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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祭奠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葛宇

说到清明,我不由想到《岁时百问》中的一句话:“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明净,谓之清明”。在我们乡村,人们对清明最直白的理解不仅与节气有关,更与对故去亲人或朋友的祭奠休戚相关。在清明这天或之前,斜风细雨,抑或春阳暖照,他们肩扛铁锨,手拿冥币,神情凄然,步履沉重,向着故人的墓地而去。一抔黄土,一串纸钱,暂切聊表阴阳之隔悲楚无奈的缱倦情怀。

又一个清明节悄然而至了。看似好好的天竟飘起了雨丝,绵绵的清明雨如烟如雾。我依在门旁,透过蒙蒙细雨遥望家乡……

一位又高又瘦的老人,身穿藏青色夹袍,夹袍的一角撩起在缠绕腰间的布带子上,一刀脸的黑布夹鞋上蒙着黄尘。他向我一步步走来,越走越近,我看到了他花白的胡须上因喘息而凝成的水珠……“爷爷”!我惊叫了一声。睁开眼,一切都在瞬间消失,只有被我插在门楣上的柳枝晃动着幽幽的绿影。

爷爷少言寡语,倔强而刚烈,却不失开通和明智。好多村人见了他虽然都有点发憷,可在我们眼里,他却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当时我们对他的依恋和爱戴,远远超乎对于对我们的父亲。

解放前,由于贫寒和饥饿,爷爷年轻时就离开老家,落脚在靠微山湖西岸的孙瓦屋村,并给一家大户当了长工,爷爷种地的细致周到和认真让户家敬佩不己。从庄稼的播种、管理到收割,一步一趋都要听从爷爷的安排,爷爷好像成了土地的主人或庄户。  

解放后分得一地主家的三间瓦房,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家园。一年征兵,爷爷毫不犹豫把自己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给了部队去支援朝鲜战争。自己在离村子有二里路的麦场的牛屋里,给生产队喂牛,在家吃饭在牛屋歇息,喂牛一直喂到土地承包到户,集体的生产工具都分到农户家为止。

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只哥哥一人是男儿。爷爷喂牛时,奶奶去世了,父亲又远在部队,母亲忙家务抓工分,就把我们交给爷爷照管。爷爷并没有那些村人轻视女孩的俗见,在他眼里,我们就是娇嫩可爱的花骨朵;在他怀里,我们就是他最疼痛的心头肉。我们和爷爷形影不离,往往是爷爷手里领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甚至背上还背着一个。就连我们生病时,都愿和爷爷一起睡在简陋的牛屋里。

每当从田里归来的牛们香甜地吃着草料,爷爷就蹲在门前的草垛旁,端着尺把长的铜嘴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着,淡淡的烟雾就在爷爷头上袅袅地盘旋。吸完烟的爷爷把烟杆往腰间的布带上一别,深情地歌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爷爷也唱:“天大地大,不如毛泽东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爷爷深情而专注地唱着,调皮的我们就钻到他的怀里,捋他的胡须,挠他的胳肢窝,爷爷并不因为我们的放肆而恼怒,总是任由我们在他身上滚着闹着。我们最初用稚嫩的童音放声的歌唱,也就是爷爷爱唱的这些歌。

那时我们的生活很穷苦,那些喂牲口而特备的大豆、玉米和麦子,爷爷从未往家里带过一粒,就连我们在磨道中捡拾的遗落在地上的大豆呀、玉米呀,也都鼓励我们倒进草料里,他总是坚定地把我们自私的念头捻灭在萌芽状态。

把粮食炒熟、磨碎,把干草一铡一铡地切割,然后一缸一缸地浸泡淘洗,一次一次地清除牲口的粪便,爷爷认真围绕着喂养牲口的步骤,一环一环不知疲倦地辛勤着。他喂的牛比别的生产队的牛明显又健又壮,还少生病。爷爷常常看着牛们吃着香喷喷的草料,看着牛们安静地反刍,以及因反刍而拥挤在嘴角上白色的泡沫,他好像在跟牛们对话,有诉说不完的话。爷爷从不跟村人闲言碎语,不说则己,一句话能把人艮到墙上去。我疑心,平时不爱言语的爷爷,是不是把话都偷偷地讲给牛们听了?他注视我们的眼神和对牛们的注视,同样是柔和细腻的啊。

过去村人贫困,家里很少有板凳坐。爷爷在喂牛的空闲中,就用稻草和麦秸编辫子拧草墩,当板凳坐。爷爷拧的草墩美观大方经久耐用,在附近几个村子堪称一绝,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爷爷拧的草墩。特别是结婚出嫁的,更少不了向爷爷索求,那用染着鲜红苘绳作提手的金灿灿如灯笼似的麦秸墩儿来作喜庆之物,爷爷再忙都会爽快的答应他们的请求,并分文不取。爷爷递给他们由自己精心拧制的漂亮草墩时,在人们的惊叹和感谢声中,温顺可亲得如同一只老牛。

我们都觉得爷爷了不起。当我们听着爷爷爱唱的歌儿时,牛们正吃着沁香的草料,它们好像在咀嚼着和爷爷在一起的温馨时光。爷爷身上散发的汗味,牛们身上散发的热臊,还有土地、庄稼和芳草的清香,温情地包裹着我们,滋润着我们,他们的博大、仁厚和坚韧都对我们作着潜移默化。

爷爷对我们的严厉唯独在如何对待土地之上。当我们渐渐成长,身体能够承受劳动的最初磨砺时,他看不得我们有任何的懈怠和懒惰,经常在我们星期天和放假时,带我们去田间劳动。比如,给大豆除草,越热越往地里跑,烈日下,爷爷光着黝黑油亮的脊梁,酣畅淋漓地耪着一垄垄的大豆。我们也跟在爷爷旁边,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心谨慎地除着草,唯恐因爷爷看到我们的浮躁毁坏了庄稼而引来呵斥。爷爷对土地的每一片起伏和跌荡,每一处肥厚和瘠薄,都熟稔得如同自己手掌里的纹络,他挚爱养育我们的这一片土地,他把这一热爱灌输给我们,让我们懂得什么是勤劳、艰辛和收获。

父亲工作在外不常回家,母亲拉扯一群像饿燕似的我们很不容易,爷爷为了我们能生活得好一点,在土地上不停歇地劳作,如同他喂养的牛,埋头苦干毫无怨言,在他八十岁的一天,时常阵阵作疼的双腿,突然刺痛得爷爷差点没能站起来,不甘向苍老和疾病示弱的爷爷,忍着剧痛去河里割蒲,准备为我们编织铺床的垫子,当爷爷把蒲背回家时,突然倒下了,到县城医院检查,已是骨癌晚期。

爷爷对健康一直都是理性的。

在他七十多岁时,得了一场病,医生吩咐他戒掉烟酒,烟酒是他的一生的嗜好,但爷爷却很快把它们戒掉了,这是何种的毅力!然而,爷爷却用更大的毅力,隐满自己的疼痛,抵抗病毒对他的血液及骨骼的肆虐和侵袭,他不愿成为我们的负累。当我们懊悔自己平时缺乏对爷爷的体惜时,爷爷却很适然地安慰我们,说他大限已到,该走啦。

床上,爷爷的枕边堆放着他爱吃的西瓜、甜瓜、菜瓜……特别是那黄橙橙的香瓜,兀自散发着凉丝丝的清香。之前,爷爷一 一拉着我们的手,叫我们吃瓜:之后,爷爷的手在我们手里渐渐变凉,——爷爷走了。爷爷享年八十岁。

送葬那天,暴雨从天而降。雨注中孝衣和经幡闪烁着雪白的光焰。我们围住爷爷那漆黑而冰冷的木棺,泪水如泼,悲恸震天。

爷爷的棺木是用马车拉回五十多里路的老家的,爷爷曾说,他要回老家找他的亲人。母亲告诉我们,奶奶去世时也是阴历六月里,同样是暴雨倾盆,黄水滔天,雨水没至大腿,只好把奶奶的棺木丘在村后的高坡上,用砖砌严。三年之后,爷爷才吩咐把奶奶的棺木送回老家。爷爷和奶奶非常恩爱,虽没同时离去,但走时却都是在六月的滂沱暴雨中,这也许是暗含了某种天意吧。

爷爷虽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我一直坚信他并未走远。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喜一忧,他都很清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爷爷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我们远离灾难和不幸;爷爷的在地之灵,保佑着我们拥有幸福和安宁。我愿插在这门楣上的青青柳枝,能涤荡尘世之埃,在清洁明净的时空中,传递我对爷爷无边的思念和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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