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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啊,您何时重返人间?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绿鸟巢

图:来自网络

我爱母亲,却一次也没有依偎在她身边表白过,母子亲情尽在不言中。

母亲在七个孩子当中,目光总是落在我的身上。她嘴里经常嘟哝,都嘟哝些什么,我不问,她也不让我问。但我需要这种声音。也许在这种声音里,我才会感觉到一种安宁,像摇篮曲一样,可以催眠入睡。母亲会抽烟,自己卷纸烟。我却闻不到那辣人的气味,反觉得有一股芳香,是蜂蜜,是母亲固有的气味。

母亲走路时上身往前倾,两手握着不成形的拳头,步履很快,脚尖往土里戳,一直往前戳。每次见她这样走我都担心她会摔倒。我喊,没有用。她一直往前走,不回头,目不斜视。犹如在跳少数民族姑娘的快步舞,双膝微微前屈,一次只迈半步,艰难向前,且坚定有力,节奏鲜明,令路人为之驻足,为之注目。我一次没见过她白天躺在床上歇着。

她有时坐在床上,坐着也是不停地颠动身体,撅动下巴,与窗外的鸡打架,她经常这样。每只鸡都有她熟悉的名字,她骂它们,爱它们。它们都飞落在窗台上,啄玻璃,煽动翅膀咯咯地叫。母亲说,她就愿意跟鸡闹着玩,开心,有趣,不孤单。

母亲病重的那一天来得真快。她是患晚期肺癌。她让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让我帮她挠挠前胸。我无意间触到她脖子下面历历可数的肿块。母亲问我这是什么,我没有回答。我感到一种恐怖,不敢触摸第二回。她说,妈妈知道,妈妈憋得慌,总想吐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恨死它了。我轻轻点点头,不敢哭。她又说,你狠劲地捏,嗄巴嗄巴地捏碎。我说:疼!她骂我:小软骨头,是你疼还是我疼?

关于母亲为什么得了这种病,我一直不清楚。她身体原本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病倒?母亲的肿瘤是什么?应该是母亲心中一个个未解开的扣儿在肉中的显现。它缠绕母亲一生,缠绕在母亲致命的地方。母亲神经脆弱,每根神经都像拉松的琴弦,已经发不准声音了。所以,她从来没喊过疼痛,也没有痛苦的表情,或者已经适应了这种疼痛,或者疼痛已消失不见了。

我慢慢地给母亲梳头。她不很满意,摆动头故意打乱梳头的方向。我懂了,她是让我数数白发里还有多少黑发。她的黑发已基本没有了,有些是黑白相间的头发,我就数这样的头发,而且是随意地数数。母亲静静地听我数数的声音,很平静,微笑有些勉强,几乎看不出来。我还没有数完,就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动,在挣扎……母亲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是那么艰难。

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是想留给我她不该死去的痛苦?还是叮嘱我永远记住她不死的面容?我不知道,我惊恐不安。她的嘴合拢不上,那么她怎样呼气,我就怎样吸气。这样,生命也许不会死的,可以呼出去,同样可以吸进来,生命是没有身体界线的。它无止境,向着时针转动的方向,以时针转动的速度运动,永远不会停下来。

突然间,母亲转头朝我前胸撞了一下,就像跑接力赛,累了,用小棒触我提醒我接住,她就不再跑下去了。母亲看我就像看到分离于她肉体之外的肉体,一个没人替她照管的与她同一生命的肉体。她抓我致死不放的双手最终松开了,到了该我紧紧抓住她的时候了。一个没有人替我照管的肉体——我母亲的肉体,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生命在彼此交换中形成涌流,生命已不是固定形态,母亲不死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时时都在形成之中。

母亲走了。她曾说过她没有跑到头,她说她看不到前面的杆子。她是有意摔倒的,自己把生命从躯体里掏出来,这样,那些不死的东西才得以延续下去。

母亲没有念过一天书,一辈子都在家中烧火做饭干家务。一切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充满着漆黑的未知。她大脑的视觉区域,还滞留在稚嫩的孩子阶段。她极天真脆弱,我承接过来的生命也是天真脆弱的。死,对于我们母子俩已经没有实在意义。

所以,在灵堂里躺着的母亲只是一个躯壳,她的生命在融合我生命的同时,我的生命也融合在我女儿的生命之中。我们一代一代地相传,每一代只换一个不曾相识的躯体。这样,我们每一个动作,每一滴泪,每一次微笑都是在不相同的躯体中重复展放。母亲借助于我的眼睛,寻找光明,寻找希望,寻找她想看又不曾看到过的杆子。

村西面的河二滩,母亲去世之后就葬在这里。我看这块荒地就是母亲的形象。二滩上长满了荒草,与母亲蓬乱的头发一样;母亲脸上的皱纹也被几垅弯弯曲曲的豆苗凸现出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在哪儿?或许她已经睡着了。大坝与田地相连形成斜面,恰恰是母亲仰靠在那里休息的形象。每年的清明时节,我走近她,就仿佛听到她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不自主地坐于草地上,就像被母亲一下子揽在怀里。更像又一次从这里出生,像一粒大豆那样,从干裂的豆荚中蹦跳出来,落在生命不竭的水土中,感觉到外面的土质松散滑腻,就阻挡不住自己,那种来自于可以轮换生命的本性,注定要换成另外一个模样——母亲的模样。

真不愿让母亲一个人在黑暗中度过,母亲啊,您何时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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