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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记忆:马銮湾畔的"匙仔炸日"

 鹭客社 2020-07-02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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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吃汤圆拜土地公,三月三包春卷,廿十一吃海蛎炸,清明要扫墓祭祖,端午要打扫院子洒清水门上挂草,中元包粽子,中秋蒸咸粿,十月半演社戏做红龟粿。


不得不承认,我应该是一个过于念旧重情的人。大学毕业26年了,我居然会一直坚守着这么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年的农历三月廿十一这天,雷打不动的,必须回老家一趟。哪怕是白天实在抽不开身,晚上也非要回去一趟不可,仿佛不参加本村"闹热"——"匙仔炸日",灵魂都不会安宁似的。早年乘公交、换摩的漏夜才到家的那份折腾,至今依然在目。

前脚刚迈进家门,一股烫油混合海腥的熟悉香味,一下子扑鼻而来。匆匆洗完手,迫不及待地奔向灶台,撕扯上一些凉面,包着刚出锅不久的海蛎炸(老家人称之为"匙仔炸"),立马摆出吃汉堡的姿势,张嘴大快朵颐着香、脆、酥、鲜,任油水溢满双唇而不顾。

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放下斯文面具,换上吃货嘴脸,不管油脂蛋白含量,尽情放肆粗俗的吃相?

蚝、蚵、牡蛎、海蛎!口感嫩滑的"海中牛奶"!只要咬上一大口,再快速舞动舌头,充实感就会弥漫整个口腔——蒜苗的窜鼻浓香、包菜的松脆清甜、海蛎的柔软肉感新鲜甜腥、地瓜粉的筋道十足牵丝拖泥。总之,化学反应混杂而成的特殊香味,搅动着舌尖上所有的味蕾细胞,令人根本无法抵抗。

三月廿十一,暮春的闽南,桃花绽放桂圆吐芳。打扫一新的村庄内外,人来客往车水马龙,亲朋好友欢聚热闹。虔诚祭拜妈祖的人群,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厨房里,餐桌上,生面搭配海蛎炸,五花八门的生猛海鲜,宣示着一个关于海的节日,正在这里盛大进行中。

  

从小到大,没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沿袭了多少个百年,又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习俗。倒是过往的经历,让我感觉,这更像是一个海边渔民庆祝丰收的盛典。

跳跳鱼欢快起舞的海滩,白鹭迈动着优雅的华尔兹。薄板条石相互依偎成"人"字形,列队从岸边向大海延伸,有如一个个赴汤蹈火征战海域的兵马俑,涨潮时隐入水中,退潮时原形毕露。这是渔民们在滩涂上种植海蛎的良田。依附在石板上,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海蛎,在日复一日的潮汐中野蛮生长。大自然无私的馈赠,让渔民们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味水产品。一船又一船的海蛎,在生产大队的晒谷场上,堆成一座座暗黑色的小山,再一筐筐地分发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

夜幕降临的时刻,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下,劳累一天的家庭主妇们,开始了破海蛎的比赛。男人们负责去滩涂铲海蛎、运海蛎、分海蛎的重体力活,女人们负责破海蛎、洗海蛎、煮海蛎的精细活儿。裹着小脚的老奶奶,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司机,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手指头缠上几层布条,搅动一根10来公分长的细铁剑,啪啪啪声里,一颗颗原本躲藏在坚硬贝壳里安眠的海蛎,便被生捉到碗里来。

公鸡啼晓的清晨,房前屋后、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泛白的海蛎壳,浓浓的腥臭味淹没整个村庄。蒜苗、豆豉和海蛎、杂鱼混合煎、煮、滚、烫的香味,则从一家家厨房的窗户里四处飘溢,诱惑着一只只口水横流的家猫野猫,兴奋地在屋顶瓦片上窜下跳、喵声不断。但凡这样的日子里,家家主妇们都要担心,米缸里的大米怕是不够用了,因为大人小孩的饭量,都配合着丰富的配菜,瞬间猛增了好多好多。

那是大人们主导的流程,小屁孩们则有自己的一套"野蛮人游戏"。没等海蛎分发到各家各户,我们早已动手团伙做案——事先从家里偷出珍贵的火柴,然后是在晒谷场边找个舂米的旧石臼,胡乱抓来一堆干稻草,包裹上十来个偷来的带壳的海蛎,就开始生火烤生蚝了。等到汁液从壳缝时汩汩外溢的时候,就把生蚝从火堆里用竹棒细心挑检出来,再用小石头砸开。顾不上烫嘴,迫不及待地啖一口还在冒烟的汁液,呑一颗半生不熟的海蛎,鲜、甜、腥、美,人间极品莫过如此。那种脸腮抹黑却内心满足的快感,在城市装潢精美的烤生蠔店里,至今无法再现。

"海蛎羹"、"海蛎煎"、"海蛎炸",乃至海蛎主打的咸干饭、咸稀饭。为了对得起这份大自然的厚爱,家家户户的主妇们,个个是绞尽脑汁地变着戏法,简陋的工具、单一的调味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闽南人吃海鲜,讲究的是一个原汁原味、简约素雅,生姜酱油蒜头之外,历来拒绝五花八门的调味品,麻、辣、薰、腌基本不沾。哪怕是出于贮存考虑的干货,至多也只是开水里抄一下后,太阳底下曝晒而成。可以想像,"无米之炊"考验下的闽南巧妇们,为了端出一道道经受本地吃货们考验的海鲜菜,烟薰火烤下烧了多少脑细胞。

作为闽南海边女子的杰出代表,惠安女的传奇,绝不只是舞台上那些鲜艳的服饰。伤痕累累的双手,厚厚结茧的十指,操持的是一个家庭生活的种种艰辛,秉持的是一颗积极乐观的上进之心。

自给自足的生存状态下,现成的海蛎,加上自种的蒜苗、包菜,以及用自己种的地瓜磨洗出来再晒干的粉末、自家种的花生压榨出来的香油,自家井里打上来的水,乃至自家养的土鸡下的蛋,煎、炸、煮,变着法子做,换着花样吃,"赚钱"、"趁钱"就是"赚吃"、"趁吃"。

  

掌勺的大厨,在孩子们的眼里,就像一个舞台上的魔术大师,是这个节日里最为风光的主角大神。

当锅里的油用柴火加热到开始冒烟的时候,他(她)就掏出一把40公分来长的、非标的圆形微凹铁勺("匙仔"应该由此而来),先放入油里泡一下后再出锅,然后是抹上一层地瓜粉加凉水做成的粘稠浓液,再把鲜海蛎、碎蒜苗、碎包菜若干混合着堆在勺里,再淋上一层地瓜粉浓液后,平平放入油中浮炸。大约半分钟过后,圆饼与铁勺自然分离,颜色开始由白变黄。这时,大厨会掏出一副40公分来长的特大竹筷,夹着圆饼在滚汤的烈油中翻跟斗。等着圆饼开始油锃发亮的时候,大厨就把它夹出放在锅边的网格状平台上,一边凉快一边滤油。

滋滋作响的油泡沫,散发着难以抵挡的香气。往往是第一锅的圆饼,来不及凉快到位,早已被按捺不住的吃客,囫囵入肚。

"这一个的海蛎放多了,吃起来不够脆!""那一个炸得太久了,有点焦!"伴随着哔哩啪啦的油炸声,是吃客与主厨们热烈讨论的声音。兴之所致,吃客也会撸起袖子,当起大厨的下手,流水线式的作业下,小平台上的圆饼数量,开始超过吃客们下肚的数量。

走过多少个沿海城市,这种圆形饼状的海蛎炸,特别是凉面上下夹着吃的方式,至今我还没有在灌口之外的地方见过。每每跟人说起家乡的匙仔炸,都要指手画脚老半天,听者还是云里雾里一头懵圈状。索性,每逢三月廿十一,干脆呼朋唤友回老家,眼见为实总胜过耳听为虚。遗憾的是,现代人虚火太旺,三五个后,就会很不甘心地举手投降,嘴上还说着"这样子吃海蛎,太爽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习俗,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每逢这种日子,三百多户的村庄,家家户户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部队,不需要指令,不需要督查,全都做起同一种食品,并且招呼外村的亲朋好友前来品尝,甚至是演社戏放电影地集体热闹一番。


这便是老家的习俗。元宵吃汤圆拜土地公,三月三包春卷,廿十一吃海蛎炸,清明要扫墓祭祖,端午要打扫院子洒清水门上挂草,中元包粽子,中秋蒸咸粿,十月半演社戏做红龟粿。在这其中,绝大部份的习俗,都有吃的内容,可以大大满足一下嘴馋。在物质紧缺的年代,正是这一个个大吃特吃的由头,滋润着贫乏的日子,填充着我们对时光的期待。

 “怎么还要等上十天啊?这么久才能吃到匙仔炸!时间过得这么慢,真讨厌!”

       “把日历提前撕掉九天,明天就可以过节啰!”

       不知多少个焦急难耐的熊孩子,背着父母在睡觉前干过这种“月黑风高的勾当”。

       无奈的是,冒着被父母责骂的风险,到头来还是心想事不成。日子,总是按着它慢条斯理的规律在走。

       走着走着,我们都长大了,原来在锅边流口水的孩子,都成了掌铁勺变魔术的大厨,向锅边新一茬流口水的熊孩子,讲述着属于这个村庄的,一个个遥远的传奇。

       马銮湾畔,古老村落,深青溪水千年流淌,渔家子弟薪火相传。

       古驿道、大使君、妈祖神、陈家人,一个个习惯、一个个习俗、一个个传统,一个个家训,岁月更替中延续着文明的脉动……

作者简介:陈福阵,厦门灌口人,1969年生,律师, 厦门大学硕士生导师,走寻老厦门群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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