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鸿长篇小说:老北风 (10)第十章 老田头扛着一袋小米来到东子家,东子已经醒了。因为没有生火,屋里的温度和外面几乎一样的冷。 陈东子躺在冰凉的土炕上,两眼毫无生气地望着房梁。就连老田头进了门,他也没有眨一下眼睛。老田头因为自己过去的经历,他很能理解东子此时的心情,所以也没打扰他,只是默默地放下一袋小米,然后转身出去了。 他没有走,出去抱了一捆柴火回来。他把柴火塞进炕洞里点着,烧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土炕便热得烫手。他又把小米舀出一碗,在厨房的锅里熬了一盆粥给陈东子端了过来。 老田头用粗糙的手把粥放在炕沿上,这才轻声说道:“东子,我得走了,那边还有活等着我干呢。你也别太难过了,一会起来把粥喝了。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啊!”说完,他叹口气,眼睛看到那袋子小米。他又说道:“这小米子是韩二爷给的,唉……!”他把“给的”两字说得很重,语气里透出对韩二爷极度的鄙视与不屑。 老田头走后,陈东子躺在热炕上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昨晚的事情在他脑袋里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他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娘躺在破席子里的景象。一想到那幅凄惨的画面,他的心就疼的不行。 他躺在炕上用力地攥紧拳头,感觉到指甲已经深深嵌进肉里,疼痛通过神经传递到他的全身,他觉得这样的疼要比心里的疼好受一些。 外面的天头阴了起来,还下起了大雪。北风夹着鹅毛般的雪花不断地敲打着窗户纸,发出一阵阵令人烦躁的“哒哒”声。 和外面对比之下,屋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这种寂静让陈东子感到有些窒息。以往他总是嫌娘的话太絮叨 ,可现在没有了娘的声音在这屋里,他的心竟被这沉静揪的生疼。他挣扎坐了起来,爬到窗户前,用手指捅破了窗户纸。一阵冷风从窟窿里钻进来,正吹到他的脸上,陈东子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想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透过窗户上的窟窿,他看到外面一片灰白。大雪下得很急,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他忽然想到了秀儿,秀儿已经走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如果还活着,这样的鬼天气她会在哪里呢?会不会现在正衣衫单薄地走在狂风暴雪里呢?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如同被揪住般疼了起来。 秀儿的出走,娘的离世,这一切都是韩家所赐。若不是韩家的人,他会把秀儿娶回家,和娘一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想到秀儿那可爱的模样和甜甜的笑,陈东子心里生出了一丝暖意。 寒风不住从窗户上的窟窿里钻进来,东子的思绪也被吹回到了现实中,他的心随之冷了下来,他的眼睛透过窟窿看着外面,灰色的天空依旧下着雪,一片朦胧,陈东子眼神空洞的看着飘舞的雪花,却看不到一丝希望。 蓦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双眼闪着光,猛的伸出拳头把窗户纸捅了更大一个窟窿,他决定复仇。 大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时才停了下来。风停雪霁,空气也变得清新了许多。 韩二爷吃过晚饭,换上一套舒适的衣服坐在屋里喝茶,二奶奶则坐在火盆前抽着烟袋。在东北, 房门响动,门帘一挑,耀祖和翠红领着小福子进到屋来。刚一进屋,翠红急匆匆走到二奶奶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面前。 二奶奶一看,竟然是丢失的那枚金簪子。她赶忙拿起来,惊喜地问道:“这簪子……,是在哪找到的?” 翠红涨红着脸,回身把小福子拽了过来,指着他道:“还不是你这宝贝孙子,就在他衣兜里。” 韩二爷闻听簪子找到了,吃惊不小,忙端着茶碗,走过来看着二奶奶手里金簪子,嘴里喃喃道:“这……这怎么会在小福子兜里?难道是……?”瞬间,他觉得浑身冰凉。 翠红说:“昨天我把簪子放在地柜上,谁成想这小崽子趁我不注意偷偷拿了,用簪子串了熟豆子冻上当糖葫芦吃。要不是今天晚上我给他换洗衣服才翻出来,他还不说呢!” 韩二爷面色苍白,蹲下身子拉住小福子问道:“孙子,你妈说的都是真的吗?簪子真是你拿的?” 小福子刚才被他妈一顿骂,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早被吓得惊恐不安,现在让韩二爷这么一问,更加害怕,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韩二奶奶看到孙子被吓哭了,心疼的一把搂过来,没好气地说:“是又能咋样?又不是外人拿的,为了一个簪子,你看你们把孩子吓的?” 耀祖见娘竟然把这事看的如此轻淡,心中感到十分震惊和不解。他冲着二奶奶激动的说道:“娘,你觉得这是小事吗?一条人命啊,你冤枉陈婶偷了你的簪子,害得人家投了井。你……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耀祖从来没有如此大胆敢和他娘这样讲话,今天居然这样质问她,二奶奶顿时被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她站起来挥动手里的长烟袋对着耀祖脑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嘴里骂道:“你个不孝的逆子,居然向着外人来训斥起我来了,早知道你这样,真不如当初给你扔尿盆子里淹死得了……。” 耀祖没有躲闪,硬生生挨了他娘一烟袋锅,鲜血顿时顺着面颊淌了下来。翠红一见急忙掏出手帕将血捂住,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对二奶奶道:“娘,你别打了,耀祖咋说也是你亲生的儿子啊!” 二奶奶看到耀祖头上流了血,也有些心软,但她却不肯放下当娘的威仪,虽然垂下了烟袋,可依旧余怒未消地骂道:“他这也是我亲生的儿子吗?亲生的就这么气我吗?” 韩二爷此时的心情有说不出的烦躁,现在整个靠河镇的人都知道东子娘的死,是因为她偷了韩家的金簪子被发现才投井自尽的,虽说韩二爷当时的语言有些偏激,但多数人也能理解,毕竟丢的是价值不菲的金簪子啊。对于有钱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可在穷人眼里,那是苦干一辈子也挣不来的。 现在金簪子竟然又冒了出来,这可让韩二爷实在有些接受不了。他宁愿这簪子真的就不见了,一辈子也找不到才好。那样,他就可以继续堂而皇之的以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去对待东子娘投井的事了。 然而,簪子找到了,并且还是自家人拿走的。这若是传出去的话,他韩二爷岂不要背负栽赃陷害的罪名?东子娘的死,他又怎能脱得了干系呢? 他正想着这些烦乱地事情,二奶奶竟用烟袋打伤了耀祖,看到家里乱成这样,韩二爷眉头紧锁,气愤地将手中的茶碗用力摔在地上,茶碗被摔得稀碎,里面的茶水也迸溅在他新换的棉袍上。 耀祖和翠红被吓了一跳,楞楞地不敢出声,就连韩二奶奶也被惊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小福子扭身跑到他妈身后,探着脑袋瓜惊恐地看着他爷爷。 韩二爷瞪着眼吼道:“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簪子找到的事还有谁知道?” “没……没人知道,就我和耀祖知道。”翠红有些怯怯地答道。 “嗯,那好,你们记住了,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对任何人也绝不能讲,知道吗?”韩二爷说。 “爹,你放心,我们怎么会和外人说起这事呢!”翠红怕耀祖再说惹公公婆婆生气的话,赶忙抢先答应着。 韩二爷舒展开双眉,从二奶奶那里那过金簪子,看了看,然后递给耀祖,说:“这个簪子你拿回去,小心收好。明个去趟县城,找个不认识的店铺把它毁了,给翠红改两副耳环吧!” 耀祖低着头没吭声,也没有去伸手去接。翠红偷着在背后捅咕他一下,耀祖这才极不情愿地把金簪子接了过来。 看到耀祖的样子,韩二爷心头火起,但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索性转过身不去看耀祖,然后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你们回屋去吧!” 翠红抱起小福子,对韩二爷和二奶奶说:“爹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说完,拽着耀祖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韩二爷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道:“这样迂腐懦弱,将来可怎么继承我韩家的基业啊?” 二奶奶重新将烟袋在火盆里点燃,抽了一口,吐出一片烟雾。悠悠地说道:“大儿子不行,你不是还有二儿子吗,有光宗在,你还怕没人继承你的家业吗?” 韩二爷“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二奶奶。从柜上拿起一顶狐狸皮做的棉帽戴在头上,朝门外走去。 “哎,这么晚了你还干嘛去?”二奶奶见韩二爷要出去,急忙问道。 “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说完,他头也不回的推门出去了。 陈东子将墙洞里的那包炮仗掏出来,揣到棉袄兜里,又从外屋房梁上挂着的镰刀拿了下来。他用手指轻轻试了下,虽然闲置许久,刀锋依旧很是锋利! 外面月亮早已挂上枝头,淡青色的月光映在雪地上,一片通亮。 陈东子放慢脚步,像只狸猫。韩二爷家的大宅院就在眼前,他的血液流动骤然加快,眼睛里透出一种狼的目光。 他绕过大门,他顺着墙根来到东跨院的墙外,这里有个朝外出牛羊粪的小洞,正好可以容他猫腰钻进去。 东跨院的牛棚前有三间草房,里面住着韩家的长工。屋里点着油灯,看样子他们还没有睡。 陈东子慢慢靠着羊圈绕过草房,推开一个角门,出了东跨院。 左面往前走就是韩家的后门,右面就是韩二爷住的一溜大瓦房。韩二爷住在挨着厨房的那个屋子,陈东子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里。看到厨房,陈东子心里又是一疼,他想到了秀儿。想到了就是在这里,她被那个遭天杀的韩光宗糟蹋的。陈东子心里骤然一痛,他发誓,一定要亲手宰了韩光宗这个畜生。 可韩光宗并不在家,怎么办?难道今天只宰了韩二爷自己?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左走去,一直来到后门,轻轻打开门杠,将后门虚掩着。 他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还要留着这条命去找韩光宗。打开了后门,他从腰里抽出镰刀,转身回来向韩二爷住的青砖瓦房走去。 韩二爷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虽然窗户上是锃明瓦亮的玻璃,可里面被窗帘挡着,什么也看不到。 陈东子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镰刀,他喘着粗气,心口起伏不定,心跳的声音自己几乎能够听到。 屋里只有韩二奶奶一个人,她还坐在火盆旁边“吧嗒”着烟袋。听到有人进屋,她以为是韩二爷回来了,拉着长声说:“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困了……!” 可她边说边抬头时,才发现进来的不是韩二爷,竟然是手提镰刀,凶神恶煞般的陈东子。 她惊恐的“啊”了一声,手里的烟袋也掉到了地上。 陈东子见屋里没有韩二爷,本来有些失望,但见到韩二奶奶在屋里,也不禁怒火攻心,他知道他娘的死和这个女人有直接的关系,若不是她的诬陷,也不能导致娘会投井。 陈东子两眼冒火,窜过去对着韩二奶奶就是一镰刀。韩二奶奶虽然惊恐,却也不想任凭陈东子砍杀,她下意识的朝炕上一躲,陈东子的镰刀便砍到火盆上了。陈东子撤回镰刀照着正往炕上爬的二奶奶又是一刀,这一刀二奶奶却没有躲过去,刀尖正扎在她的小腿上。 韩二奶奶“嗷”的一声,回身去抓镰刀,可陈东子哪里给她机会,一用力拽出刀来,准备照她的脑袋再来一下。 可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韩二爷闯了进来。 在门外他就听到屋里二奶奶发惨叫声,一时不知道屋里发生什么事,便赶紧推开门进来。 陈东子双眼血红,一回头看到韩二爷,也顾不得再去砍二奶奶,直奔韩二爷而来。 韩二爷看到是陈东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明白这小子今天夜闯韩家是为了啥。韩二爷仗着胆子大声喊道:“陈东子,你要干什么?” 可陈东子现在哪里还听得下去他的话?两步窜到他跟前,镰刀举过头顶,用力向下就劈。 韩二爷来不及躲闪,被镰刀砍到脑袋上,镰刀砍透他那狐狸皮的帽子,直接嵌在他的头骨上。韩二爷一声惨叫,用手向上一挡,将镰刀擎起,然后转身就朝外面跑去。 陈东子哪里肯放过他,咬着牙从屋里追了出来。外面的地上都是雪,韩二爷惊慌失措,刚一出门,便一个踉跄扑在地上。 陈东子从屋里窜出来,朝着倒地不起的韩二爷就是一刀。 韩二爷惊恐不已,本能的抬起胳膊去挡,这一刀便深深砍到他的胳膊上了。他又是一声惨叫,接着大喊道:“快来人啊,杀人啦……!”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韩二爷的嚎叫声传得格外的远。霎时,东西两个跨院的灯光都亮了起来。 陈东子一看事情不好,提起镰刀照韩二爷的后背心又用力砍了下去。这一下,韩二爷再没有嚎叫,趴在雪地上因为疼痛而使劲地扭曲着身子抽搐着。 陈东子听到左右跨院里开始有了人声,扔下镰刀转身就往后门跑去。 他来不及细想,出了韩家的后门,顺着小巷子一口气跑回家,可刚到家门口,他又站住了。他猛的醒悟过来,自己怎么能回家呢?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现在有些清醒了,马上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能逃到哪里呢?这是他先前没有想过的事。就连县城都没去过的他,现在该往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可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呢?先不说韩家财大势大,单就这杀人的罪名,便是掉脑袋的事了。 为何先前自己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他有些后怕,可他明白,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并不后悔,甚至还有些报复之后的快感。 他在寂静的寒夜里漫无目的的西走去,一直走到拉林河边,他才感到一阵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身子抖动的让他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因紧张和害怕,陈东子感到胃里不停的收缩,他想呕吐,可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呕得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 此时就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的不知何去何从。蓦然他想起一个人来,温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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