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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刚《笔走大中国》连载26:凤凰古城漫笔

 古蔺同乡会 2020-07-03
编者按:“信步华中”是《笔走大中国》一书第六辑,由湖南、湖北、河南、江西几个省组成。


凤凰古城漫笔
 
旅游想去的地方,几乎都是身未动而心先动。
这次去凤凰,心先动的原因有三。
一个是因为沈从文的《边城》。他那些湿淋淋的文字所描绘的边城,弥漫出晨雾一样的淳朴、淡泊、悠远、神秘,又如夕晖一样优美、纯情、忧伤,要把人的心抓去,放在那水中。
再一个是西部朋友网上日志。她在《一定要去的中国9个小城》中这样介绍凤凰:“一座青山抱古城,一湾沱水绕城过,一条红红石板街,一排小巧吊脚楼,一道风雨古城墙,一座沧桑老城堡,一座雄伟古石桥,一群闻名世界人……”虽然只是简短几句,已让我怦然心动。于是便在感慨中写下了一个梦——“期盼着能有一天,背起空空的行囊,向着宁静优美的小城出发,去那如诗如画、如梦如歌、荡气回肠的地方,远离一切,稀释痛楚,净化心灵,满载幸福和欢愉而归……”我甚至多次在心里设计这美丽的行程:T152西宁—郑州;K507/K510郑州—吉首。也就是经历30多个小时,这座美丽的小城就能出现在眼前,顿时让我热血沸腾……
 
还有一个,是凤凰从心底向天下人发出的吁请——
“为了你,她已等待了千年!”


与朋友自驾,经由重庆沿乌江而上,出渝东,入黔北铜仁,进湘西,凤凰就悠然地深掩在武陵山脉的野山野水中。整个行程就相当于是把《边城》开篇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写”了一遍——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
这一行程大约800公里。车出重庆进入乌江,就进了山,一直到凤凰,都是山,你尽可以用“连绵不绝”,甚至“无边无际”来说。重庆一带的山大都为黛青,入黔北后就转为紫红,无论是黛青还是紫红,都从心随性地裸露出粗犷、苍野、拙朴。但因是初夏时节,这些山又都绽放出葱茏清秀,很是养眼养心——车行路上,有如是在野山野水中泳行,朋友干脆把越野车的天窗开了,“安逸,风是从岩石和树叶上吹来的!”
山中风物也叫人耳目一新。车过武隆入彭水,就进入了重庆大肆宣扬的“乌江画廊”——但我以为应该叫“苗家土家风情画廊”更为确切。从彭水到凤凰沿途所有的县,不是苗族就是土家族,或者就是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在酉阳上路时,是清晨,云雾流走在山间,山野中不时就现出苗家的木屋,木屋上炊烟袅袅;田畴林畔,湿漉漉地立着土家族的青灰砖屋,马头屋顶上飞檐翘角,超然清丽;山道上,背着背篓的苗族女子,田地里,挥着锄头的苗族汉子,山歌一样清亮在我们的视线中。心放在这样的旷野中时,就会生出遐想,若是有月的夏夜,水一样的月下,吊脚木楼下、竹林边、溪水畔,定有芦笙悠悠,苗家男女对歌……
到了凤凰后才知道,这个被新西兰人路易·艾黎赞誉的“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之一”的凤凰,就是以山野和苗家、土家风情为舞台,清新质朴地上演自己的童话故事。


青苍的天下是南华山,青葱的南华脚下是清丽的沱江,凤凰古城就依山傍水在这弹丸之地。
也可用沈从文的方式表达——
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当可有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
 “镇竿”是凤凰的旧名。进入古城,你就无法逃离这名字所张扬的旧。我那种像刀割一样的感受是,当脚一踏上古城窄窄、悠悠、长长的街巷石板时,分明地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有一把剪刀,一下就剪断了身后的世界——凤凰新城区杂乱无章的建筑,街道上喧闹的汽车喇叭声,俗不可耐的各色人的脸面,当然还有我生活的城市,以及人世中的种种……
古城的街巷如小溪一样左右流走,东西穿行,我顺着这“溪流”,恍然进入了“异国他乡”:大块大块紫红色石板砌成的老街,街巷两边凝重古朴的深宅大院、风雨陈迹的木屋、镂花的窗、雕龙画凤的屋檐、日月剥蚀的石阶、青灰的砖墙瓦顶、饱经风霜的城墙、写满沧桑的城楼、褪色斑驳的城门……一种难以言说的淳朴、安详、闲适、老旧、遥远、苍凉便如晓雾一样弥漫在心中。哦,古镇就是这样幽深静默在浩渺无尽的时光长河中。
古城中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的院落,更多的是挂着布帘或木板招牌的商铺、酒肆、客栈,出售的又大都是湘西独一无二的特产:苗家与土家人的弓、箭、刀、草鞋、织锦、蜡染、扎染、挂饰、银饰、血粑鸭、腊肉姜糖、枞菌油、板栗、葛粉、银杏……苗家阿婆在摆放着耳环、项链、鞋垫的大圆簸箕边望你,土家大爷旁若无人地在店铺里吹着悠扬的芦笙……这一切让人感觉湘西的山、水、寨子、村落都来到古城赶集。
还有那些苗族小姑娘,采了山上的野花、青草,编成花环叫卖。买一个戴在头上,人就恍然入了湘西的山野。


古城分为两大片景。一是城墙内的古镇,二是沱江两岸的风光。
城墙内的古城是石头的杰作。那石头就是湘西、黔北、渝东南一带豪放在天底下的山石,紫红、粗放、厚朴。街巷的条形石板,垛形的城墙墙体,粗朴高耸的城门,人家院落里的台阶、坝子,凡是能用岩石的地方,都是这种岩石铺就砌成。可以说,整个古城,就是天底下一支由湘西的山石吟唱的古老淳朴的歌谣。尤其是古城里那些流溢出文化气味与人文底蕴的古旧建筑,更是把自己的肉体和神韵都依靠在这些石头上——朝阳宫、万寿宫、民国第一位民选总理熊希龄故居、三代文化名人陈宝箴宅第、作家沈从文故居、画家黄永玉的画室,全都与湘西的紫红色山石血肉相连。如果把石头抽走,凤凰古城就会“轰”一声悲壮倒塌,当然,也可能是可怜地无声蒸发。
出了古城壁辉门,顺着紫红的山石砌成的石梯阶,就下到蜿蜒的沱江。江左岸是高低错落的木板房屋,右岸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吊脚木楼最为抢眼,看上一眼就要惊呆。这些吊脚楼不是孤苦伶仃地立在江边,而是肩挨肩沿江悬在河上,形成吊脚楼群。吊脚楼纯木,一半在山岩上,一半在水中,水中部分靠一根根木头支撑;木楼或三层或四层,有窗有阳台。窗子随意开着,江水就在脚下,房顶的飞檐轻轻翘起,与天光云影厮磨。站在江边望吊脚楼那些临江张开的窗户,会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些绮思绯想,渴望着低垂的白纱窗口推开,一张山花一样的笑脸绽放,给人一声娇笑,或一声清脆的招呼……在如此的发呆中,恍恍惚惚就闻到一种山野树木的清香,还有岁月的陈香,从木楼上和着江风,顺了水波拂来,有如二胡弦上流出的声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诉说淡淡岁月、悠悠往事,如梦惆怅……
湘西山野的柳杉、水杉、松树、柏树、椿树、樟树、珙桐就是这样在沱江边大显身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落脚在江边,风雨在江边,日出在江边,月下在江边,让楼中人看,让江畔人看——也不知道沈从文、黄永玉以及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人生最初的梦,是不是从看江边的吊脚楼开始的。


沱江是凤凰的血脉。
湘西的雨水、山泉,在山野中喧响成无数的溪流。沱江汇集了大大小小数十条这样的溪流,自山峦重叠中来,林谷深幽中来,沟壑纵横中来,从西至东穿越凤凰。
沱江水是湘西山野草木的色泽,有着绝世的空灵,又有着大山的原始野性。到了镇竿时,她收了许多野性,显出温柔舒缓的儿女情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一下就把她当成了春阳熠熠中苗家少女翩翩的裙裾、来时路上野山峰头飘飘的云。那一刻的原始念头,就是跳入水中,洗出一个新鲜水淋。
朋友这样说沱江,如同是一个好看的女子,脸上无论现出什么表情,手上不管做出什么动作,都要人心跳,心动。
从古城出东门下到江边,几步之后,江中就有一水坝,江水受阻,翻越水坝往下时,就在江面形成一瀑布。瀑布虽然不大,但水声极为喧响,水流很是激烈,会让人想到沱江在山野中的狂放与野性,恍惚中还会听到山风在森林中呼叫。我猜测,黄永玉可能是于此得了水的性子,所以他的巨幅写意荷花,才颠覆了传统文人荷花的清高与遁世,张扬出生命的绚丽灿烂、盎然生机。
过了水坝,江水平缓,在壁辉门下现身为温婉柔美。水涘一边,是幽幽静立水畔的水车,水车旁是一大团江水浸渍的天然石阶,几个苗女赤脚立于水中石上捣衣;另一边是码头,泊着一排竹篷木船,木篷船的形质和江南绍兴一带的乌篷船几乎一样,不同的是没有像绍兴漆成黑色,而是在杉木的自然色上抹了桐油,透出原木一样黄灿灿的色泽。船老大是穿着对襟青衣的土家小伙子,随着他们轻点竹篙,长声一吆喝,小船便悠悠离了码头,向江面漂去,随水而下。江中又有“跳岩”——那是无数的紫红色山石墩,间隔一步立在水中,供人踩着过江,人在石上走,江水哗哗脚下流,水花飞溅身上,清清凉凉。
乘了窄窄的木船游沱江。清澈透明的江水柔柔的、凉凉的在脚边汩汩流动,把手伸入水中,倏地就有清洌的山泉水流入全身。不远处的木船上,传来苗家女子天籁般的歌声。那声音从风中,从江水上漂过来,船工应和扬起竹篙,歌声就在掀出的水花上跳跃,又清灵地向天上的云飞去。
船在歌声中柔柔摇摆穿江,两岸一座座吊脚楼、一排排木屋似乎也在歌声中柔柔摇摆,渐近又渐远。倏地眼中一亮,一座如虹的桥横卧沱江,古色古香,风姿绰约,让人惊为自天而降的彩虹——这就是让许多人在梦中穿行的凤凰虹桥!
出了虹桥,江水在平坦的沙湾泻,宛如一面镜子,南华山、古城楼、吊脚楼、古塔、舟桨、蓝天、云朵都温柔在水中,做梦在水中。
哦,沱江就是这样在凤凰身边凌波举步,摇曳多姿,一步一嫣然。
凤凰你要感恩来自湘西山野中的水,就像丽江古城要感恩来自玉龙雪山那晶莹如梦的水。没有这水,凤凰自然会失去灵性,就像苗家少女脸上没有山花一样的红晕。尤其是,要没有水,也就没有水上的舟楫、江上的山歌、水涘的幽幽水车,自然也就没有赤脚立于水中石上捣衣的苗女。虹桥无波可卧,空余一张空洞无物的面孔,无水依凭,吊脚楼就伸展得很纠结,楼上低垂白纱的窗口,即便有山花一样的笑脸,也不会勾引出人的绮思绯想……
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许,几百年前来到“镇竿”的先民,将这方水土选作栖居地时,首先看重的,也许并不是形如凤凰的南华山,而是这一湾可以尽了性情梦游的清洌江水。于是,他们便把山野的石迁来,把山野的树扛来,在水边的木楼上开了梦的窗,在江上描出了桨声舟影的翅膀……

船在沙湾万名古塔边码头靠岸,岸边的木屋子,多是酒吧,被称为凤凰酒吧一条街。名字很别致,很前卫,比如“逃往乌托邦”“迷路了”“守望者”“我们私奔吧”“月亮之上”“萍水相逢”“湘西往事”等。
我在“逃往乌托邦”驻足,择一木凳,依木栏。栏外江水、南华山、古城楼、吊脚楼、古塔、舟桨、虹桥、蓝天、云朵都入眼中。要了一杯茶,一抹阳光入杯浮动,心就立时在杯中升浮的气韵中优雅轻灵。
拿出了《边城》,就着江风翻看——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棓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
……
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
边看,边将栏外风物与书比照——
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
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便抬头,想看那对面楼中倚窗的女子,是不是如翠翠有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恍然间,翠翠撑了船江上来,黄狗在船上欢跳,咬翠翠紫花布衣裤戏玩。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
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书的文字忽然就如得了灵性,很调皮,很个性地鲜活起来,一个个从纸上跳出来,如芦管吹出的乐声,在清新的空气中荡荡悠悠,如蜜蜂“嗡嗡”飞到了江水的清波上,萦绕在吊脚楼的窗栏上。
哦,它们是去亲昵翠翠月下吹出的清悠笛声……


日薄西山,夜上场了。
古城的夜并不宁静。
白日里沉寂的酒吧,吊脚楼和木屋檐上挂着的灯笼,突然都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把红灯笼里的温馨,把霓虹灯的迷幻炫目,把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声,尽情倾泻到江水中,倾泻到夜色中,倾泻到夜空中,上下天光,一江扑朔迷离……
江边又有放荷灯的:用彩纸扎成荷花形、船形、心形,中间放一截小蜡烛,名字取了“一帆风顺”“两情相悦”“全家福”等。游人买了荷灯,许上心愿,点燃蜡烛放入江水,任它随波逐流。水动灯摇,烛火明明灭灭,于是便一江流光溢彩,宛如童话,放出一种隔世离空的醇和、惬意、温馨。
江岸边依然热闹非凡,不下于白昼。朋友在拥挤喧嚣的人流中,一连用了“摩肩接踵”“人如潮涌”“水泄不通”来说事。白天行在古镇狭窄的街巷中时,他也这样说过。离奇的是,置身于这样热闹喧嚣中的感觉,与穿行在北京上海的繁华街道完全不同。大都市的热闹喧嚣,如同是那种桑拿天,叫人烦闷窒息,恨不得要多生出一双脚逃离;凤凰的热闹喧嚣却有如淋浴喷头喷出的热水,让人周身上下,从外到内,五脏六腑都爽快舒坦。或许是因为如此,古城与江边走着的人,脸上都来去从容,个性自然,神采飞扬——如同江中的石礅,南华山上的树,每个人就是一方天,一块地,一个不可取代的自我。
热闹喧嚣的场面,用朋友的比喻就像是乡下赶场。还真的是“赶场”——“赶场”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的是,乡下人赶场是要出手山货与田土里的产出,再买回自己家用的器物。我们不出手,但我们买。“买”一块紫红的街石,“买”一顶野花野草织的花环,“买”一捧江中的水,“买”一扇吊脚楼上推开的窗户,“买”一盏荷灯随波逐流,“买”一张酒吧木凳纵情而歌,“买”一杯迷离灯火中的红酒物我皆忘,“买”一份“艳遇”放浪形骸,“买”一个“枕头”让红尘中辛苦劳碌的心安睡……
人有时很可怜,只是为了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桥,一江水,几条山石铺成的街巷,就会将自己的心千里迢迢“许配”;人也很执拗,如果身边的城市不能与己心相通,气相吸,他就会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去远方,宁愿以心“许配”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桥,一江水,几条山石铺成的街巷。
夜深了,酒吧的摇滚渐渐消停,岸边的人流渐渐散去,水上空余朦胧如梦的灯光,有清幽的笛声从江对岸的木楼里飘来,新月不知何时已弯在夜空,几颗疏星孤芳自赏……忽然就感觉有古人的一些诗句,从那波光粼粼、迷幻幽静的水面荡起——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灯光在水,月光在水,星光在水,枕着水声入梦。


清晨,在江边一阵捣衣声中醒来。
推窗,窗外有雨,小雨,淅淅,沥沥。江清寂,江岸清寂,木屋清寂,木楼清寂,虹桥清寂,水车清寂。水上起了烟,轻雾从虹桥洞飘出,从左向右流动,在吊脚楼下的竖木上缠绕,悠荡。
撑了伞出门,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又入古城。街道巷子无人。因为无人,狭长的街巷更显狭长,雨滴由屋檐下滴,清脆响耳。
古城在晨雾中,凤凰在细雨中,朦胧而清新,时间似乎在这朦胧清新中止步驻足。
再到沱江,江水潺潺幽幽,江畔多了三五人影,捣衣的,拍照的,散步的,都浸渍在清新朦胧中;在“跳岩”蹲下,捧一捧江水入口,肠胃立时清冽并空灵;惬意抬眼望,城后高峻之南华山清淋如翡翠,山顶云层间居然放出亮色,似乎有泉水一样的阳光要流泻到满山的树上……
这是古城一天中难得的素静与清空。
这样的素静与清空从晓雾中来,从水中来,从湿漉漉的街巷石板上来,还原为沈从文《边城》文字中的情绪与意境——悠远、淡泊、空灵、古朴、纯真。忽然悟出,这凤凰的石板、木楼、江水中的石礅、如烟的晓雾、南华山的青翠,都是活鲜鲜的生灵,她们在许多年前,就爬进了沈从文童贞的眼、脚、手、血,以后,又从他的文字中再生出来。其实,如此诗意的转换,何止是发生在沈从文的生命中,她们也在黄永玉的画笔下涅槃,在湘西女儿宋祖英与阿朵的歌声中神话。而且,她们也将在我们这些人尔后的日子中飞翔……
凤凰,就是这样如梦如歌展翅。

后记:
苗族与土家族都是山地民族,祖辈都生息在山野。在渝东、黔北、湘西一带,这两个民族又常常是连在一起的。共天、共日、共月、共山水的声声若闻,彼此必会发生血脉交融。沈从文就是这两个民族与湘西山水的杰出“作品”——他的父亲是苗族,母亲是土家族(黄永玉是土家族,宋祖英是苗族,阿朵是土家族)。
中国人爱说“人杰地灵”,不过,话要反过来说,是“地灵人杰”。先是天地以它的灵秀与精气哺育了人的心智、灵性、异禀。人若有良知,就得以这心智、灵性、异禀回报。沈从文、黄永玉、宋祖英、阿朵的血管中应该是流淌着湘西的灵秀与精气。
沈从文一生恋着凤凰的山,想着沱江的好,“我就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不再进去过。……现在还有许多的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这种故土情结,就像黄永玉说的妙语:“鸡鸣狗叫都是温暖的,吵架骂娘融成乡音。”1988年沈从文在北京去世,留在人间的绝唱就是要求把骨灰送回家乡——如今他长眠在沱江之滨的听涛山。
正是这样一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生死相依的情分,使沈从文把《边城》《湘西散记》《黑凤集》写成了关于故乡山水的梦,并把这个梦写成了天下人的梦——凤凰古城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算上江边吊脚楼群落,也就两平方公里多一点,但却因了他的文字,成了人间诗意的居所,成了活着的诗,每年都有数百万人来到凤凰,与古城的街巷、跳岩、篷船、吊脚楼、水车,与他的翠翠、老船工、月光下的芦管声一起写诗,一起做梦……
凤凰因此成为中国城镇中天与人合得很好的典范,成为许多中国人寻梦与做梦的圣地,同云南丽江、甘肃敦煌、贵州镇远、浙江乌镇、福建长汀、山西平遥、新疆布尔津白哈巴村一起,成为中国人蜜月必去的八个最美小镇。
沈从文无愧沱江,无愧湘西,无愧前人、今人和后人。把故土写成知名景点,在现代中国作家中是很少的,戴望舒写了一首让苏州很出名的诗《雨巷》——但那不是他的故乡。
突然就想到了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福克纳。与沈从文一样,他一生写作的都是家乡的小镇。“我发现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值得好好写写,而且即使我写一辈子,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他因此把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牛津小镇这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写成了美国南方永恒的精神圣殿,写成了世界知名景点。
沈从文曾两度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可惜无缘。不过,中国人自会给他颁奖——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到凤凰。因为活在滚滚红尘中的人,需要对生命知根知底:人的根在山,在水,在自然,在沈从文那如水一样清新淳朴的文字中。
图 网络
文 陈大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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