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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家在黄岛 2020-07-10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线索来写父亲。父亲经常说:有些事是宿命的安排,那么,就从他的宿命写起吧。

——逄翠娟

1

1962年夏末,开学第一天,藏马中学(现胶南二中)墙壁的大红榜上,父亲的名字位列榜首。凡事低调的爷爷,从没有因为儿子的学业优秀有一丝一毫的沾沾自喜,这次不同,县考第一,可是中了“秀才”。矜持的爷爷在乡人的面前还是觉得脸上有光,那腰杆可是挺得笔直笔直的。

爷爷还没来得及显摆一下,藏马中学某班尽了一周班长职务的父亲跟他的朋友月,却跑回家来宣布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我们要退学!

据说,月被他父亲踹了几脚,从地上爬起来以后就绝口不敢再提退学的事。而我的父亲不吃不喝,一直哭,一连三天,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最后因绝食革命成功,尽管恩师扼腕,亲人顿足,亲还是退学了。

关于父亲的退学,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不能理解。反正,自此以后父亲在四邻八村被冠以“惯孩子”的绰号,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后悔过。

退学后的父亲跟村里的大小伙子一起参加了村里的生产劳动。上山,砍柴,挑水,推煤……一个重体力劳动者的所有活计,他都参与过。后来他也干过生产队长,小队会计,民办教师,直到成为乡镇政府职员。但不管父亲多么吃苦耐劳,“惯孩子”一直跟随着他,当年文革时,父亲任小队会计,造反派们批斗父亲都是轰轰烈烈的“把惯孩子拿下来!”的口号。

等我慢慢长大,父亲偶尔会说起那段退学历史,他描述退学的念头是完成一周学业回家路上强烈迸发出来的。——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白剌剌的月亮渐渐升上东山顶。惨淡月光下,两个回家的少年步履匆匆,好像被遗弃的孩子急欲寻求母亲的怀抱。终于远远望见村庄忽明忽暗微弱的灯光了,父亲指着远处的星星之光对同学月说:“那个大概就是我们村吧,快到家了。”说完,两人就哭了,边哭边商量,终于下决心退学。

这是我听父亲讲述后脑补的画面,他说心里有一种描述不出来的难受,这大概就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与孤独感,我突然理解了他。是的,我遗传了父亲,每当我独自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经常会有一种很难受的滋味搅扰着我,我想这大概就是当年父亲的那种滋味。宿命安排我和父亲这类人只能呆在家门口,不能走到远方,而当时的泊里二中对父亲来说,已经是他的远方了。 

2

父亲在村里尽职尽责做一名农民的时候,幸运之神也时时向他招手:部队文工团想特招他入伍,市里宣传队指名来要他,都因主观原因放弃了。

我觉得父亲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跟母亲的婚姻。母亲不仅漂亮,更重要的是善良朴实持家,十里八乡的待娶青年都托媒上门提亲。在众多提亲者里,母亲大舅拍板定下了父亲。

记得在我八九岁之前,母亲一直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皮肤白净细腻,微微的双眼皮下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是女孩,小时候我曾经以为自己遗传了母亲的美丽,很沾沾自喜。直到母亲的几个闺蜜见了我,几乎异口同声:“闺女随她娘,但没有她娘漂亮。”期期艾艾的我对着镜子端详来端详去,才发现我只是跟母亲神似罢了,我的眼睛竟然跟两个哥哥一样遗传了父亲的单眼皮,为此我懊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父亲能娶到母亲心里是得意的。父亲说,年轻时有别家女孩托人来找爷爷提亲,但他就是不同意。来提亲的都是好姑娘,这让爷爷非常纳闷,却被我大姑一语道破:“他是看上铁匠(我姥爷是铁匠)闺女了。”爷爷赶紧去托人求亲,成了。

父母结婚以后,母亲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父亲很得意;两年后,二哥出生了,在农村有两个儿子,父亲得有多骄傲。又两年,父亲心想事成,盼来了他的小女儿,父亲更是心里乐开了花。

3

普及样板戏的时候,父亲是村里的文艺骨干。他们排练的《智取威虎山》到各村巡回演出,父亲扮演少剑波,一个年轻的智勇双全的参谋长。剧中有个革命者的小女儿名叫毳毳,父亲印象特别深刻。我出生后,父亲给我取乳名毳毳,这个名字见证了他年轻时代革命工作的热情。

《智取威虎山》里有一段杨子荣唱腔“打虎上山”,轻快振奋人心糅合了交响乐的过门一响,那些老戏骨们禁不住摇头晃脑,单等杨子荣亮那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了。杨子荣扮演者,我们村老村长披着军大衣,围着老婆的围巾,手里甩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地刚亮了一嗓子,锣鼓家什戛然而止,演员们大眼瞪小眼,老村长亮出的那句“穿林海……”竟然是茂腔(胶东一带的传统剧种)!老村长不会唱京戏,“导演”当机立断,父亲在后台为杨子荣配唱腔,老村长在前台摆动作。

在六七十年代大政治背景下,像父亲这般有才华的人不可能只让他做个看客,父亲要么是先进典型,要么是被批对象。至于父亲被批斗,也不过要把他的生产队长,小队会计什么的一撸到底。父亲每次都是从头再来,直到后来父亲调去做了民办教师。

因为父亲的教学扎实见功力,后来被任命为片区负责人。有一次,父亲去学校接小侄,小侄跑到老师身边,侧身对着爷爷,大拇指往后一翘,自豪地说:“刘老师,这就是我的爷爷,我跟你说过的,他当过校长。”那气派,俨然他是堂堂“官二代”。

我知道,如果父亲一路教学,肯定会是个很好的校长。可惜到大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被调到乡镇政府上班。 

4

教师出身的父亲对我们姊妹三个的学龄严格限制。因为大哥小时候特别顽皮,那时正赶上小学五年制到六年制的过度,父亲想当然帮大哥选择了六年制。——这只能归结为父亲的墨守成规。二哥生日小,憨憨的样子,父亲都有让他晚上两年的意思。二哥急了,自己跑去学校,状况还不错,父亲也就没说什么。

聪明伶俐如我,很小就得到老师的垂青,六周岁老师就来动员我上学。父亲上班了,母亲不顶劝,给我背个书包去学校了。我记得老师让从1数到100,我是第一个完成的。等父亲下班回来,母亲得到父亲一顿数落,我的6周岁上学生涯自然结束在这一天里。后来,我常常抱怨父亲:“要是让我早上学,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学教授。”

在学龄把握上,父亲顽固执拗,但在我们的学习态度、学习氛围上,父亲却很宽松。在我的记忆中,因为我们不认真学习、贪玩而大发雷霆的总是母亲,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却总是和风细雨,循循善诱。

70年代的农村夜晚,没什么娱乐项目,却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休闲的最好时刻。这个时候,我家里总是热闹的。爷爷和父亲嗜茶,总有过来喝茶聊天的大人,孩子们却奔了父亲的故事而来。父亲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并且父亲讲故事生动有趣,极具感染力。那时的父亲,手里或有活计,他能一边干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讲到精彩处,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跟我们来一下互动交流。听了一晚上故事的孩子们真是意犹未尽,盼望着第二天晚上快快到来。

长大后我知道父亲对我们的宽松源于他童年被管束过严。我要给父亲平反,除了上学那件事,爷爷对父亲一向很严厉,根本不是他们想当然的“惯孩子”。

父亲小时候看到别的小伙伴手里几乎一人一张捕鸟的小网,父亲很是羡慕,试探爷爷也想要一张小网,爷爷却虎着脸不作声。父亲说,那是个晚秋,他跟爷爷在一片红薯地里干活,很冷,所求不得当然很不情愿地噘着嘴。爷爷于是更生气,去折了一根枝条,不由分说地往父亲身上抽去,谁拉都不行。直到奶奶生气了质问说:“你要打死他?”爷爷才罢手。此时的父亲,已是伤痕累累。

所以父亲从不打我们,还经常给我们买些小玩具。我们认字了,父亲便给我们买了很多很多的小连环画。毫不夸张,没有任何一个家庭能有我们家的小连环画多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全套不缺的,大哥积累了满满几盒子。两个哥哥经常临摹小画书上的张飞、关羽、孙悟空……栩栩如生。我天生不喜欢这些,父亲给我买的是《孔雀公主》《人鱼姑娘》之类的。孩子们都到我家借小画书看,开始是有借有还的,两个哥哥陆续上了寄宿制初中,我管理不当,小画书流失严重。

前几年,大哥回老屋翻了个底朝天,竟一无所获,很是怅惘。小画书满载了我们童年少年的快乐时光,是父亲对我们最早的文学启蒙。 

5

岁月悠悠,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也会变老。父亲如山一样,在我心里一直岿然不动,直到有一次我跟父亲去赶集买菜,卖菜的青年喊出一句“大爷”的时候,我兀自一惊。等确定他喊的是父亲的时候,我刻意观察了父亲。是的,父亲老了,他的头发里夹杂了些许银丝,额头上新添了深深的皱纹,他的行动也没有以前那么敏捷了。

父亲接受新生事物越来越小心,独自出行越来越依赖我们。父亲退休后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看孙子的工作中去了,可是父亲越来越老了,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前几年检查出肺气肿,这是父亲年轻时候超负荷体力劳动累出来的毛病。

记忆里壮年的父亲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就赶紧投入到农田劳动中,从退学到壮年,他承担了家里所有的重体力劳动。 

早在哥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张罗盖起八间大瓦房,为儿子长大娶媳妇准备着,那时的父亲,根本不会知道哥哥们是不屑于回来住这大房子的。

终其一生,父亲的思想没有离开家园半步。他的一生没什么大起大落,有才华,但目光不长远;有机遇,却不能抓住。 “命里不是你的财,求也求不来,命里该是你的福,谁都抢不走。”这是父亲的人生信条。

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做事,认认真真做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人生,奶奶偏瘫十年,父亲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老人到终老,奶奶享年88岁,爷爷100岁。

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逄翠娟,昵称毳毳,家住长江路街道辖区。喜欢习作却苦于辞不达意,为堆砌文字常做无病呻吟;无恒心没毅力,办事常半途而废;“减肥”挂在嘴边却越减越肥;虽善于感动,却常随遇而安,所以至今一事无成。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shitoulpr001(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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