗?父亲点头。他沉思了片刻,一脸陶醉的说,其实巢湖真正好看的是明月浩瀚的夜晚,整个星空连同圆盘大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清澈明亮如同白昼。

我并不曾到过巢湖,更不曾见过父亲记忆里的关于巢湖的模样。而村里的马曹河到了夏季,日光褪去,月亮升起,也总是正正的挂在河面上。不远处是油绿的秧苗,蟋蟀声,蛙声,混杂着不知名的昆虫声,像一场交响乐,起此彼伏,欢乐异常。大人们早早将竹床搬到河坝上,大家摇着蒲扇,互道今年的时节。孩童们嬉戏玩耍,相互追逐着。彼时,我们姐弟四人,最爱的就是依在父亲身边听他讲故事。父亲的故事真多啊,从天上的星星讲到远古开天辟地再到乡野奇闻,总能将我们快速带入另一个新奇的世界。坐在一旁的母亲拍着蒲扇帮我们驱赶蚊虫,月光从水面上反射着幽白的光,那晚,我们必是要带着这些新奇的故事进入梦乡的。梦里还不时的进入角色里悲欢离合一回。也有另一番情景,起初月如白昼,人们纷纷支起蚊帐,搭好竹床,疲累的孩童们躺在露天的竹床上,鼾声四起。不知何时,调皮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羞答答的躲到了云后,不一会儿功夫,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滴在脸上,凉凉的。也不知道是谁先喊起来,下雨啦。大人们纷纷起身,将熟睡中的孩子抱回家中。第二天醒来,阳光灿灿,竟然不知为何自己身在家里的大床上。埋怨起父母为何不叫醒自己,愣是错过了雨落而下奔跑着回家的乐趣了。

作者少年时代家人合影

少年时,情初懵懂,课堂间隙,见一男生倚坐教室中间,无来由的生心欢喜。也并不需要表白,只远远的看着,男生成绩优异,我似乎只能埋头追赶,一不留神,已然到了毕业前夕。毕业晚宴上,借着酒意,怯怯的说,喜欢你。似乎也听到了他说,“喜欢你。”那晚月光如水,我们围着操场一圈又圈,却极少说话,怕一开口便辜负了那么美的月光。初偿的酒精在胃里翻腾,眼前的人儿便有了朦胧侧影,以至于日后,每每想起,总是一股子恍如隔世的苍然。从此,再无相见过。

成年之后,忙于生计,奔波无常,城市里灯火通明,有时抬头寻找,才发现空中的月亮亦如当初,只是月空下的人,不再有欣赏月色的闲情了。当下便无限怀念起幼时躺在竹床上听故事的情景,总是一次次下决心,要寻个夏日回到故乡,哪怕再躺躺竹床,再看看乡间夜色。

作者为后排左二

作者少年时 


(二)岁月无痕

   还未寻得夏日回故乡的时刻,却听到了老房即将拆迁的消息。父亲来电话时,我已经临近待产。心里一惊,曾无数次的想着,待到肚子的小生命长到可以奔跑的年纪时,带她一同故乡,体验她的母亲少时无忧无虑的乡间生活。电话里,父亲说到拆迁合同已签完时,突然沉默良久。不知道要怎么安慰电话那头的老父亲,失落感侵袭全身,末了,父亲悠悠的说,拆了,就没有家了!

那个家是父亲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他见证了父亲三分之二的生命,更是父亲情感和心灵的归宿。

父亲的出生曾一度是个不能碰触的话题。祖父在他六岁时便撒手人寰,随后守寡不到一年的祖母匆匆改嫁。父亲也曾随同他的母亲在重建的新家生活过,但那短的只有几天的时间。在一个星空浩瀚的夜晚,年仅六岁的父亲踏着月色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回了他曾经的家。披衣开门来的曾祖母见弱小的父亲颤巍巍的站在家门口时,一把将他拥入怀里。从此护佑父亲周全,直至她离世,那短短的十几年父亲也曾有过短暂被宠爱的幸福。

父亲与母亲相识于幼时,母亲曾不止一次回忆说,父亲幼时,乖巧可人,黑壮的脸宠上有着乌溜溜的眼睛,却并不敢看人,总是低着头躲闪着别人的目光。

再见时,父亲已是少年,这个黑壮壮的少年成了她的未婚夫。母亲十七岁来到李家,三年后成婚,母亲做了三年的“童养媳”,他们栖息的婚房只有两间土坯草房。而这两间草房见证了早期父母的相濡以沫,也见证着我们姐弟四人来到人间的最初窘境。

孩童的我们,无法体会养育四个子女的艰辛。父亲总是一副乐观开朗的样子,春日里,买来幼苗,父亲先用大铁铲挖好坑,弟弟负责扶秧苗,我则提着小桶,穿梭往来给幼苗浇水。我们快乐的像林中的鸟儿,跑来奔去。笑声不断,待到傍晚,门前屋后的空地上,都被我们种上了树苗。父亲笑着伸起身,悠然的抽着烟。一脸的满足。父亲说,待到树木成材,就可以用来盖房子了。

作者家的杉木林

重建新房子时,树木还未曾长到成材的时候,那是1991年春末。许多年后,每每聊起,父亲总不禁感叹,那是父亲短暂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刻。

也是那时,失踪长达半个世纪的曾祖父寻乡归来。快九十高龄的曾祖父离乡时,祖父不过孩童年纪。待他归时,祖父已归黄土几十载。他的孩童们,能与他话谈离别之苦的只剩小叔公一人。他们说着往昔,笑了,哭了,沉默了........

自此,才知道,曾祖父出逃前曾是苏州市警察厅厅长。也终于明白,一生善举的曾祖母为什么一次次被戴上高帽沿村游行。那个激昂的年代,父亲尚小,并不能真正领悟那一次次游行对一生傲气的曾祖母产生了多大的伤害。曾祖母嫁与曾祖父年纪尚轻,婚后不过五六年,曾祖父便离开了家乡。他们为夫为妻也不过五六年,三十不到便独自一人侍奉公婆,养育子女。直到人生的尽头,也并不知道远在海峡的另一端,她所等待一生的人,早已娶妻生子,她终究没能活着再见到他。

作者归乡的曾祖父

墓前长跪不起的曾祖父在众人的搀扶中几次瘫软下去。他口中念着曾祖母的小名,只是,长眠地下的曾祖母再也听不到了。而就在那时,我见到了父亲的眼泪,一辈子刚强的男人,终于溃败在疼爱他的祖母墓前。

父亲来电话,商量是否将门前的杉木林提前卖了,我“嗯”了一声,一股气息堵在咽喉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给远在武汉的弟弟电话,邀他在拆迁前回去拍几张老房子的照片。他应承着,却忙于工作,终未能成行。

再后面,父亲的电话里便是,杉树砍了,房子被推平了......


坦然接受病魔的父亲

(三)年华老去

此后的人生里,父亲一直无法走出拆迁的伤悲中,所有的记忆在这貌似漫长的时间里发酵着,延伸到更远更深的情感里,无法自拔!

离开老房子的父亲辗转于厦门、合肥、武汉三地。拆迁似乎变成了父亲的分水岭,他突然不再是以前坚强固执的模样,多半时间总是沉默着。

元旦时,他兴致极高的说,要来厦门看他刚出生不久的孙女,我的女儿。我快乐极了,收拾房间时,哼着久别的歌。定好机票,等待父亲的到来。先生特地将珍藏的好酒拿出来,说要好好给父亲过个生日。

一切来的太突然,我们还未能坐下来,好好帮父亲庆祝,却已经陷入无法面对的绝境中。

我立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听着医生的讲解抖的厉害。眼泪掉的无声无息,拿起手机给先生打电话,还未开口,就已失控,医生见此,拿过电话,简短的说完,末了,“早点手术,或许还有希望。”

先生急急赶来,抱起蹲在医院走廊痛哭不已的我,那一刻,我的世界再无颜色。

 两年时间里,从希望到失望 ,再希望再失望。一路痛苦纠结,父亲住院出院,住院再出院,我们瞒着父亲,辗转各地。总是哭着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又笑着走进父亲的病房。六百多个日日夜夜,用尽了人生最后的坚强和勇气。终于还是走到了终点。

父亲说,我们回家吧.......

八月,第三次从厦门飞往武汉。到弟弟家,父亲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我们了。病魔在他的体内剧烈的消耗着,眼前的父亲骨瘦如柴。见我们进来,依然点头微笑。我忍着泪,“老爸,我们回家!”父亲点点头。

弟弟的小区实行人车分流,电梯下来,走到出口,不过短短几十步,从前,父带着我快步穿过小区,去对面的菜市场,为弟弟一家准备一天的吃食,那时,虽受病痛折磨,却依然昂首阔步,努力的活着。而此时的父亲每走一步,就汗流浃背,气喘的厉害。我伸手欲扶,他却有意躲开。他背着手,一步一挪,艰难绝决。

作者病后依然坚强的父亲

迎面来的阿姆,点头和父亲招呼。“蔚然爷爷,回去好好修养,早些回来带孙子。”父亲微笑着点点头。走出半步,便自言自语道:“这一回去,怕是回不来了!”我心一紧,眼眶温热起来。

一路上,父亲一直盯着窗外,像是要把所有的景色都要记在心里。五个小时的路程,车子终于驶进了马曹河的河岸。父亲突然像个兴奋的孩子,指着河对岸说,看,那就是咱们家老房子位置。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河坝被拓的很宽,原来两岸人声沸腾的村舍不见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河梗。我已经不识认曾经的家了。却不敢扫兴。我说,老爸,等你身体好点了,咱们一起来河梗上走走。父亲爽朗的笑了,多年前一样,那笑声不再属于眼前这个干瘪的人,他在记忆里,在那个春日的傍晚,在无数个欢乐希望的彩色日子里。我的眼泪掉下来,却并没有哭。

新房子在一片良田里矗立。几幢白色小高层在旷野里,孤零零的。我们搀扶着父亲一步步踏着通向回家的楼梯。他每迈一步,必是要停下来喘着粗气。但表情却满足而欢愉的,这是父亲期盼已久的回家之路。整个小区白天各种电钻装修声不断,到了夜晚,空寂无人,安静异常。我们是小区里唯一的住户。

入夜,躺在父亲床边的小床上,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亮亮的,冷冷的,半晌,父亲自言自语的说,终于回家了。那晚,父亲的兴致极高,我们伴着月光,聊着早前的往事,说着,笑着,泪流满面。

末了,父亲叹着气说,要是能在自己的新房里过个春节,该多好啊!我对着月色,祈祷着,愿每一个春节,都能守在父亲身边......


(四)终有别离

年三十,过的混沌无味,终于挨到幕色四起。我和弟弟踏进风里给父亲上忌。谷场上还残留着一个多月前给父亲“烧屋”的印记。老屋被拆,唯一留有生活印记的只有谷场了。叩头焚纸。曾经的年三十,总是父亲带着我们给祖先们忌拜,还记一年除夕,父亲买来手持烟花,邀我们玩。我还笑他,童心未眠。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可为何仅仅几年,便物是人非,如今,换成了我们带着子女给他祭拜。在这无常的生命里,我们终于失去了彼此。

如今,父亲静静的躺在旷野里,照片里的脸笑容宽厚。从此,阴晴圆缺,再无缺席。

                 写于2016年年末


作者简介: 李淑平,生于江淮之间,现客居厦门,文字客,发表散文、小说、影评、随笔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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