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兜底往事(二) 这时候,我觉得她的目光突然异样起来。她可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直性子女孩。在我的印象中,她情愿沉默不语,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唐突你。我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直到现在为止,我对她的了解只浮于表面。一个女孩即使相貌不佳若内心沉着,也会给人印象深刻。 “当初报考这个专业是你父母的主意?”我小心问她。 “我早就没父母了。”她低头看我的烟斗,好像怕我看到她流眼泪。 “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医生。” “对。”她点了点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足三周岁。” “我以为你打静脉针是跟你母亲学的。” “不是。” “那你父亲是哪年过世的?” “我没有父亲。” “哦对不起。” 没想到她是个非婚生孤儿。她说她被父亲遗弃后又没了母亲,所以自三岁起,就轮流住在三个舅舅家里,每家住半年,直到来南京读书后,才结束这种寄人篱下的艰难生活。现在我才明白她平日为何寡言少语。她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女孩这显而易见。 “你是哪儿人?”我关切地问。有时候我并不缺乏同情心。 “苏州人。”她答道。 “苏州城里还是苏州乡下?” “苏州城里。” “我也自小在苏州长大。” 我说这话是脱口而出。 来南京快二十年了,我从没对谁说过我是苏州人。也许我跟谁都说普通话,而且说得很地道,所以连那些自认为最熟悉我的朋友,也听不出我有苏州口音。 虽然当时我才两三岁,还被抱在母亲怀里,可我清晰记得我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的凄凉情形。父亲不穿飞行服的时候穿西装。那时候的苏州很小,而且马路也窄,没几条街可以跑汽车。 母亲抱着我走过一道道小巷,又走过一座座小桥,走了很久才走到一部小车跟前。她要父亲抱抱我再走父亲抱了。父亲一钻进车子里就被车子带走,倏地没了踪影。他是驾着他自己开的那架美国飞机飞往台湾的。也许他不愿沉湎于往事,所以问明我母亲──也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什么时候去世的,就不再问下去了。 那天他在花园里,躺在葡萄藤底下的躺椅里,问我是不是吃了晚饭再走。我说当晚的宴会我是主客不好不去。他对我说,少吃油腻的东西,多吃点蔬菜,这样才好。于是我起身告辞。他的白头发像雪一样白,但脸色红润,看上去比我还精神。我没对他说我也喜欢莫扎特。当然也没对他说另一件事,因为他跑到台湾来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哪些罪。我掉头要走的时候,他已经合上了眼睛,像我刚才进来时那样,在莫扎特的音乐中闭目养神。 也许因为我还没活到我父亲的年龄,他今年八十六岁了,所以每当有人对我提起苏州时,我还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以前的许多事情,而且总是尽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才不会显得神色反常。我还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心若止水,仿佛出家做了和尚似的淡漠世事。不过,也许他比我更懂得如何小心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他内心的汹涌波澜,可能比我所猜想的要更为阔大而激烈。 我想今晚我多少有些失态。如果是另一个女孩,也许已经看出我与往日不同。我起身给茶杯续水,她没说我以为她会说的诸如谢谢或我自己来之类的客套话。我想她从未有过待人接物时应有的社交习惯,所以不会假客气。也许我不必后悔对她说我是苏州人。相反,若和她一起聊一聊苏州的小桥流水,聊一聊我和她都走过的那些铺了石条的宁静小巷,今晚的谈话会愉快些。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欢追根问底的女孩,不会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来南京前我在苏州住了近四十年。”我一面说,一面从嘴角拿开烟斗,鼻孔里冒出滚滚浓烟来。我给我的研究生上小课时,常把他们中的女孩子呛得流眼泪。 “这我知道,那时候你住在小娄巷18号。”她的声音依然很低,但口齿清楚毫不含糊,所以我听得明明白白。 “你也在那儿住过?”我小心掩饰自己的惊讶。 “是的。”她说,“我们家住28号,就是天井里有柳树的那个大门。” “哦。”我顿时恍然大悟。 此刻莫扎特的曲子还在没完没了地播放,而屋里的灯光也不是很亮,我神色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个方脸女孩,觉得她像女巫似的可怕。我不喜欢这张脸,不喜欢她看我时的目光。这目光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冷漠。我明白她有理由冷眼看我。 “你来南京读书,就为了来找我?” “对。” “你母亲的事你可能不清楚。”我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她临终时你还小,没法跟你讲这件事。” “而且已经神经失常。”她冷冷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 “成天拿一只空杯子往另一只空杯里倒水。” “是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跟她离婚后才那样的。” “……是……是的……” 我艰难地咽下含在嘴里的一口痰液。吸烟斗时,也发觉烟斗早灭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跟我平静说话,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当年你口口声声我母亲在怀我的那段时间里没跟你同过床,而且你强调我的长相跟你毫无相同之处,所以法院准许你离婚。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是否还认为她是跟另一个男人,而不是跟你,生了我?” 当然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我女儿。 她见我点头承认便起身走了,临走时仍叫我莫老师。 也许我远不如我父亲或我女儿个性坚强,所以次日晚上,我的那位我叫她小叶的女舞蹈家来我屋里看我时,问我脸色怎么这么憔悴,就忍不住把这事全讲给她听。她拿着我女儿留在茶几上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看了又看,相信我说的是真事。 “你不喜欢她还跟她结婚?”叶怡心如此问我。 “当时我别无选择。”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 “如果我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话,给我做媒的那个居委主任要送我到苏北去。” “去干啥?” “去种地。”我说,“当时我是那种被人称之为在城里吃闲饭的人,国家要求我这样的人去苏北当农民种地,我的居委主任可以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也可以不报上去。” “你不想去苏北?” “那当然。”我点头道,“因为这将中断我对爱尔兰文学,尤其是爱尔兰小说家乔伊斯的长久研究。” “你觉得她长相不好?” “不,她很漂亮。” “读书没你读得多?” “也不是。她也读过大学,读的是医学专业。” “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你跟她离婚她才神经失常,这说明她心里非常爱你。” “可是……”我咽下嘴里的唾沫说,“当时我一想到因为我父亲跑到台湾去了,我才遭人白眼,我才虎落平川,我才身不由己地娶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人,心里就特别难受。” 小叶给我点烟斗,这烟斗又灭了一回。我想说说别的话题,但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我们默默坐了很久很久,小叶才起身告辞。我说我送你下楼,她说不用送。 她一个人慢慢走下楼梯。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林阴道上的时候,我站在卧房窗口看她。 后来,直到今天,再也没见到过她。◆ ………………………………………………………… 本书为花城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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