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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康《人文三泸》连载40:孔学缘起

 古蔺同乡会 2020-07-03

【2004年4月1日,泸州天立学校。】

孔学缘起

——中国学术与儒学的发端

各位师友: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孔学缘起——中国学术与儒学的发端》。

学,是专门学养,是理论;术,是系统的方法,是实践。学术,就是专门、系统的学问。古代学在官府,学是治理众人之学。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政治理论。术,也就是运用政治理论治理众人之术。中国古代的学术主要是“天人之学”。也就是说,学术源于政治,与教育同步发展,而且与政治紧密联系,服务于政治。我这样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古人书的专家学者,也许难以接受,但这却是不能不承认的事实。纵观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卜史巫祝与学术的发端

中华民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传说中远古的三皇五帝时代,但是,学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的产生,必须要以人类已有文字为前提。我们讨论学术,也就只能从有文字的年代开始。

刻画在半坡氏族遗址出土陶器上的那些符号,有人说是早期的文字。不管它们是不是文字,现在总是还没有人能读懂。郭沫若先生在他的《十批判书》中老老实实地说过,中国文字,是殷代才出现并且使用的。基于这种认识,我们的讨论,也就只从这个时期开始。

殷王盘庚把国都迁到今日河南安阳(殷墟),改国号为“商”以后,殷氏族种族奴隶制王国进一步完善和强大起来。在这个奴隶制王国里,殷氏族是王国的统治者,所有的土地和奴隶,都归他们所有。而被征服的氏族成员,则成为奴隶。奴隶从事生产,殷族人消费和享受。

殷种族紧密地维持他们血缘的宗族关系,住在京都里的殷族成员,称为“王族”,亦即“元宗”、“大宗”。分派到被征服的异族地方去施行统治作“邦伯”的,成为王族的分族,亦即“子族”和“分子族”,这就是所谓“小宗”。出自紧密维持血缘宗族关系的需要,殷人对于先祖的祭祀极为重视,极为频繁,规模也极为庞大,甚至达到一次就“用三百羌于丁”,杀羌人三百作“牺牲”祭祀他们的先王武丁。反映在太史公的《史记》里,就是“殷人尚鬼”。

对于既非本族而且又无姻娅关系,或者尚未归顺的其他各族,殷人称之为“夷”。比如称东方各族为“夷方”、“东夷”等等。

殷人的这种宗夷之分,是极其严格的。因为他们统治的是一个种族奴隶制国家,不严格这种宗夷之分,就无法维持他们的种族统治。

这个王国既归殷种族所有,王国的统治者王、侯、邦伯、师长和卜、史、巫、祝等等,也就全部都是殷族中人,都是王的系统。就是号称为“百姓”的所谓“百官”,也都是王公的子弟,都源于同一个血统,都是殷族。

王、侯、邦伯和师长是政治官;卜、史、巫、祝是文化官。政治官从政治上对奴隶施行世俗的统治;文化官从神学的角度,论证种族奴隶制的合理性,帮助政治官打着神的旗号统治国家。自从有了卜、史、巫、祝,所谓学术,也就出现了。

卜、史、巫、祝,卜主持占卜;史执掌历法,授民以农时;巫既是医师,又与祝同为祭司,执掌祭祀之礼。作为文化之官,他们是沟通上天与世俗君王(下帝)的媒介,职掌占卜和祭祀,举凡国家政事,无论大小,都要征得他们的同意,不同意,事情就不能办。卜筮、历法、医药、礼仪、音乐诸般学问,也就随之而发生、发展起来。卜史巫祝之学是“天人之学”,也就是研究天与人(君王)的关系之学。

殷人的天既是自然之天,亦即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同时又是运数之天和人格化之天。殷人以天为人格化的至高无上之神,万事万物的最高主宰,“天”在殷人《卜辞》里,被称之为“帝”,亦称作“上帝”。甲骨文的“帝”字像朵花蒂。由花蒂而果实,果实中又孕育出无数的花蒂来,绵延不绝。表征着在上帝和他们祖先夔帝的意志之下,殷人的统治权力绵延不绝。

殷人《卜辞》里虽有“天”字,但只是作为“大”的意思使用,不是指上天。直到《商书·盘庚》篇,称上天为“天”的“天”字才第一次出现。而且也还同时称上天为“上帝”。 “帝”字在殷人那里,既是至上神,又是祖宗神。之所以同时具有这两层含意,乃是由于血缘统治与地域统治的矛盾所决定的。有了作为统治工具的国家,统治自然就要由血缘化而地域化。以地域为单位,就要有君王(世俗帝王,下帝)。有下帝,也就不能不有上帝(天神)。但在另一方面,统治这个国家的仍然还是殷的整个血族,要使这个国家的统治能够臻于永久,在意识形态上自然要慎终追远,祈求先祖的保佑。所以,殷人只称“帝”而不称“天”,这个帝,既指上天(上帝),又是指他们的先祖夔帝。

六经皆先王之政典

作为卜筮之书,“《易》为六艺之源”,在中国历史上最先出现。《周礼·春官》:上古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龟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四。”连山、归藏都已亡迭,只有周易传存到现在。关于《易》的成书年代和作者,历代学者众说纷纭。班固《汉书·艺文志》提出的“人更三圣”说以为,伏羲画八卦,周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作卦辞和爻辞;孔子作《传》以解经。

“易”有变易、不易和简易3层意思。变易说明运动和变化是一切事物的普遍规律,不易是说事物相对的稳定性,简易是以一持万,执简以驭繁之道。《易》以道阴阳,推天道以明人事,其理贯通天人。既是占筮之书,更是哲学之书。

随着文字的出现,虞夏商周4代典章制度和君王的言行被记录下来,经过孔子删削整理,成为《尚书》(汉代以后称作《书经》)。尚书尚书,上古之书。《尚书》是虞夏商周4代的官方文献,今存29篇(其中《太誓》一篇是伪书,只28篇是伏生所传。后世把《康王之诰》与《顾命》合并,仍为为28篇),就其内容而言,可以粗略分为典、训诰、誓、命几类。“典”述古代典章制度,“训诰”是君王的训诫和诰令,“誓”是君王和诸侯的誓词,“命”是君王任命官员,赏赐诸侯的册命文书。藏在官府,归由太史执掌。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观测天文星象,发现异常,立即向君王报告;推算和制作历法,以配农时,指导农业生产。举凡国家政治、文化(包括祭祀活动)、军事、经济、自然灾害等等,概由太史负责记录,称为“史记”。

    祭祀上天和祖先,要举行相应的礼节仪式,演奏音乐。这样,礼仪和音乐、诗歌也就与之同步发展起来,成为专门学问。经过孔子删定,就成了《诗》和《礼》。《三字经》说:“我周公,作《周礼》,著六官,存治体。”《礼》相传创自周公(姬旦),其实是儒家论说、解释礼仪制度的文章汇编。周代儒生为天子、诸侯、士大夫操办繁缛复杂的各种典礼,掌握了若干种创自西周(或者更为古老)并在春秋时期更加通用的仪礼节目单,整齐订为“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职业手册,后来经过孔子删订,就成为《礼》了。秦始皇焚书,《礼》不复存。迨及汉代,只余下包括冠、婚、丧祭、朝聘、射乡等5项礼节在内的17篇,由鲁人高堂生作为“士礼”传授,汉武帝时立于学官,称作《礼经》(晋代以后,称作《仪礼》)。

汉代,还发现了用蝌蚪古文(籀文)写成,记载西周官制及其职掌的《周官》书。西汉末年刘歆校书,改称之为《周礼》。全书6篇,分载周代天地春夏秋冬6官:天官冢宰,执掌朝政,管理宫廷;地官司徒,分管土地及王畿内人民教养;春官宗伯,分管宗教、文化;夏官司马,分管军政、交通及四方诸侯;秋官司寇,执掌司法、刑狱,兼掌礼宾;冬官也称司马,分管工程建设和水利。六官各有属吏,构成庞大而完整的官僚体系,统治国家。《周官》书以官制的执掌联系各种制度,为富国强兵、组织民户,广征赋税,治理天下提供了设计蓝图。由于来历不明,只在王莽篡汉时期一度立于学官,后来经过郑玄为之作注,才与《仪礼》以及大小二戴所传习的《礼记》一起,并称“三礼”,传世至今。

《诗》、《书》、《礼》、《易》、《乐》和孔子删定的《春秋》一起,就成了“六经”,亦称作“六艺”(官学里的礼、乐、射、御、书、数6门课程,也称六艺。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面再讲)。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 六经皆先王之政典,都是奴隶主阶级统治民人、治理国家的政治思想武器。

从学在官府到私学

殷周时期,贵族子弟的培养,与乎这些专门学问的研习,都是在官府里完成的。学在官府的主要特征是政教合一:

1、学校由国家开办,是国家机关的一个组成部分,由太宰、大司徒、大司乐等高级官吏直接领导。祭祀、献俘活动,通常都在学校举行;

2、师官不分。教师就是官吏。不仅帝王之师太师、太傅、太保是军国重臣,国学、乡学教师也都由官吏兼任。比如大司乐既掌国学,行礼乐之教,又是执掌国家祀典之官;

3、学校的行政管理与政治管理合一。师生关系表现为政治上的上下级关系,教师不仅可以对学生施行体罚,还可施行刑罚,名曰“教训”;

4、教学内容由政府规定。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等等;

5、学校的任务是培养官员。学生毕业,经过选拔,“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

通过这种官学,学术思想得到传播,得到繁荣。这种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了官学的发展与繁荣。

官学在西周达到鼎盛,春秋时期开始衰落,《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说“子产不毁乡校”,可见毁坏乡校在当时已经比较普遍。官学为什么衰落?孔子说:“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社会生产力发展,奴隶制度的生产关系,满足不了生产力发展的需要,周王朝的统治衰落了。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孔子首开私人讲学之风。继孔子之后,私学蔚然兴盛,涌现出墨子、孟子、荀子和聚于齐国稷下讲学的淳于髡、慎到等众多稷下先生,“髡死,诸弟子三千为衰”,可见学生之众。

私学从国家机关中独立出来,教育也就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现象,教学过程不受政治干预,学校也就不再只是政治和培养官员的工具,而变为认识世界,探求奥秘的场所。这种转变,为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私学的教学内容,是由教师自主确定的。孔子继承“三代”传统文化,行文忠智信“四教”,用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课授生徒,培养“君子”。墨子也重视传统文化,但更主要是教育学生兼爱,尚同和非攻,同时对于儒家的繁文缛节进行激烈的抨击,培养“兼士”。稷下学宫里的先生尹文、宋妍等人,则主要传播道家思想。

纵观春秋时期所有教育大师,都首先是学者,倡为自己一家之言,其次才是传授知识。这就是说,私学的繁荣,是以学术的繁荣为前提的。

这些大师讲学,只是言传身教,没有成文的讲稿,更没有专门著作。这就是章学诚先生《文史通义》里所说的“古人不著书”。但是,这些大师的学术观点,也就是他们讲学的主要内容,还是千古流传,比如《论语》、《孟子》、《墨经》,等等。这些经典著作是怎样形成的呢?是他们的学生整理出来的。学生为什么要整理?因为老师讲的都是书上没有的东西,是老师本人的学术观点,真知灼见。学生们诵之于口,得之于心,终生受惠无穷。“口而诵,心而”。这就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了。

以“仁”为核心的孔学

官学变成私学,士人大大增多,分属各个不同的阶层,对于天文、地理、数学等自然科学学术问题意见既不相同,政治上更各有主张,从而形成“诸子百家”与“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中,儒、墨两家最称显学,是战国时期学术思想的主流。今天,我们只谈孔学和儒学。

孔学和儒学是两个密切关连而又相互区别的概念。孔学,指的是孔子本人的学术思想。他创立的儒家学派继承和发展了他的学术。这种发展了的学术,我们称之为儒学。

儒是什么?《汉书·艺文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周礼·天官》:“儒,以道得民。”东汉·郑玄注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唐·贾公彦疏曰:“诸侯师氏之下,又置一保氏之官,不与天子保氏同名,故号曰儒。掌养国子以道德,故云以道得民。”这就是说,儒是从事教育的知识官僚。另一种说法是,儒的前身就是卜、史、巫、祝。春秋社会大动荡,他们在政治上和生活上失去了原来的地位,由于熟悉贵族礼仪,便以相礼(帮人主持办理祭祀和婚丧嫁娶诸般礼仪)谋生。这就是说,儒是春秋时期以相礼为业的知识分子。

孔子早年,曾经以儒为业。不过,他除了通晓养生送死礼仪以外,还有丰富的文化知识,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课授生徒,“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由此而形成一个以他本人为核心的学派,后世称作“儒家”。《汉书·艺文志》说: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一是宗师孔子,视孔子的言行如最高准则;二是以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为经典;三是提倡仁义,以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四是维护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等伦常关系,政治上倾向保守,而又有所改良。

郭沫若认为:“孔子的立场是顺应着当时社会变革的潮流的,大体上也是站在代表人民利益方面的,他很想积极地利用文化的力量来增进人民的幸福。对于过去的文化,他部分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批判改造,企图建立一个新的体系,作为新的封建社会的韧带。”廖季平、康有为说孔子“托古改制”,就道破了当时的事实。

孔子所要建立的新体系是什么呢?是“”。

“仁”是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说文》:“仁者,亲也。”在甲骨文里,仁字从人,从二,表示二人相亲。“仁”又通“人”,是“人”的假借字,《论语·雍也》:“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朱熹注引刘聘君曰:“有仁之仁,当作人。”《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于是四方士仁闻君风跃,敬咏其德。”清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坤声》说:“仁,假借为人”。又,《礼记·表记》:“以德所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郑玄注:“仁,亦当言民,声误。”

《论语》记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讲功利和天命,却赞许仁。什么是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取近譬,可谓仁之方也。”

子张问孔子。孔子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曰:“其言也,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乎?”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简单说,就是“仁者爱人。”仁是克己而利他的行为。这里需要指出,古代的“人”字,主要是指君王。发展到春秋时期,“人”已经包含了劳动民众。什么是“众”?甲骨文里,“众”是毒日头下面三个人,表征众多的奴隶顶着毒日头,在田野里辛勤劳作。孔子所说的“人”,指的是劳苦大众。仁者爱人,也就是“仁民”了。

巧言令色,就是媚上。媚上之人必傲下,所以孔子说这种人“鲜矣仁”。媚上傲下之人中间,几乎是找不出仁字的。

巧言令色与刚毅木讷是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刚毅,是果断正直;木讷,就是朴实。对上刚毅木讷,对下,自然也是如此。所以,刚毅木讷近乎仁。

复就是返,返回的返。孔子希望每个社会成员都能舍弃自私自利的心机,养成为大众献身的精神。视听言动,都要合乎于“礼”。礼是什么呢?是公认的社会规范。每个人都应该遵守这些规范,不要放纵自己去侵害众人。更进一步,宁肯牺牲自己以增进社会和众人的幸福。这样,社会才能安宁和发展。等到大家都这样做了的那一天,整个社会就归于仁,或者说趋近于“仁”的境界了。

要想自己成功,也要让大家成功。“仁”是高度的人道主义。要想达到这种思想高度,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孔子说“为之难”。

孔子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仁是自身内在的修养。所以,他说: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

仁既然是牺牲自己以为大众服务的精神,“至善”的美德,“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只要你存心牺牲自己以维护大众,那就干什么都是好的。你既不惜杀身成仁,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又还有什么不敢作、不敢为呢?所以,“仁者不忧”,“仁者必有勇”。“仁者不让师”,即使是先生在前,也不能推让,先生不做,我也要做!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这个“一”是什么?他没有讲。他的学生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是否合乎孔子本意?我们不好判定,但从他的言论分析,这个“一”,应该是“仁”。因为“忠恕”与“恭宽信敏惠”并无抵触。恭与信就是忠,就是克己复礼;宽与惠就是恕,就是推己及人;敏是有勇不让,行之无倦,都是合乎“仁”的。

这种由内及外,由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的过程,就是孔子所持的一贯之道。在其它一些场合,孔子所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等等,同样也是这种一贯的主张。“修己以敬”,就是“克己复礼”;“以安人”,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安百姓”,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这种所谓“仁道”,也是人的发现。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当成人,也要把别人当成人。只有先把别人当成人,然后自己才能成为人。不管你生活在哪个阶层,概莫能外!要做到这一步,很要紧的是要学习。不仅要在道义上学仁,还要学习怎样达到仁的方法和技巧。立人立己,达人达己不是专凭愿望就可以成功的。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学习,《论语》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讲“学而时习之。”

学什么呢?礼乐射御书数。其中,最重要的是历史。孔子特别注重接受古代的文化遗产,他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好古以求之”。

除了好古以外,作为学习的技巧和方法,孔子特别强调一个“问”字。他“就有道而正焉”,“不耻下问”;“入太庙,每事问”。为什么?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但是,这种“问”只是在一定范围内适用。这种范围,是赋有严格的道德属性与政治属性的。具体说,孔子的学,只是学为官。也即所谓“学古入官”;“学而优则仕”。超出这个范围,他就不学了。农不能学。樊迟请学稼,他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他说“吾不如老圃”。商也是学不得的。他自己“罕言利”,因为只有“小人(才)喻于利”。子贡经商,孔子就说他“不受命而货殖。”军旅之事,他也不屑与闻。卫灵公问阵,他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矣。”当然,这也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事求是的表现。孔子为人为学,是很实事求是的。他很注重客观观察,也就是重视实践,“多闻缺疑,……多见缺殆”,可疑的,靠不住的,他绝不乱说。又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次第)也。”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当然,他也不排除主观,说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习的方法,应当是主观与客观相互印证。

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作《春秋》,是个编辑。他编次“六经”(特别是作《春秋》)的过程,我就不多讲了。他编“六经”的目的,是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教化生民。对《诗》,他看得特别重要,因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特别重视诗教,也就是情操教育。学诗不仅可以增广知识,“多识乎鸟兽虫鱼之名”,而且从政,作外交官等等,都可以因此而做得恰到好处,因为诗里有民间疾苦,有各国民情风俗,有史事殷鉴,也有政治哲理。

诗歌诗歌,古代的诗是可以唱的。“国风”十五,都是民歌;“雅”和“颂”,也是庙堂祭礼演奏之歌。诗和音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孔子很重视音乐。他自己喜欢弹琴,喜欢鼓瑟,“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在这位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看来,“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音乐既是自我修养和对学生进行情操教育的工具,又是治国平天下的要政。他主张“与民偕乐”,把奴隶主阶级享受的音乐推广开来,让大众都能享受。这不仅体现了他充分了解艺术的作用,而且也显示了他的进步精神。但是,他只重视古乐,亦即只重视古代的传统。所以,他说“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武尽美矣,未尽善矣”,越古的音乐才越好。又说“郑声淫”,“放郑声”。对于新音乐,他很反感。其实,所谓“淫”,也只是音调过高而已,并非所谓黄色歌曲的靡靡之音,只是曲调不古,这老夫子便不欣赏了。

在孔夫子那里,礼是必须学习的。为什么要学礼?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礼,齐之以德,有耻且格。”礼是什么?大言之,便是一朝一代的典章制度;小言之,就是一族一姓的良风美俗。这是从时代的积累所递传下来的人文轨迹。孔子说:“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为什么用周礼,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周礼是周公以殷礼为基础斟酌损益的,但在孔子当时,所谓周礼,又已经比周公时代更进了一步,或者说更趋于形式化了。田制、器制、军制、官制等等,都已发生变化,总合这一切的礼仪制度,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孔子在春秋末年强调礼制,一是在礼的形式中加进了新的内容,二是把“不下庶人”之“礼”搬到了庶人中间。他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辈所行的礼乐朴素,但极为精诚。把精神灌注上去,把形式普及下来,这就行了。“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并不尊重钟鼓玉帛等礼乐之外形。礼偏于文,乐近于质。他把这两者交织起来,以作为人类政治生活的韧带,说是“文胜质则野,质胜文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子在主观方面强调“学”,客观方面就必然要强调“教”。教的对象是民。怎样教民?孔子说:“庶矣,富之,富矣……教之。”怎样教?前面已经说过,文、行、忠、信。他的学生是分为德行、言语、政事和文学四科的。他“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说是“自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此外,还要教民以戎事。他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即可以即戎矣。”又说“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这和后来的道家和法家的愚民政策是根本不同的。

关于天,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这里所说的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与有意想行识的人格神上帝不同。所以,他“不语怪力乱神。”子路问事鬼神,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他说是“未知生,焉知死!”

各位同志!不要说我这是在为“孔老二”脸上刷金,反对他反得最激烈的墨子,都说 “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足以丧天下。”认为孔子是不信鬼神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孔子是无神论,他否认鬼神,却又承认“天命”。在提出“仁者不忧”的同时,又说是“知命不忧”。命与仁在他的思想体系里,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所以,他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又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这个话怎样理解?命是必然性。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然而,对于这种必然性的抵御,则是尽在于我。不因为人必有死而贪生怕死,也不因为富贵可羡而妄求富贵,敬以自处,恭以待人,爱人如弟兄骨肉,尽在其我,听其自然。子夏转述他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就是这个意思。《庄子·秋水》篇所引孔子所说“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也许是假托。但是,这种假托到是合乎孔子真意的。这就是孔子的天命观,这是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感到自己无能为力的“自然论”,与迷信的“宿命论”是迥不同的。

从孔子整个思想体系看,他在主观努力上趋向于仁,而在客观的世运中则承认天命。在主观努力与客观世运相适应的时候,他是主张顺应的;不相适应的时候,他是“笃信好学,死守善道”,固守自己的。

孟子仁义与儒家八派

《韩非子》说,孔子死后,儒分为八,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荀(孙)氏之儒和乐正氏之儒。八派都没有典籍传世,只有《论语》保留了他们的部分言行,此外,就只有《庄子》和其它个别古籍有零星引录。透过这些材料审视他们的学术观点,要而言之,八派对于孔学的理解不尽一致,政治观点和哲学观点也各有差别,有时甚至互相攻讦。在这八派之中,孟、荀(孙)两派最为重要。荀(孙)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集百家之大成,诸子百家,无不受到他的批判。所以,我把他放到下一讲《百家争鸣》里去讲,今天,只讲孟子。

孟子名轲,是子思的私淑弟子。所以,孟氏之儒也就是子思之儒,与乐正子同为一系。孟子继承了孔子关于仁的成分和德政主张,发展为仁政学说,成为其政治思想的核心。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个极富民主精神的命题,把君王与臣民之间的关系比作是父母对子女的关系,主张君王应该像父母一样关心人民疾苦,这就是仁政。施行仁政,可以得到人民拥护,不顾人民死活,推行虐政,就是独夫民贼,就会被人民推翻。

孟子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所谓经界,就是划分整理田界,实行井田制。五口之家,分得百亩耕地和5亩宅园,种植桑树,饲养家畜,让他们吃穿自给自足。“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民众安居乐业,就不会触犯刑律,犯上作乱。

民众生活有了保障,再兴办学校,用孝悌对他们进行教化,这就可以“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行仁政,四方之民就会前来归附,发生战争,人民就会拿起木棍抵抗强国的坚甲利兵,强国的军队也不愿攻打这种仁爱之君。仁政之君,无敌于天下。

孟子说:“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不忍人之心,就是同情仁爱之心。这种同情仁爱之心,是从血缘的感情出发的。君王应该“亲亲而仁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己及人,把这种血缘的感情用到政治上。如果君王不这样做,大臣就应规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把他推翻。

在伦理问题上,孟子说:“天下之根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道德修养是搞好政治的根本,每个人都应该重视道德修养。他把道德规范概括为仁、义、礼、智、信5个范畴;把人伦关系概括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仁义的基础是孝悌,而孝悌是处理父子、兄弟血缘关系的基本道德规范,“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每个人都以仁义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社会秩序的稳定和天下的统一就有了保证。

为了说明这些道德规范的起源,孟子提出了人性本善的思想,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人人都有善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加强道德修养,环境再恶劣,也要奋发向上,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哲学上,孟子思想的最高范畴是天。他继承了孔子的天命观点,但是剔除了天的人格神含义,把天想象成具有道德属性的精神实体,说“诚者,天之道也”,诚是天的本质属性,天是人们观念的本原。孟子把人力所不及的事情归结为于天命,主张乐天、畏天、事天,顺从地接受天的安排。关于天人关系,孟子认为天与人是相通的。从天的方面讲,天是万事万物的主宰,人事的一切,无论是政治制度、道德原则,社会历史发展,甚至个人的祸福穷通,都是天命。从人的方面讲,不仅人的善性来自天赋,思维功能也是天所赐予。人心具备天的本质属性,只要反求诸己,尽量发挥,就可以认识天。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集中地表现为3个哲学命题: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通过尽心,知性,达到知天,即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天人相通境界。达到了这种境界,就会产生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在这种强大精神力量支持之下,孟子慨然壮言:“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二零零四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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