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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特刊】张静:回乡散记

 中州作家文刊 2020-07-14

No.148

回乡散记

河南邓州    张静

01

父母已故去,春节回老家上坟,给父母烧纸钱。祖墓地坐落于别人家的承包田里,这块田里秋天种的是包菜,现在什么也没有,显得极为空旷冷清。祖坟有六个坟包。父母亲是合葬在一起的,清明清理干净的坟头,又长满了杂树野草。

父母坟前高大的石碑,兀自端立在瑟瑟寒风中,如父母生前挺直的脊梁。坟头上的枯草在冷风中摇曳着,摇得心也晃起来,抽起来,紧起来。

先生在厚厚一叠火纸上面放一张百元钞票,使劲拍一下,正面印三张。然后把一沓火纸翻过来,背面印三张。这便是送给父母的纸钱。

我先在坟头压上一张纸钱,然后在坟前摆上祭品,焚烧纸钱,用火纸点响鞭炮,“告诉”父母,我来看望他们了。我把纸钱一沓沓投进火炉里,那是送给父母花的。又分别在老爷,老奶,二爷二奶,爷爷的坟头点燃了一些纸钱,也送给他们一些纸钱花,算是替父母尽一点孝心,免得他们在那边指责欺负父母。

我和爱人还有孩子,每人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让父母记得收钱,全家过得很好,不要担心之类的话。纸钱落寞地烧着,先是像镶了一道金边似的闪闪发光,后来,也就只剩下飘飞的灰烬纸屑。

大理石墓碑上,刻着由我执写的碑文。逝去的父母,无论如何努力地怀想,能感触到的,始终是那静默的坟墓,冰冷的墓碑。

生命如沧海一粟,蜉蝣天地,生的渺然,死的悄然。时空错落,再无轮回,那些与生俱来的情和缘分,只能相伴一世。生离死别,不管有多么难舍,也只有接受了。

在乡下,过年上坟,是一种习俗。当后人们在先人们的坟头完成祭奠仪式后再一一虔敬地磕上几个响头,祈求先人庇佑后辈们能兴旺发达。过年祭奠,寄托哀思,表达对先人的怀念,实则祈福是上坟的主题。过程虽然短暂,但却给来年的生活充盈了底气,灌注了精神。

02

我的家乡叫萝卜张营,萝卜是家乡的特色,个头大,水分多,吃着有股甜味。小时候,村子里家家种萝卜,集中在一块田里,几百亩,萝卜缨旺实季节,一片绿海,颇为壮观。收萝卜时,田野里满是青白之韵和欢声笑语。萝卜是家乡的产业品牌。小时候人家问是哪里的,说是张营的,人家就会再问:哪个张营?柿子张营还是萝卜张营?回答说是萝卜张营的,人家就会点头:哦,萝卜张营,知道知道,萝卜张营的萝卜特别好吃哦。现在已几乎没有人种萝卜了,偶尔在街上听到有人叫卖:萝卜张营的萝卜,快来买呀。就会感觉特别亲切,总要买个十来斤回去。

如今,萝卜张营也不再种萝卜。在外打工的,有些把土地租给别人种,有的荒芜着。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倚门翘首,望不回儿孙,伴随他们的,是画面虽热闹,却不能交流的电视。

03

哥哥身体不好,一直待在老家。在京打工的弟弟和弟媳,春节也回了老家和孩子们短暂团聚。

前院中过风的哥哥,依然改不了爱喝酒的毛病。本来走路就颤巍巍的,喝点酒后腿都是软的,路都走不稳了。让他拄杖而行,他还一味逞强不应。让人看着担心得不行。好在他的儿女们都已成家,日子都过得不错。两个小孙儿活泼可爱,一边扔着搬炮,一边爆出银铃似的笑声,春节因了孩子们的笑闹,增添了许多欢乐,生活也因此充满生机。

弟弟一家住在后院。弟年前打电话说头疼,后来去医院检查,有轻微脑梗,血压也高。弟这些年在外包工,活忙时,一个月都不休息一天。他的大儿在郑州上大学,小宝还在上小学,成绩很优秀。弟为了能多挣点,拼了命地干,给孩子们交学费、生活费,又买房买车。如今,透支的身体已提出抗议,发出严重警告。弟说今后要戒烟戒酒少吃肉,再不敢肆意妄为。是啊,中年正是爬坡的年纪,肩上挑着一家老小的幸福,任重道远,一步也不敢踏错,伤不起啊!我们都要爱惜自己,好身体才是养家的本钱呢。

04

父母生前,一直住在后院。院中原来有一颗无花果树,年年开花结果。果肉微红,又甜又软,剥皮的时候会有乳白色的汁液冒出来,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我特别爱吃。婚后,每到无花果成熟,母亲总会打电话催我回去,说无花果已透出浅浅的紫色了,再晚个几天,就要熟透烂掉了。浅紫色的无花果熟得恰到好处,甜软滑腻,很可口。尽管城市有很多水果,可都没有特别想吃的感觉。至今舌尖上最美味的回忆,还是老家院里的无花果。

母亲走后,弟将院里整修,无花果被拔掉,栽种了葡萄,月季,冬青。父亲在时,葡萄满架,月季盛开,冬青常绿。如今,院里空落落的。弟和弟媳常年在外,院门久锁,那些生机不知何时都枯萎了,小院不复旧日模样,父母在时的痕迹越来越难寻了。

05

兄妹几个中,感觉父母特别宠我,可能自上学以来,成绩一直不错,得了不少奖状,给父母长了脸面的缘故吧。

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也很少骂过我。初中寄宿在校,丢过钱,丢过饭票,回家嗫嚅着再要,父亲也只是淡淡嘱托以后小心点儿,并没有大声训斥。初三毕业考高中,考点离学校三十多里,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老式带杠的大自行车,上坡下坡,驾驭得特别难受。考试后骑回家,又累又委屈。母亲问我考试感觉咋样,我竟贱贱地嘤嘤流泪了。父亲以为我考得不好,赶忙安慰我说,今年考不好,复读,明年再考。怎么会考不好呢?当得知我因无人接送自己骑车累哭时,父亲笑了,让母亲快烙油馍给我吃。

母亲个大嗓门也大,很有力气,她挑一百来斤水,依然可以健步如飞。她的肩膀,挑过无数麦子、黄豆,蒜苗等。她的手粗糙又灵活,翻土、播种、除草、施肥、收割……长年累月在土地上劳作。小时候,我常常以为母亲是个铁人,因为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声累。

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七八亩田地以及家务活几乎全由母亲打理。天微亮,村里的草木还没有醒来,母亲就下床干活了。院子里的鸡群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从树上飞下来,从角落里跑出来,“咯咯咯”地叫着,齐涌到母亲跟前。母亲有时撒几把打麦时麦场扫来的掺杂很多灰土的麦粒,有时撒几把干瘪的玉米粒,鸡儿摇头晃脑地啄食起来。猪圈里的猪也醒了,不停哼哼地叫着,院子里热闹起来。母亲在灶里升起火苗,锅热了,炊烟袅袅地升起,不一会儿,包谷糁红薯稀饭就熬好了,切得细细的萝卜丝拌上盐和小磨油,咸香咸香。母亲一边把早饭端上桌,一边大声催我们起床。饭后,母亲在灶里添几把柴,烧点热水涮锅,然后把涮锅水舀在一个盆里,倒在猪槽里,猪咕嘟几下,抬头看着母亲,嗷嗷地叫着。母亲加一瓢麸子和谷糠,涮锅水变得稠糊糊的,猪便不再叫,大口地吞食起来。家人、家禽、家畜都吃饱了,母亲才安心地去田里干活。

母亲干起活来有点贪心,总想多做一点。很多次天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常是最后一个收工回家的。长期在太阳底下干活,母亲的脸和手被晒得黑黑的,在家母亲卷起裤子露出腿时,看着母亲白白净净的腿,再望望她粗黑的脸和手,心就不由痛一下。

父亲和母亲性格迥然不同,父亲身世坎坷,寡言暴躁,母亲开朗爱絮叨,不知为何成了一家人。母亲常常给父亲做小锅饭,炕煎饼,抡锅出溜。只有在父亲吃不完时,我们兄妹才有机会吃上几口。尽管母亲很勤劳,待父亲也极好,父亲依然不善待母亲,常常黑着脸,一言不合,就对母亲怒吼,甚至摔东西,打母亲。小时候的我们,特别怕父亲。很多时候,我们和母亲在家里说笑,听见父亲从外面回来的脚步声,或者看见他的身影,立马一个个噤了口,散开去各自找事做。那时候常常羡慕邻居的孩子们敢大声和父亲说笑,而我们却见父亲如老鼠见猫,幼小的心里常常盼父亲别回家,少回家。这种骨子里的惧怕,让兄妹几个自小都很自卑,这种自卑缠绕了我很多年,由此带来的软弱、不自信,使我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头,直到近些年才好转。父亲晚年,尽管兄妹几个尽心照顾父亲,情感上却亲近不起来。有时看着他整晌看书发呆,也想和他说说话,可说不上几句,就无话可聊了。这种情感的疏离,不知是否让父亲为自己年轻时的暴戾懊悔过,为晚年心灵上的孤独悲哀过?

父母亲在打闹中走完了一生。母亲生命中最后的俩月,父亲终于不再吼母亲了,说话和颜悦色的,这是母亲一生中,最后享有的来自父亲的温存。家里的墙上有父亲微笑抱着孙子的照片,晚年的父亲慈祥了许多。九泉之下和母亲合葬在一起的父亲,是否从此变得慈祥温和,是否从此善待母亲?我的母亲,是否再无伤心,从此欢欣?

不管父母的相处方式,给我年幼的心灵有过怎样的刺激,我依然感激他们,爱他们。经受过艰苦岁月的磨砺,灵魂才会变得强大。我的坚韧,我的乐观,都是来自父母亲的赐予。曾经的生活,是一首诗,一首蕴含哲理的诗,让我受用一生。

06

村村通一直修到家门口,车开回去停在东边邻居家门口。邻居家高大的宅院铁将军把门,听说他们在城里卖水果,春节正是赚钱好时机,于是老家也不回了。

小时候的玩伴来哥家串门,闲拍了一会儿。他们夫妻和儿子都在北京打工,夫妻俩已经两年没回来过春节了。五年前,他们几乎还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住着两间破瓦房,短短几年大变样。去年在路边盖了两层小楼,说今年再挣些钱装修一下,给儿子娶媳妇,说帅儿子找女朋友很挑剔,言语间透着自豪。他们春节在家呆了五天,下午就要走,担心留在京的儿子吃不好,厂子初五也要开工了。他们匆匆回来,又要匆匆离去。

饭后,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会儿。

永新弟兄俩都在外地发展,老屋院墙已四处坍塌。他家东边是一寡娘,早给两个女儿领外孙去了,房子年久,夷为平地。大片的空场上,光秃秃的杂草枝干在冷风中摇摆着,地上散落满枯叶,偶有一些废纸杂间其中。

小亚家的两间土瓦房还在。小时候,他家有一架大压面机,在那个手擀面条的农村,觉得压出来的面条特别好吃。全村谁都可以去压面条,不收钱。等大家压完面条,小亚的妹妹,就会把大家倒出来的面扑收集起来,兑上水,拌匀,压成面条,所以他家的饭老是吃得晚。农村人都有着朴素的善良,知道他们兄妹多,口粮不够,都会压面条时多舀一些面扑,有的家是白面,有的家是包谷糁,用不完就全倒在面条机上。压面条人很多,要排队等候。母亲一上地,我便早早拌好面,端上面盆去小亚家,这样可以早点压。有时去的晚了,就要等很久。面条机是手铰的那种,架子又高,个子矮的我,要费很大劲。

小亚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故乡于他,也便少有牵挂,他安心在城市定居,当大厨。估计有几年没回了,老屋门前荒草丛生,满目凄凉。

小时候和莲最好。她勤快,能早起。很多个清冷的早上,莲在窗外喊我起床上早学。我们踩着晨露,拿着煤油灯,一路嘻嘻哈哈,有时到校,学校还没人。莲四年级读完就辍学了,我后来离家一路读书,工作,生活再无交集。莲嫁到哪里,生活得怎样,都没有打听了。

童年,我的小伙伴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割猪草。有月光的夜晚,大家在村子里疯跑,捉迷藏,包谷杆堆积的垛是藏身的最好地方。扒开一个洞,钻进去,再用谷杆把洞堵上,很难被发现。不过大家玩久了都有经验,哪些地方容易藏匿,去了就东扒西找,一边大声咋呼。躲的人如果憋不住,就会乱动,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把自己暴露了,被揪出来,找的人和被找的便哈哈大笑,开始新一轮游戏。偶有能憋住不动,长时间不被找到的,大家便不再找,他也觉得呆在里面没意思,会自己跑出来,加入游戏,重新嗨起来。

野鸡翎耍大刀,也是乡村孩子们最爱的游戏。小伙伴们伸手比黑白。手掌为白,手背为黑,白的一阵,黑的一阵,两阵人马手挽手面对面,隔着十几米远站着。每阵都有一个头领,是自己这一阵里实力最强的。游戏开始,一阵孩子的头领大声喊:野鸡翎,耍大刀,谁的人马尽我挑?另一阵的头领高声喊:我的人马尽你挑。然后叫阵的那一方就会走出一个小伙伴,箭一样冲向另一阵。倘若把另一阵两个小伙伴拉着的手冲开了,就算是攻开了一个堡垒,就要带回一个作为俘虏,走进自己的那一阵。倘若没有冲开,这个挑战者就要留下来作为俘虏,成为另一阵的人马。反复几次,直至把一阵人马全部冲开,游戏就结束了。

这些快乐往事中的小伙伴们,为了生计,天各一方,有的近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叙旧的愿望显得那样的奢侈。捉迷藏,野鸡翎,也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了。

07

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春节,村子里越来越冷清,城市灯火却越来越亮。留在城市过年的人越来越多,超市人满为患,饭店生意火爆。在城市讨生活的人,虽然还没有真正融入城市,但很大程度上已是城市经济体的依附者。那些落后的农村,已被市场经济边缘化了。大多数人的家乡,或许,此时此刻都在经受着父母和孩子两代人的双重抛弃,衰败趋势不可阻挡。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财富是守恒的,一个地方的叠起必然伴随着另一个地方的塌陷。市场经济的版图里,大城市才是水草丰美的地方,是生存需求的最佳选择。

从这个意义上讲,乡村的衰落,像是一场早就定好了结局的游戏。乡村的衰落,也将由城市的未来接盘。

08

驱车回去,家乡的草木,梦萦的村庄,熟悉的面孔和田地,都渐行渐远了。但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欢乐,那些滚烫的真情,却越来越清晰的浮上心头。记忆中故乡人间烟火的模样,将是我一生用之不竭的爱的供养。

春花,夏雨,秋月,冬雪,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阻挡不了,旧的事物终会被新的事物所代替。不管故乡将来变成什么样,走向何方,日子依然要慢慢走向远方,生活就有了另一番模样,生命也有了另一番境界。不管怎样,充满光和热地活着,这该是故乡最美好的守望。


作 者 简 介

作者:张静

张静,教师,《中州作家文刊》主编,邓州习氏文化研究会会员,南阳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范仲淹文化研究会会员。有多篇文学评论和散文发在【奔流】【躬耕】和众多报刊杂志及网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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