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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四月天散文:今晚没烧包

 妙趣横生 2020-07-16


四月天散文:今晚没烧包


 今晚没烧包

  日子晃一晃,又到十四了。

  七月十四,是民间传统的中元节,俗称“鬼节”。传说这一天,地官赦罪,故去亲人得以回家,享受后人的供奉。农村里,一般从十二就开始接鬼——迎接已故亲人回来,在家吃住。这几天,每日两餐,烧肉,点香,摆杯筷,敬上白米饭。十四晚上便是送鬼。临走前,摆上水果肉食等祭品,烧上一大堆纸钱,送他们回家,名曰“烧包封”。地域不同,风俗各异,有些地方十三便开始烧包,也有十五才烧的。

  从前,农村条件差,但鬼节气氛浓郁。各家都会尽自己所能,买上一些纸钱,一包一包薄薄地封好,写上祖先的名讳,烧给他们。故人根据包上姓名,取回各自的“红包”。后人担心孤魂野鬼抢包,土地小鬼为难,多般会单独备一小份,先烧给他们,求他们让道。每到鬼节,家家小孩都不敢外出,尤其晚上,缩紧了心,躲在家里。大人们更是肃穆,或者因为怀念,或者因为担心惊扰。到了十四晚上,满村子的烧纸味,稀稀疏疏的鞭炮声,更是渲染了阴森可怖的气氛。那时,城里应该是不怎么烧纸的,一是防火安全,二是破除迷信吧?

  如今,条件都好了,家家买得起纸,烧得起香,中元节的包烧得更红火了。更有那一天更比一天好、一山望着一山高的欲望,如今城里的中元节盛况,绝不亚于农村。当然,说为“盛况”,其实就是指烧纸人家之多,烧纸数量之大,街街巷巷的烟雾之浓,盛况空前。楼底墙根下,街道水泥路旁,河边堤岸沿线,到处火光冲天,浓烟蔽空。第二天早上,一堆一堆的纸灰,密密集集,或随风飘散,或者安然地等待清扫。但那种祭祀的气氛可是全然没有的。城里人忙碌,不会“接”,也不能叫做“送”,更少有人家晚餐前摆上筷子杯碟吧?就是“烧包”而已。有点类似于游客进庙,点三根檀香,燃几张钱纸,作几个揖,许个发财或者姻缘愿。然后走出庙门,依然谈笑风生,或者继续拍照。很少有人想过,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的东西,求他,拜他,有什么意义?接触过佛法的人知道,拜佛拜自身,修行修自心。求的是“心”而已。如此,烧多少纸不重要,重要的是虔诚,是你“用”了多少心!节日,不过是给你提供了一个怀念的机会而已!

  我不记得,我是从哪一年开始单独烧包的。大概也是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故去亲人越来越近的缘故吧?我们楼底,水泥墙下,有一细长条形的花坛,起初建房的时候,屋主们便集资买了很多桂花树,种了一排。多年来,种树养花,就没活过一棵。过路人太多,不是连根拔起,就是折枝断叶,数年后,终于放弃。如今杂草丛生,破烂乱弃,不时还有人来偷挖花泥。每年的七月十四晚上,楼里的人,大多在此烧纸。我也不想太远去找地方,到处高楼林立,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年年在这里烧了,至少,避开了马路旁边的行道树。

  我的包,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六爷六娘,七爷七娘,还有细哥细嫂,这几年,又增加了两个朋友,志刚和阿丹。

  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自不必说,大伯家与我们家关系并不好,但大伯本人并不怎么过分。尤其我大一些的时候,总是“大妹几”“大妹几”地叫。在乡下的父辈三兄弟中,就我和大伯家堂妹两个女孩,总归是要宠一些的。即便想不起任何一件得宠的事迹,但那眯着笑眼叫我的样子,就让我难以忘怀。二伯在县城,是菜农。读书时,他们家几乎就成了我的客栈。因为子女多,因为生活艰苦,二伯母总是板着一张脸,可大伯很疼我。辛劳一生,晚年眼睛也瞎了。而我,有了工作成了家,却再也没时间去他那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我都没能好好看看他,没有时间照顾过他,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人的一生,总会生出许多时过境迁后的遗憾,让你用剩下的时间去偿还。烧包,不过是一些自我救赎的手段罢了。

  我的父亲辈,一个太太下来的,堂的、堂堂的兄弟共九人。六爷六娘,离我家最近。他家条件最好,但人丁不旺。育有一儿一女。我记事起,他们家的女儿中年摔成驼背,几乎要成九十度了,很少回娘家。他们的儿子,我叫胖哥,一生强势,有点霸道,中年丧命于车祸。谁能料到,这样一个家就此凋落。六爷六娘都是讲故事的好手。小时候,每到冬天,他家的灶台柴火便烧得旺旺——那是旧时的一种四方形老土灶,平台大概成人的膝盖高,中间是火塘,一个铁架树立中央。铁架上可以放锅子、铁罐,底下烧起大火。靠墙的两方都摆有长凳——大家围坐,很有那种围炉夜话的味道。《薛仁贵征西》,《杨家将》,《王宝钏苦守寒窑》……六爷讲故事唾沫四溅,绘声绘色,就差没有惊堂木拍案了,听得我们如痴如醉。而六娘呢,则慢声细气,娓娓道来,《梁山伯与祝英台》,《赵银郎》,总是让我浮想联翩。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时会讲故事的人很多,他们都没有文化,讲起故事来,怎么就那么引人入胜呢?每次,我都借帮六娘抱孙女,去听他们讲故事。一会儿,我父亲就在家里对着这边咆哮:“又跑哪里去了?”

  六爷过世早,大概五十多岁六十边上吧?后来胖哥也死了,嫂子改嫁,孙女孙子外出。六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家。七十来岁了,还驼着九十度的背——是的,她也因为从楼上摔下,摔成了比那个姐姐更驼的驼背——上山砍柴,打猪草,摘山胡椒、鹰爪枫去卖。据说省吃俭用,自己攒了一些钱。有时,也会来怀化。七爷七娘随小儿子住怀化以后,她有时也来看看。可我,实在太忙,很想接她来家住几天,却总是因为忙碌而忍住没有开口。六娘死了,我很后悔,很后悔,烧包,大概也是为求良心稍安吧?

  七爷是个老秀才,却因为成分不好,有些受歧视。好像参加过土匪,也许是国民党兵,我不太清楚。也许因为是秀才吧,养成了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习惯。钱管得很紧,却不擅长当家理事,更不喜欢劳动,到处走亲串门,颇不受欢迎。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家,他问我:“也字少一竖读个什么字?”我答:“乜斜的乜吧?”七爷高兴得拍腿大笑:“不愧是大学生,连这个字都认得!”其实,汉字里很多生僻字我并不认识,偏巧我运气好,在阅读中读到过这个“乜”字。后来,我在他眼里,就成了“有才”的代名词,到处夸我。

  2000年左右,为了孩子进城读书,曾在堂弟家租地下室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还在郊区上班。这样,与七爷一家的接触更加近了。没几年,堂弟出车祸重伤,家庭也遭重创,自此,那个家也摇摇欲坠,生活日渐艰难,吃饭都成了问题。七爷神智有点糊涂的时候,还往乡下跑。在老家,饭都混不到一口,后辈们都不喜欢他。没人会留他进屋坐坐,给口水喝,包括我的父亲。据说,七爷七娘死得都有点凄惨。虽然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社会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但,还是有很多人,活得确实不容易!

  六爷六娘,子嗣单薄;七爷七娘,家门不幸,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下一个也曾与阎王擦肩而过。因此里,每年的七月半,我都为他们备下一些纸钱,聊表慰藉。

  远房的细哥细嫂,有儿有女,却与我家渊源颇深。细哥因为抗美援朝被炮弹震成脑震荡,复原后安排在洪江工作。因为种种原由几进几出,数次返乡,被兄弟邻里看不起。细嫂总说我妈善良,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因此念叨了一辈子。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离洪江近,他们家,又成了我的第二个客栈。细嫂对我特别好,她家的小儿子小女儿跟我年龄相仿,关系不错,亲上加友。由此感念,每年也都有他们的一包。

  2007年,志刚出了车祸,大恸了一场。虽然,他负了我,可我不怪他。他是我一生最温暖最实在的回忆。他的“负”,也是开始时早就默认的结局。

  阿丹,是我前辈子的孽债,此生花了肝肠寸断的六年来偿还。岂止是六年,他死后,余罪扔在扩散,于我生活的角角落落,日日年年;于我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

  我忘不了他们,也感谢他们。这一生的空白纸上,是他们给了我最鲜艳最痛楚的色彩。志刚走时37岁,是一个男人生命里最旺盛最恣肆的季节。而阿丹,29岁,逝在最美的花开时期。刻骨铭心地经过我生命的两个少年,我必须要纪念他们,超度他们。我知道,阿丹是虔诚的穆斯林,生前他说过,不让我用佛教的仪式纪念他,那会加重他的罪孽。我犹豫过,可我仍然坚持了。如果我的烧纸或者祈祷,真的加重了他的罪过,那么,算做是惩罚他给我带来的无尽苦痛;如果慈悲包容的佛,也能超度他,那么,愿他在天安宁,早日解脱,下辈子做个健康人!于是,他们,和我的亲人在了一起。每年,腾挪而上的浓烟,随着袅袅兮秋风,捎去我的怀念。

  今天下午,看到小菜店里的一堆堆包封,才记起问老板时间。老板说,今天是十四。十四?这么快,就到了十四?往年的七月半,我早早地就备好了纸,封好了包,一个一个地亲手写上先人的姓名。外公外婆的姓名,还常常打电话问爸妈。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萧索有些倦意。老板问我买多少,我说买了菜,手提不动,晚上凉快些再出来买。

  然而,到了晚上,我却不想下楼。我素来有这样的懒劲,因为不想换装不想抹霜,常常没有菜,一个鸡蛋就混一顿。

  打开窗户,开发区的空气里,已弥漫起一股纸灰的味道,有点刺眼,有些呛鼻。凝望着远处长乐花园密集的高楼,灿若银河的灯火,一层层地布满了半边天。我默默地祈求着故人的原谅。阿丹和志刚,上周在寺庙禅修时,就已经写过了牌位,诵经超度远胜过楼下的一堆纸灰。那时想过,要不要把他们全都写上?可是,那得好几百块。纠结过几次,终于放弃了亲人,写上了朋友。然而,负罪的感觉一直都在,下决心回到家里一定要给故人多烧点包的。

  可是,今晚我没烧包!

  我为什么就懒惰了呢?本来,没接触佛经前,我就觉得,烧这么多的纸,就是毁那么多的林,这是集体犯罪。然而,为了祈求庇佑,我还是随了大流,烧了。如今随着佛学经论读得越来越多,我却越来越迷惑:如果民间所说的灵魂,就是一种粒子流,一种相续的心之流,那么,毁林烧纸有什么用?还不如默祝呢!又或者,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管灵魂也好,心流也好,烧得再多,日子还是这样的日子,生活还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是的,有时候,禅修并没有提高我多少境界,我也会像俗人一样,付出中祈求着得到些什么。

  于是,默默地,我这样为自己寻找着解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应该早已投胎成人了;伯父伯母们,哥哥嫂嫂们,也还有他们自己的嫡亲子孙们;可那两个,是青年夭亡,与老人不一样啊!

  这样,或许,我的心里应该觉得轻松些?


作者简介:

四月天,湖南怀化人,高级中学教师。擅长散文、古诗词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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