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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 | 习惯故乡

 老鄧子 2020-07-09


好作家都是有原产地的,冯积岐就是。在岐山县陵头村做了20多年农民的冯积岐,放下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到城里,开始了孤独而忧郁的脑力创作。必须承认,陵头村这个冯积岐精神扎根的地方,不仅扩充了他的体量和境界,更为他后来的文学殿堂提供了用之不竭的艺术灵感和创作源泉。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等都渗透着作者埋藏在情感深处的乡村记忆。处在一个动态的社会变革之中,科技文明和发达的智能化时代,加速了农民在生活方式、情感方式、价值观念的变化。记忆中的故乡是由“气息、色彩、声音构成的一幅迷人画卷”,而当下故乡是一个看不见农具的现代故乡。散文《习惯故乡》正是反映出作者在无限眷恋于记忆中的故乡那难以割舍的一景一幕时,也对现代的故乡表现出了理性的包容和接纳。

美  文

习惯故乡

作者:冯积岐

我两年没有回故乡岐山了,有发小打电话,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搪塞:远,不方便。其实,我生活的省城西安,距离岐山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坐车才两个多小时,况且,有高速公路,有高铁。地理上的距离可以用数字来计算,可以用遥远来形容,心的距离是无法计算、难以形容的。坦诚地说,我和故乡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心远了。 


  我必须承认,我习惯了城市的浮躁和喧嚣,不习惯故乡的恬静和安闲;我习惯了城市的雾霾和暧昧,不习惯故乡的清爽和纯粹;我习惯了城市的忙乱和繁复,不习惯故乡的从容和简单。城市生活的习惯,一刀一刀地削砍着我对故乡积累的情感。人的习惯太可怕了。就像波浪冲刷堤岸,一天天,一年年,连石头也会咬碎的,何况人? 


  故乡,毕竟是故乡,是我的根,我还没有连根拔掉。尽管,我穿着城市的外衣,我的血脉和故乡紧紧相连,尤其是逢年过节,尤其是心情郁闷的时候,就念起故乡的人和事了,似乎连故乡的胡子和眉毛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暮春初夏时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岐山县陵头村。陵头这个村名,曾经给我留下了诸多想象的空间,也给我们村老实纯朴的农民们带来了虚空的自傲和毫无实际意义的荣耀。只有埋葬皇族的地方叫陵,而平民百姓,即使埋葬在一块宝地,也只能叫坟墓。我们村的人,住在什么人的陵头上?答案有两种:一是,我们村就在西周皇族的陵地附近。岐山是周的肇基之地,我们村距离周王朝的祭祀之地周公庙——《诗经》上所说的“卷阿”——仅仅三里路。我们村的血脉直接地通向周王朝,即使周王朝是我们村里的人眼前的一幅虚幻的图画,画面上必定有陵头村的一痕笔墨。二是,我们村埋葬着岐王李茂贞的儿子和儿媳。唐末,李茂贞在关中西府称王,儿子自然是千岁了。千岁的坟墓当然要称为陵。由此,我们村里的人断定,陵头村是一块宝地。 


  历史,不过是一种叙述而已。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感受到的是当下,我呼吸着故乡清新、清甜的空气,让故乡的气息充盈我的血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故乡是由气息、色彩和声音构成的,即使挂在墙上的一根鞭子、立在院子里的一把镢头上,也洇浸着故乡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难以命名,却十分饱满,它是故乡的内涵。


  小麦正在扬花,油菜结了荚。放眼望去,田野上,浓郁的绿色,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得天空是绿的,空气也是澄明的绿。庄稼、青草、树木黙黙地伫立,故乡是一片静态,仿佛在宽容地承受着什么、耐心地等待着什么。这个时候的故乡,只能谛听,只能聆听,只有听懂故乡,才能把心和故乡接通。故乡的恬静中肯定蕴藏着什么,我在想。 


  行走在故乡的田间土路上,双脚被路两边的青草淹没了,咬住了。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渴望,挥动镰刀,割它几捆子,背回家。在我生活的年代,一把青草也很难在路边寻觅到,青草刚出地皮,还没长到一拃高,就被人割走了。现在,任凭青草疯长,不要说没有人割它,村里人恐怕想也不会想到,它可以喂猪喂牛;不要说家家户户不养猪不养牛,村里人恐怕连割青草的镰刀、捆青草的绳子也没有了;不要说没有收留镰刀和绳子,在做农民的婶婶、叔叔、弟弟们的家里,连常用的铁锨、镢头、锄头、木杈、簸箕、竹筛子等农具也看不到了,他们有的是电视、电脑、电冰箱和空调。我能掂量到,故乡变轻了,变简单了,变现代了。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傍晚是一幅神秘而慵懒的图画,画卷中蕴含着丰富多彩的内容。此时,庄稼人把犁杖从潮湿的泥土地中拔出来,吆着牛,走上了回村子的土路;犁杖和土路摩擦发出的声音不再疲惫,显得轻松,空灵;牛的喘气声不再急促、不再夸张。套在犁杖上的牛再劳累,也要叫两声。站在村街上的婶婶们,呼儿唤女的声音,和牛的叫声相呼应。夹杂在其中的,有从山坡上刚回村的羊的咩咩声,有狗的几声汪汪,有驴可怜巴巴的长鸣——丰富的声音,渲染着故乡的丰富。随之,街道上便有了柴草燃烧的清香味儿,放下农具的女人们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一缕一缕的白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伸上去,又弯下来,飘出村庄,和田野上的氤氲之气相融合,在麦田上空舒缓地游走,给傍晚的气息中增添了朦胧、增添了神秘——故乡似乎平添了几分难以解读的美好。 


  秘不可宣的天空上的云团扯成一条一条,由鲜红变为深红,由深红变为淡灰,由淡灰变为暗灰色,绿树掩映的村庄收敛了一天的光芒,线条和轮廓渐渐模糊了,傍晚的色彩、气息、声音、味道被升上来的月亮俘虏,皎洁的月光给故乡赋予了圣洁和美。 


  记忆是验证的历史。记忆是对现实的补缀。现在,我行走在故乡的傍晚,村街上的沉寂和城市里华灯初上的热闹形成强有力的反差,能听见,故乡的夜晚行进的脚步声十分干脆,一点儿也不留连。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大铁门紧闭,一盏昏昏欲睡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放得很大。坚硬的水泥街道,显得空旷而沉闷。失去了色彩、气味、声息的故乡仿佛商场里的橱窗中的模特儿身上的时装,看起来也美,但却不在活物身上。当我埋藏记忆后,当我丢掉历史的参照之后,我会习惯改变了面貌的故乡的,我会习惯我离开了三十多年的故乡,既然,我能习惯童年少年时的故乡,肯定也能习惯如今的故乡。 

冯积岐:1983年开始在《延河》杂志发表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9O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各种优秀年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作品曾多次获奖。曾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



美  评

关于冯积岐散文

作者:徐 岳

作家冯积岐,丢下手头的农活儿已有30 余载。但我一想起他,依然会想起金黄的包谷和那个丰收的季节。

  30年前,即1982年的的秋季,那是土地承包到户后迎来的第一个金秋,农民冯积岐独自种植的秋庄稼也成熟了,一家大小正火天火地地掰包谷。当时,在《延河》当编辑的我去看他,听说他很能写,不过都是些广播稿子。我下乡组稿,是有枣没枣都要打三杆子的,便拜访了他。头一回给我的印象是:人很瘦弱,面相有点冷,性格沉稳,不是那种见了编辑就火辣辣的汉子。令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家院子又窄又长,两绺儿房子东西对开,一间紧挨一间,全挂了白门帘,好像进了县上的小旅馆。属于冯积岐的那一间是关中农村常见的厦厦房,倒满了包谷棒。我是踩着包谷棒上了炕,直面与他席地而谈。新包谷的奶香味直掺和到我们的话里。话,当然离不了写作。他的一摞翻译书籍沉默在炕头,使我明白主人阅读范围涉猎很广,最爱的是俄罗斯、法国名家的小说。夜深了,他终于赧羞地拿出他的三个短篇。我挑了一个,叫《捞桶》,写分田到户后人与人关系的新变化。这篇处女作发表在1983年5月的《延河》上,题目改为具有作品中人物重续关系意味的两个字: 《续绳》。当月召开的全省新作者座谈会上,传开的文学新人里,就有冯积岐的名字。会后,受了鼓舞的冯积岐,长了新的勇气,隔三差五给我投稿,前后共投了七八篇,结果遭到的是一封封倒霉的退稿信。但他没有因我的打击转投他人,或者不写小说。后来他说,他认定的事情不会放弃,他会固执到偏执的地步。有一天,我读了他寄来的稿件后,激动得不能自己,感情奔放,至今还记得我给他信的第一句话:“祝贺你写出了这么好的小说!”这篇小说叫《舅舅外甥》。《小说月报》转载后,上海“五角丛书”和一些小说选本又纷纷选载。他的创作起点很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后不几年,冯积岐的人生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折,他被陕西省作协特招为编辑,再转为专业作家。这是我省作协历史上仅有的一次。冯积岐进步更快,作品年年飞跃,常有小说在北京、上海、天津的文学期刊上发表或转载,有时还传来获奖的好消息。这位由农民成长起来的作家的作品,却少了“土气”,较好地吸收了国外小说中被他理解,并能使用的表现手法,于是其作品产生了一种少有的鲜活气。他的写作随笔可以说明他为此做了如何艰辛的努力。他的作品不只令人记下了一些典型人物的名字,还令许多读者和研究者记下了他小说中一个不变的村落名字:“松陵村”,由此也惹来了几多神秘,几多咨询。

  冯积岐给询问者称他作品中的“松陵村”,是“小说意义上的空间”。其实我去过那个“空间”的,他虚构得很实在。我第一次去冯积岐家,就从那棵高大无比的白皮松树下走过,听了松涛阵阵哄鸣,看了白鹭双双起舞。由此走不多时,就到了冯积岐所在的冯家村。再向北走上一里路程,便是周朝大人物的墓群。帝王墓者为之陵。也许是在一个晚上,冯积岐正在倾听着心灵的吩咐写小说,“松”和“陵”激动得走到了一起,来到了他的笔下。于是,高大雄伟有了,历史悠久也有了,属于冯积岐的“松陵村”诞生了。他把人物,人性,情节和故事放在这个载体上演示。他说,“这个民族经历过的,松陵村都经历过”。“这个民族的所有不幸和有幸,这个民族的灾难和狂欢,这个民族的笑颜和眼泪,我全部浓缩在了松陵村。”冯积岐创造的“松陵村”活在了读者的心理。这个“邮票大的地方”也著名了。

  记得是在一个晚上,我给冯积岐讲了一个小故事:我听乡党说,他村有个地主分子,过去挨批斗挨扎哩,可他今年90 岁了,和村里上年纪的人一样享受高龄补贴,一个月90 元钱。我问乡党,地主分子过去挨斗受气,怎么能活90岁?他说,他两个老婆,小老婆对他特别好,一听说晚上要上批斗会,就给老汉做工作,要想开些!老汉开完批斗会一回来,她双手接给一碗荷包蛋,叫老汉又吃又喝;再给说些宽心的话,所以批斗没少挨,岁数没少活,看那精神劲儿,说不尽能活到一百岁呢!这就是我当时讲的故事的全部内容。没过几月,我从《延河》2005年第六期上读到了冯积岐的短篇《我们村的最后一个地主》(当年《小说月报》第九期转载)。我的故事短平快,他的故事“马拉松”。因为他有他得天独厚的创作、想像的“背靠点”,即农村和他进作协之前20多年的农民生活以及他独有的生命体验。我问起他这篇小说的构思成因,他说他的小说作法大致有三类,一是先有个想法,调动生活积累来完成;二是得到一个小说素材,变通之后,谋篇布局;三是从生活中一个典型人物写起。《我们村的最后一个地主》根本就不是我讲的故事了,他的所谓“变通”就是予以典型化,使其作品就更有时代感,更有深刻意蕴了。其实,要具体做起来就很不容易了。要不,冯积岐谈起他写小说,不止一次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就是我的心情写照”。他还说,写作是他的“癌症”,是他的“病”。这意思正好回应了海明威的一句话,“一旦写作成为你的主要毛病和极大快乐,那么只有死才能止住它。”冯积岐不止一次地把自己从创作室写到医院的病床上。病没好利索,面容憔悴的他又爬上写字台,爬格子了。他孤独地爬着,他相信孤独把他照得通体透亮的时候,时间裁判会站出来例行它的权利了。人家怎么说,那是人家的话语权了。但冯积岐相信,无论它说什么都会是客观公正的。

  如今他没有独自种植的堆积如山的包谷棒子,却有了他自己写的小说近千万字:中短篇250部,长篇10部。他悉心创作的长篇《村子》,被凤凰网连载两个月,点击量超过四千万人次。这30年,对冯积岐来说,是一个大丰收;对历史来说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这个瞬间也是丰收!

徐岳:国家一级作家,原《延河》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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