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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纳兰词中的酒

 天选小丑 2020-07-15

纳兰性德(1654~1685),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生长在北京。幼好学,经史百家无所不读,谙悉传统学术文化,尤好填词,24岁时,他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后更名为《饮水集》,今之所见者以冯统先生《饮水词》堪称足本,共辑词348首。

纳兰词的意象蕴含的情感是十分丰富的。在纳兰性德流传下来的348首词中,直接或间接涉及“酒”的词达59首之多,走进他的词,我们发现词人浮沉不定的生命历程使其词中的“酒”呈现出不同的情感内涵和美学意蕴。

浓情相思之酒

纳兰的爱情词不光占纳兰词三分之一多的篇幅,更是其全部词中的精华,是诗人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对情人的怀念与追忆、对妻子的思念和哀悼成为纳兰爱情词中“酒”的主要来源。在纳兰的爱情词中,有为数不少的篇目是他在护从宸游,奉命出使途中所写的相思相忆、离愁别恨之作。看这首《菩萨蛮》: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这首词由离筵写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实,花开即落,暗语好景不常。酒醒了,却发现盛筵将散,离别在即,不忍心倒掉杯中的酒,实在是不想离开所爱之人啊,可是离别已然到来,只落得临风洒泪千行。下阕承上阕情景情绪再加点染,进一步刻画今日空自对月的寂寞凄清。结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实处,更将这种痴情思念及无法排解的愁苦幽伤发挥到极致,而这种离恨别愁又是岂是醉酒可解的?

词写悼亡,纳兰最是数量之多,情意之切,使人不忍卒读。如《青衫湿·悼亡》:青山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这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第一首,上阙第一句“青衫湿遍”就表明了他悲痛的程度。“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告诉我们半月前,妻子还在人间,半月后已经阴阳两隔。此情此境,已是过去,不复重来了,怎不叫人心伤痛绝?再用“生来小胆怯空房”与“独伴梨花影”对比,令人心生悲痛,更突出纳兰对爱妻的一往情深。下阕则将这种悲痛推向极致,词人将心比心,想象亡妻现在的心情也是与他“一般消受”、同等悲痛。“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一个“判”字,有舍弃一切的意思,作者又把满腔的悲痛,寄托于梦幻之中——希望可以拼尽一切,拿祭奠之椒酒,加上如泉涌的清泪,可以把长眠的亡妻滴醒过来。在这里,何者为酒?何又为泪?已然是酒泪难分,词人希望用一杯杯苦酒,和着那苦泪,承载他悲痛欲绝之思,将亡妻唤醒,可终究是“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真是字字泪、声声血,都渗透着作者的凄楚,读来令人为之泣下。爱妻已逝,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仿佛都随着他的妻子的消逝而消逝。正如他在诗中写道“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拟古十三》)。

豪情怀友之酒

纳兰性德不仅对爱人情深,而且也是极重友情的。在纳兰写给朋友的诸多词中,感情热烈奔放,颇有豪壮之气,“酒”情冲天。朋友远行,他会用酒安慰朋友,“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难舍好友远游,他会唱“把酒留君君不住”、“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怀念朋友,他又会唱到:“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词人夜起相思,借酒消愁。再如这首《点绛唇》: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这首词是为思念好友姜宸英而作。词极空灵清丽,极含婉深致。上片从自己的身体感受写去,好友在身边,只得举杯孤酌,形影相吊,词人将对朋友的思念之情都注入酒中,举杯对影酬酢之间怀人之意尽显。下片转从对方落笔,更透一层深情。

在纳兰性德的好友里,他与顾贞观的友情为最,以至有“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的愿望。在其三十多首友情词中,明确写给顾贞观的就有十三首。在这些词中,无论是“共君此夜须沉醉”或是“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抑或是“落魄江湖还载酒”,无不是借酒表达了他的深厚感情和怀念之意。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纳兰在这些词中不只是单纯友情的表达,还把他那些身世之感、君国之忧及对现实的不满与牢骚作了淋漓尽致的抒发。试看这首《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这首词作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顾梁汾(贞观)南归三年整,纳兰特修建茅屋三楹招他回京。词的上片侧重叙志,他怨恨自己“一身还被浮名束”,被耽误了锦绣年华。下片点出所以要摆脱“浮名束”的原因,原来是看不惯翻手为云复手为雨的斗争。如何解脱呢?且去纵酒余生,和好友一起携酒漫游,笑看夕阳,归隐田园吧。这首词一方面表达了对好友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抒发了淡泊功名,欲效陶渊明等先贤的心情。显而易见,这首词在轻快的调子背后,隐藏着忧郁的情绪。

伤情感怀之酒

纳兰性德自康熙十五年(1676)中进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循迁至一等。按理说,他生长华阀,一代权相之子,又是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应是春风得意才对,可他却是“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而长期随扈出巡、陪侍皇帝左右的生活与他“欲将普天一洗,银河亲挽”的理想南辕北辙,他不由发出“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的感叹。身世的不平、羁旅的愁苦、多情忧郁的本性等等都集中体现在纳兰的伤情感怀之酒词中。在纳兰长期随扈出巡的途中,他时常借酒来抒发旅途的艰辛,如“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数万顶毡帐里是数万盏不灭的灯,数万盏灯下是数万个酒醉的人和数万颗思乡的心。

除此外,纳兰还经常借酒抒怀,感慨身世。他说自己“浮名总如水”,抒发自己不愿为功名所累,甘愿“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就把那一腔理想付之酒中吧。如果说这首词是年轻的纳兰性德多情忧郁之本性的体现,那么接下来这两首词则完全是纳兰性德在长期羁旅之苦、理想抱负破灭之后的伤感喟叹,他在《虞美人》中唱到:风灭炉烟残灯冷,相伴惟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此词颇有骚人之旨,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沉醉我独醒之感慨。词人孤独一人,情愿喝得酩酊大醉,借清酒来麻醉自己,可是清醒阅世,又总是带来“闲愁”,孤清之感仍是难以排遣。词人清高幽独之品性令人神往。再看这首《采桑子》: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与上一首不同,这首词抒发了人生无常,转瞬即逝,不胜今昔的感慨。词人“欲话”之“生平”,无非是韶华流逝,白发暗生之外的一无所有,只好在三更时分,悲歌一曲,尽情纵酒,让“千秋万岁名”在酒中化作一场春梦罢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情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词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正在于其情真意切,无论是思妻之酒、悼亡之酒、怀友之酒或是自伤身世之酒,无不在酒中蕴含他的绵绵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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