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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徒全凭师傅法眼

 二马仔 2020-07-06
收徒全凭师傅法眼



伶界好角儿收徒不将就。一是他们把替祖师爷传道看成使命,不胡来;二是不能为了几两银子的束脩坏了自己名声。伶界大王谭鑫培一生收徒极严,连他儿子谭小培他也觉得不够格,根本不用心传授真玩意儿。直到晚年,他才看好了余叔岩,得谭老板实授儿的只余叔岩一人。当时私淑谭老板者甚众,内外行都有,凡谭戏必看,拼命在台下漂学。老谭在后台听说某某又在台下“偷玩意儿”来了,当即把琴师叫来商量改腔儿,上台后的身段也删改添加。如此漂学者很难摸准路数。

收不收徒,收谁不收谁,全凭师傅朝纲独断。师傅先看你相貌体型和精气神,然后让你喊两嗓子走几步,即能大致看出你是不是这块料。带艺拜师的,师傅还得在台下看几出你的戏,不入法眼的,托谁来央告也不行。但凡专事教戏的似乎都是火眼金睛,很少看走眼。武行教习丁永利门下有两位杨派武生,一位是富社四科的高盛麟,另一位是中华戏校三期的王金璐,丁先生不光看得准,教得也格外上心。加之二位的天赋与苦功,玩意儿学得规整瓷绷,行走氍毹几十年功夫不衰。民国三十四年(1945)抗战胜利后,高盛麟在沪染“阿芙蓉”(大烟)很是潦倒,以致与裘盛荣(也因大烟潦倒上海)先后穿一条彩裤登台,更甭说蟒靠行头(全送进当铺了)。剧艺也难免懈松。一次唱完《挑滑车》卸妆时,别人看见他彩裤里竟然穿着棉裤,脸上身上却看不见汗。穿着棉裤来吊毛儿、抢背、横竖摔岔、硬僵尸,恐怕只他有如此胆子和能耐。

袁世海先生说得更神。也是在上海,袁先生约高盛麟唱《铁笼山》(高盛麟的蜀军大将姜维,需扎靠起霸、工架繁重)。到了后台才知道高盛麟不光没大靠,连厚底靴也没有。袁先生赶紧吩咐管事的临时借来一双,一试,根本穿不进去。又找来一双,这回倒是进去了,可大了近一寸,脚在里面晃荡。再去找,高盛麟说:“不必了。”结果他就穿着这双大出近一寸的厚底靴,鞋带也不系,唱了整出《铁笼山》,既没下剪子,也未见丝毫撒汤漏水。袁先生讲话:“盛麟师哥身怀绝技,这叫真金不怕火炼。”另一位老前辈运气就差多了,他既非慧眼又无耐心,送上门的功名被他随手扔了。梅兰芳先生幼年时谈不上聪明伶俐,也未显出比同龄孩子有何高明之处。梅先生八岁时,家里把小生朱素云的哥哥请来给梅先生开蒙说戏。《二进宫》李艳妃四句平平常常的老腔儿,学了好多天梅先生也不得要领。朱老先生见他进步甚慢,认准了这孩子学艺无望,说道:“祖师爷没给你饭吃!”这等于宣告你不是这块料,从此就不再教了。一年后,老伶工吴菱仙接手梅兰芳。他在桌上摆一摞“康熙通宝”铜子儿,一句腔儿让梅学唱三十遍,唱一遍拿一个铜子儿放进漆盘子里。到了十遍,再一个一个翻头放回原处接着数。其实到六七遍时,梅先生已经会了,可吴老先生非到三十遍方宣布停止。吴菱仙的规矩是,学玩意儿非几十遍不能瓷实。浮皮潦草,似是而非,当时是会了,可日子一长,不但会走样儿且极容易忘。吴先生丝毫不苟,慢工巧匠,用一摞“康熙通宝”奠基了一位戏剧大师的成长阶梯。后来梅兰芳成了名角儿,先前那位朱老先生在后台见着梅,多有愧悔之意地说:“我那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梅先生答:“您快别这么说,我受您的益处太大了,要不挨您那一顿骂,我还不懂得发奋苦学那。”(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不赖你”




内行评价某人的剧艺,语含机锋,乖巧之极,即便外行听着也得佩服他们的老赖劲儿。比如某伶人演完戏,当着众人请前辈指点。前辈和颜悦色地说“不赖不赖”。某人听完心中甚喜,道完谢转身离去。岂知前辈只说了半截儿话,迨某人离开,才冲着众人说出整句:“不赖不赖——不赖——你,赖你师傅。”这是说他玩意儿不规矩,是他师傅教坏了。老辈儿伶人常说“头一口吃的是人奶”,意思是范儿开得正。学戏不怕不会,就怕开错了蒙。打小学歪了要想改,比重新学还难。武净钱金福之子钱宝森十三岁拜姚增禄,由姚先生开蒙。按说姚增禄是年长于谭鑫培的老角儿,他与杨隆寿创办小荣椿科班,教出了杨小楼、程继仙等不少好角儿,可在钱宝森这儿竟出了问题。第一出戏学的是《石秀探庄》,几个月后这出戏落地了,宝森就跟钱金福说:“这出戏我学完了,该给先生封谢仪了。”钱家事先与姚增禄说好每学一出戏,谢仪是四两银子。第二天钱金福把儿子叫到院子里,让宝森把《石秀探庄》拉一遍。钱宝森就按姚增禄教的完完整整走了一遍,钱金福看完一句话没说就进屋了。一会儿出来递给钱宝森一个红封,里面是四两银票,说:“明儿把这个交给姚先生,后天就不用去啦。”钱宝森拜师的见面礼是四两银子,五月节礼金四两,谢仪四两,他这一出《石秀探庄》花了十二两。有一天他怕把这出戏忘了,就在院子里自己温习。钱金福进院子一看,一声没言语进屋跟宝森母亲说:“你去告诉他,别练啦。”他母亲一听觉得奇怪:“不练?要忘了那?”钱金福沉着脸说:“忘了好,我希望他忘喽。”显然钱金福对姚增禄教的不满意。第二天半夜,钱金福把宝森叫起来,大冬天只让宝森穿着单裤褂,从“云手”起头给宝森重新归置(参钱宝森《京剧表演艺术杂谈》)。钱金福如此这般,也是怕将来别人说出“不赖你”三字。



“算你的算我的”



台上剧艺处处藏着玩意儿。师傅教徒只包教会,行话叫大路活。要想精通出彩儿,除非徒弟自己禀赋聪慧自觉自悟,多数都得靠师傅点拨。有些窍门儿,师傅不说,徒弟兴许一辈子也不得要领。梆子老角儿十三旦(侯俊山)的“卧鱼儿”漂亮边式,年近七旬上台还是倍儿溜。卧鱼儿这个身段需要屈膝横卧,盔头勒松了很容易掭(tiàn)头(掭头:演出中不慎头盔脱落),勒得太紧演员头晕受不了。弟子问十三旦怎么做这个身段,他就是不说。徒弟们找侯师母反复说情,侯俊山才捅破窗户纸:“你蹲下身横卧时须使劲咬着后槽牙,这样太阳穴就鼓起来把盔头撑紧了,怎么也不会掭。”

师傅学玩意儿不易,传授给徒弟就更不易。凡他们不认可的,就是亲儿子也一句不说。即便给某位弟子说了,还要反复叮嘱不许告诉别人。徐兰沅先生最后一位入室弟子蔡俊先生跟笔者讲,徐先生给他说完玩意儿还得嘱咐一句:“别人要问你师傅都教你什么了,你别多说。你要说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啊?”钱金福在三庆四箴堂坐科时,程长庚从南方请来昆乱名家朱洪福先生来班教戏。朱先生见钱金福聪明伶俐又勤快,有一天就把他叫到跟前说:“我有点儿一向不肯传人的东西教给你。”钱金福高兴得不得了,嘴里答应说:“是。”朱先生道:“我要教给你的是一套身段谱口诀。我传给你,只许你用心记,不许你拿笔写,更不许传给别人。”由这天起,朱先生就单独给钱金福说这套口诀,教得极为细致。学完以后朱先生问:“你全学会了吗?”钱答:“全学会了。”朱先生又说:“你可记住了,不能忘喽!要是忘了,我可不再教了。今后可是一个字儿不许对人提。”(钱宝森《京剧表演艺术杂谈》)



“择毛儿”



伶界管纠正剧艺叫“择(zhái)毛儿”。择毛儿等于挑毛病,于伶人长进很有益处。可若没交情,谁也不会给你择毛儿。长辈与晚辈之间更如是。没有师徒关系,前辈极少给晚辈说玩意儿。一来晚辈原本有师傅,别的前辈说不着;二来人家跟你这晚辈没关系,凭什么给你说。早年谭鑫培仰慕余三胜的剧艺,就在台下“作偷儿”(即漂学)。余三胜听说了就对别人讲:“他想学玩意儿?好办,来登门递帖子啊。”过去晚辈登台前若遇到无师徒关系的老辈儿,想临时讨教些玩意儿,老辈伶人一般不会做具体指导,顶多说句“错不了”以示鼓励。演完再请老辈儿择毛儿,老辈儿还是三个字“不容易”,权作道乏,一句关乎剧艺的话也没有。笔者以为不能把这简单归结为保守“藏奸”,老辈儿要真给他说一通儿,他师傅往哪摆?于事理反倒不合。如此看,“错不了”、“不容易”这六字“水词儿”算够厚道了。若换作红眼四儿(王福寿)和大李五(李顺亭)这等老角儿,你又跟人家没关系,保不齐就是“不赖不赖”这句半截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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