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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石凌作品丨锦衣素颜赤子心

 梅雨墨香 2020-08-20

石凌,原名张惠灵,甘肃灵台人。在《北京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奔流》《边疆文学》等市级以上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三百余篇,十多篇散文入编多部书籍,曾获“芳草”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盛大文学网站首届“白金书评人奖”、“西柏坡散文奖”“散文世界杯”征文奖等奖项。已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著有长篇小说《支离歌》《蝶衣》。


一个神情娴静的少女,缓缓走在一套有着三重门的宅院里。院是典型的四合院,黑檐蓝瓦,雕梁画栋的房子,房后有花园,花园里种着牡丹、菊花,春夏开一茬,秋冬开一茬,四季都能闻着花香。院子里有四个门,第三重门内住着孩子与女眷。第二重门里有议事的大厅,住着当家人与年长辈高的。第一重门里住着伙计、佣人,还有专供宾客住的房子。第四个门很小,开在最里面,通往草茂林密的沟壑。如果土匪来了,第一重门里守夜的人大喊一声,里面的女人娃娃就顺着这小门出去,躲进沟里。少女的母亲说,以前他们曾经两次进沟里躲土匪,自从老三当了军官,家里就常常有穿着黄呢军装的人出没,土匪再也没来骚扰过。那时,院里的菊花刚刚绽开花蕾,少女沿着花园散步,绣有梅花的缎面素花袄把她的腰身衬得亭亭玉立。她头上的景泰蓝发簪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蓝盈盈的光泽,耳坠上的珍珠链子随着三寸金莲轻轻晃动,如弱柳扶风。少女本想到前院父母的房里听听娘的教诲。娘说,眼看就要从一个大家闺秀成为人家的媳妇,该懂的规矩,该学的礼数都得用心记,将来才能不辱门风。她刚刚跨出三重门的门槛,就听见西厢房传来摇铃念经的声音,又退了回去。二婶又病了吗?二婶是二叔的第三个女人,结婚还不到三年,人已经瘦得剩下个影儿。二婶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遇见四只眼的黑猫悄无声息地看着她,或是拇指大的绿苍蝇在她头上嗡嗡,那一定是二叔死去的那两个女人。因此,家里隔三差五要请阴阳先生来驱鬼。

这是外婆讲得最多的一段往事。故事里那个少女就是我的老外婆。

你见过那四只眼的猫吗?年少时,我不止一次问过外婆。

我要是见了它,我还能活到现在吗?外婆微微一笑。我定睛细看正在裹脚的外婆,一身打着布丁褪了色的黑衣上露出花白的头发。除了这双三寸金莲,我无法把眼前这个身体干瘪,手指变形的老妇人与那个穿着绫罗绸缎,戴着景泰蓝发簪,佩着珍珠耳坠的富家少女联系起来。也许是外婆编故事哄小孩吧。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出嫁的年龄,母亲从箱底拿出一个景泰蓝发簪递给我说,这是她结婚时外婆给她的一点陪嫁品,有珍珠、银耳钉……小碗口大的一包,七十年代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她把其它东西拿去换钱添补家用了,唯有这景泰蓝发簪留到了现在,母亲让我保存着,将来传给自己的孩子。外婆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给其他子女的礼品不会比母亲的少。如此看来,外婆说的这一切是真的。母亲随手拿出的还有一绺丝线,真正的蚕丝,即使过了半个世纪,仍然闪烁着夺目的光芒。母亲说,那是外婆送给她的,希望她有一天能给孩子们绣花鞋穿。可是,繁忙的农活催着母亲,她哪有这样的闲情,这丝线便一直放到了现在。

我小心地接过母亲手里那沾着几代人生命气息的景泰蓝发簪,仔细端详着,企图从这名贵的饰品上找到我那辛劳了一辈子,即使到了八十多岁仍然在缝缝补补的老外婆的青春。在交通非常不便的二十世纪初,这枚从北京景泰蓝手工作坊里加工而成的工艺品是怎样抵达我那远在西北的外婆身边的?作为这个大家闺秀的后代,我身上还有她的影子吗?我仔细端详外婆的照片,又认真地将她与母亲与我比较一番,我不得不惊叹遗传的秘码,我们三人不仅外貌、体格极其相似,连性格中外柔内刚的成分也一脉相承。只是,外婆性情中的淑娴,骨子里的高贵与大气到母亲再到我,是一点一点地减弱了。在历经了风霜雨雪的淬炼以后,我渐渐明白,我们三代人之间的差距不止是年龄、经验,还有出身。外婆少女时代是在深宅大院里度过的,母亲少女时代正赶上饥馑与“文革”,而我的少年却伴随着刻骨的贫困考验。当然,外婆也经历了这一切。

外婆十五岁时嫁给了十六岁的外公,送亲的队伍中有四匹高头大马,驮着沉甸甸的嫁妆,外婆坐着带流苏的轿子。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里,门当户对是这门亲事成功的主要原因。外公家是距离外婆娘家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大户人家,虽然家底没外婆娘家殷实,但毕竟有几百亩土地,七八个长工。与外婆家相比,外公家更像个暴发户,虽然也有三重门,但没有花园,外当家是外公的大哥,内当家是外公的母亲。他们信奉家从细处有,连炒菜用的猪油,点灯用的清油都要每天从婆婆那里领。

“满满一年,才给每人发一块布做衣裳。”外婆揉着肿胀的手腕说,布是老粗布,黑色或白色。娃娃早已穿着没后跟的鞋子跑了,哪有给大人做衣服的?结婚好几年里,外婆都穿着从娘家带来的衣裳。婚后,外婆立即从被父母疼爱的闺女变成了这个大户人家操持家务的媳妇,没有人想到她只有十五六岁。她与两个妯娌轮流做饭、推磨、喂猪。二外婆一辈子不曾生过孩子,对另外两个妯娌也不相让,生了孩子坐月子也不得替换。外婆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我的母亲时正是冬月中旬,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恰恰轮上她喂那两头年关要宰的大肥猪。外婆在炕上只躺了三天,就穿着薄薄的夹袄去喂猪。猪按时长了膘,外婆却落下了一辈子也没治好的病根——类风湿。

解放后,外婆继续生育了她的另外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外婆给他们倾注了同样的爱。生活的巨大变化使她不得不踮着小脚奔跑,下地,拉犁。如果不是当家人在解放前及时卖掉土地,她也少不了作为地主家人挨批斗。当然,外婆也站过会,不是因为出身问题,是与她的妯娌一起偷队里的苜蓿准备充饥时被抓住的。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对我的二外婆——外婆的嫂子描述几句。在我的记忆里,二外婆是个干脆利落的老人,精瘦的手上青筋毕露,常常站在门口手搭凉蓬向远处眺望,盼着在外地工作的二姨回家。与外婆不同的是,二外婆爱骂人。正因为这样,孩子们常常逗二外婆,偷她的针线,引得她破口大骂。她一只手扶着门沿,一只手提着一根枣木拐杖,在地上叮叮地敲着,仿佛给她抑扬顿挫的叫骂声伴奏。二姨是母亲的亲妹妹,一岁时就过继给了二外婆,因此也得以受到了比兄妹更多的教育,有了一份工作。外婆坐月子的时候没少看过这位嫂子的眼色,但说起二外婆总是带着深深的同情。二外婆有小家碧玉的精明能干,婚姻却极其不幸。外婆不止一次向我谈起她半夜起来找二外婆的情景。二外婆与二外公一辈子谈不拢,年轻的时候,一个嘴硬,一个手狠。二外婆挨了打后常常半夜三更跑出去寻死觅活。有时跑到水井边,有时跑到崖边,外婆找见她的时候,她双腿吊在半空中不肯回去。外婆又劝又拽一次次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她活了八十四岁才离开了这个让她眷念又诅咒过的世界。二外婆晚年走亲串门迷失方向后,外婆常常拄着拐杖到庄里找她的这位老嫂子回家。

我小时去外婆家,自然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外婆极爱干净,床上的被褥常常散发着皂角味儿、阳光味儿。第二天早上,我在矇矇眬眬中听见外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睁眼看天窗,外面黑咕隆咚,就又睡着了。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婆已经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外婆六十七岁那年,外公在劳动的路上突然辞世。从此,外婆的口语中就多了一个词——“老鬼”。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地向“老鬼”诉说她的孤独,有时会央求“老鬼”带她离开这个世界,有时还会向“老鬼”谈谈孩子们的生活。外公去世二十年了,却从不曾离开外婆的心窝。成年后,我总是忙于俗务,看望外婆的次数明显地少了,每次见她,她都少不了对我说,她又梦见“老鬼”了。外公倘若地下有灵,也该知足了。

大姨病逝那年,外婆七十二岁。大姨秉承了外婆的刚毅性格,却无法克制贫穷与灾难对她的无常打击。虽然她也已经做了奶奶,可她毕竟是外婆的女儿呀。所有的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默契,每当外婆念叨大姨的时候,合起来哄骗她。那些日子,外婆若有所失,她常独自走出门去向远处张望,希望她的大女儿能像从前一样带着爽爽的笑叫一声“妈”。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外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坐在门槛上边哭边说她对大女儿的思念,她早知道大姨去世了,她也知道人们都在哄她。哭过了,外婆又起早贪黑地劳作。小姨夫出事后,我们同样欺骗了外婆,可是,哪能瞒得过经历了数次死亡的外婆。过一段时间,她总要提醒仍然健在的儿女互相看望对方。

每年冬天,亲人不由得担心外婆会在某个雪白之夜突然离去,然而,外婆都挺了过来。进入八十三岁,外婆的腰一下子弯成了一张弓再也抬不起来。她曾经无数次摔倒,擦破过皮肤,摔伤过筋骨,可她只在家里躺上两天,就下炕了。外婆家的那个沉重的风箱她拉了一辈子,至今仍在拉,院子内外的落叶她清扫了一辈子,至今仍在扫。

今年的这场雪格外大,下的时间又格外长,我的外婆能捱过她的第八十六个冬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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