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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 | 文野

 深圳文学 2020-07-17

但凡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

心中都会多一些淡然,少一些怨恨...

今天十五,腊月十八是母亲的生日,还有三天,妈妈就七十五了。

母亲说,她是在五岁时和外婆一起,被我做大地主的外公撵出家门的。那晚伸手不见五指,天下着雪,第二天是她的生日。

今天,东莞气温七度,小雨;乐山气温五度,小雨。三千里南北之间,天气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惹得我空前想家。

(一)

以前每到这时,家乡总是冬雨绵绵。而我和哥哥则会顶着寒风、冒着冷雨上山去割牛草,并且要尽量多准备一些,以确保母亲生日那天牲口们够吃,确保同龄的小客人们来时,可以不被打扰的痛痛快快玩耍一天。

我们戴着草帽、背着竹篓、挥着镰刀,在山坡上使劲地搜寻。鞋底上沾满了厚厚的泥土,用镰刀刮掉后继续;双手被冻得通红发木,放到嘴边哈两口热气后继续;不小心割伤了手指,忍住疼痛,用嘴吸吮掉咸腥的鲜血,用旧布简单包扎后继续……

已近年关,天气自然很冷,有风有雨的日子里,更是冰冷刺骨。但是,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热闹与欢乐,哥儿俩心里便有了盼头,便充满着温暖。

家乡在早年间有规矩,但凡还有老人在世时,家中的晚辈们过生日便不可以揽客。我家由于爷爷和奶奶过逝得早,所以,每年母亲的生日那天家里是会有客人的。

必到的有姐夫一家、大姑妈一家、小姑妈一家和舅舅一家,有时母亲的两位表姐也会前来走动。别看合在一块儿总共只有四五家人,可人头却不少呢!

你瞧,与我同辈儿的兄弟姐妹,我家有三个、舅舅家有三个、姐夫家有六个、小姑妈家有八个、大姑妈家有九个。已恋爱的哥哥姐姐们会带上各自的男朋友女朋友,成婚后的哥哥姐姐们会带上各自的爱人和领着各自的小宝宝。如此简单的一算呀,便成了浩浩荡荡的几十人大军,热闹得很嘞!

这些都是至亲的人,若非家中确有推不开的事由,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如期而至,这也是乡下人家延续了多年的风俗传承。

孩子们的天地总是和大人不同,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样的家族根本算不得兴旺,就算亲戚们都来了,也不过七八桌而已,跟那些个“大户”们可没得比。但父母亲都是好客的人,怠慢客人的事情是做不来的。因此,每年准备食材的工作,往往从头一次逢集时便要开始忙起。父亲还刻意把杀过年猪的日子定在母亲生日的前一天,这样就能让招待客的菜肴变得丰盛许多。

(二)

姐姐嫁得不远,杀过年猪前总会叫上姐夫回家来帮忙。回娘家嘛,这也是姐姐心中最乐意的美事,不管多累,总能在她脸上寻到幸福的笑容。他们一进门,便会主动承担起大部分的工作,是父母亲最得力的帮手。

那时,还不时兴外出打工,大伙儿都在家里宅着,邻里之间,每逢大事小事又有相互帮衬,关系很和睦。杀了年猪有好吃的,父亲总忘不了要邀上三两户关系好的邻居来家吃肉喝酒,加上杀猪的师傅,少不了满满两大桌。就这样,母亲生日的头一天家里便要开始忙碌热闹起来了。

童年的印象里,杀猪的屠夫仿佛是个颇受尊重的职业。因为不但有工钱拿,还要预约和接送才行;不但有好烟、好茶、好酒、好肉招呼着,忙起来时,一家大小还都成了他们的下手,任其使唤和吆喝;并且还都是拿刀的,连吃饭时都能跟父一样“霸”着上位,威风得很。只是,他们衣着太脏,讲话太过粗俗,不是我崇拜的样子。况且,宰杀的场面也太过血腥,至今不忍直视。

算起来,该有近三十年没有亲临杀猪的场景了吧。每次看到朋友圈里有转发宰杀牲口的视频时,总少不了心生悲悯,也总想对那些拍视频以作乐者好一顿臭骂。想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眼睁睁地被残忍剥夺,总不免会联想起刽子手在刑场上砍人的情景。

好在孩子总是健忘的,想到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倒也见惯不怪了,并无过不去的结障。相反,我们更热衷于围坐在灶前端祥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争抢着往灶堂里添加柴火,直烤得脸蛋发烫,小手焦黄。也好奇那屠夫如何只靠在猪的后脚上打个小洞,再用嘴往里面不停的吹气,就能把原本扁扁的死猪吹得鼓鼓囊囊,跟皮球一样。

当然,最美的还是晚上那顿丰盛的杀猪菜大餐,以及大人们吃饱喝足后漫无边际的神鬼“龙门阵”。很奇怪,有客人的时侯,父母们都爱管自己家的孩子叫作“人来疯”,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太爱说话和太爱凑热闹的缘故吧。

晚上跑跳得尽兴,夜里自然也就睡得香沉,第二天早上,总要睡到开早饭时母亲才舍得把我叫醒。起床后,穿了干净衣裳,草草吃过早饭,便眼巴巴的望着来客,至于寒假作业什么的,自是不提。

(三)

约莫在上午十点前后,客人们才会陆续来到。姐夫家和大姑妈家的客人从左边大竹林方向的坡下爬上来,小姑妈家的客人从右边牲口棚后面的大路上转过来,舅舅家的客人从对门两坐山丘的坳口处翻下来。总之,远远的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这时,父亲和母亲便会抽出一个人来,站到院子边上等候迎接。客人来了,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家,转眼间就会变得人满为患。堂屋、厨房、卧室、草楼、杆阳(阳台),到处都塞得满满的,常常挤得连放板櫈的地方都没有。不下雨还好些,可以把从将东家西家借来的凳椅,摆到院子的地坝里去。如果天公不作美,那可就真的要“热闹”咯!

客人们来了,总得有人陪吧?在陪客方面呀,我们最会遵循自然法则,那就是男的陪男的,女的陪女的,大人陪大人,小孩陪小孩,绝对不会搞错。

父亲会叫上几位男当家人,围坐在堂屋那张老八仙桌四周,要么喝茶、吃花生、摆龙门阵,要么打桥牌,输了的就蹲凳子、钻桌子;姑妈、舅母和姐夫的母亲几位女客,以及年长的表姐们,会陪着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拉家常,帮忙做些杂活;大一些的两个表哥和几位表姐夫,以及姐夫家的兄弟们,会设法找个房间打扑克牌,他们会一角钱两角钱的真打……反正是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乐子,分工自然而默契,说笑声塞耳,饭菜香呛鼻,一片热闹祥和了得。

所幸的是,有客人时,大人们往往不会当众管教小孩,这便成了我们“肆无忌惮”的春天。大姑妈家的八表姐、九表哥,小姑妈家的老七老八和舅舅家的大表姐,以及姐夫家的五姐六哥,这些人与哥哥年纪相仿,最能玩到一起。我比哥哥要小近四岁,性格内向温和,没啥主见,平日里只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感受那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哥哥在这群小屁孩当中,年龄最大,主意又最多,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带头大哥,领着大家满世界的撒欢。一会儿爬到稻草楼上去看小人书,一会儿跑到晒坝里、田埂上滚铁环,一会儿跑到竹林里去荡秋千,一会儿在饭桌上吹纸烟盒子,一会儿又在空地里烧一堆柴火烤红薯。总之,节目是层出不穷。

其中有一种美味,相信大家没有尝过,那就是烤甘蔗。天冷的时侯,将甘蔗放到灰烬里烤热了吃,又甜又暖和,感觉极好。这可是我们当年的独创呵,不许外传!

当然了,如此一大群的兄弟姐妹在一起追逐玩耍,自然也少不了会有吵吵闹闹,打打骂骂,以及生气不和谐的时候。好在小孩子斗气不计仇,所有的不愉快,都会像秋收季节里的云,只需一会儿的功夫,便又都不计前嫌,雨过天晴了。

(四)

农村的午饭比不得城里或者单位,总要到下午两点半左右才行,所以,我们玩儿的时间也很宽裕。开饭前,大人们会把各家带来的鞭炮挂到院子外的核桃树上,然后一串一串的依次燃放。随着那响彻山野的噼里啪啦声响起,一阵阵青烟腾空飞远,爆炸后的火药香味迎面袭来,红色的炮竹渣屑纷纷扬扬落到地面,铺染成一张喜庆的红地毯。

炸响时,我们只在一旁远远的瞅着。待到最后一颗爆炸后,大家便会飞一般地冲上去捡哑炮,动作麻利,争先恐后。捡到的战利品,有整须的,有半须的,还有没须的,不管咋样,总要塞它半口袋。这些劳什子,又会成为我们下午折腾的好“本钱”。

那时的农村,大伙儿的生活都不容易。去亲戚家祝贺生日,什么礼物都可以不带,但必须得买一挂鞭炮。有三百响的,有五百响的,但最好是买一千响的,主人家肯定会高兴,主要是图个红火喜庆嘛。

小孩子们也一样,最是喜欢显摆。来时总忘不了将自己最珍贵的玩具带上,如玻璃弹珠、铁环、磁铁、滚珠、链子枪什么的,要么与人分享,要么用来炫耀,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午饭是正席,除了个别小孩子确实忍不住馋外,所有人都会等着菜上齐了,听过招呼才能动筷。这时,父亲会陪着母亲坐在堂屋主桌的上位,按习俗,家庭妇女平时是不可以坐上位的,但生日是特殊情况除外。由于母亲很少抛头露面,不善言辞,父亲会代她招呼客人(代表主人家的简短致词),然后大家才齐唰唰的开动,开始尽情的享用家乡传统的丰盛大餐——九斗碗(蒸笼席)。

蒸笼席,故名思意,当然是以蒸菜为主的了,又叫九斗碗。“斗”在四川方言里,是指大的容器,用九斗碗来撑场面,表示菜多量足。其实,这里所指的是最具地方特色且烹饪精巧的九道“硬菜”。分别是香碗、粉蒸肉、夹沙肉、东坡肉、蒸整鸡、蒸整鸭、蒸整鱼、油炸酥肉和瘦肉丸子等“九斗碗”。其中的“九”,到后来便成了个概数,根据主家的财力和阔气程度而不同,一般都会加多几个,比如再加些清蒸甲鱼,小炒肉丝、凉拌猪头、卤牛拼盘之类的。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夹沙肉,这是一道传统的川味甜菜,流行于云贵川各地,选用上好的五花猪肉,将豆沙夹入肉片当中,蒸至酥软时,作甜食上桌。成菜白里透红,肥而不腻,下面盖着混有白糖的糯米饭,鲜香甜软,最受老人和小孩喜爱。

颇受争议的是咸烧白,这分明是一味具有浓郁乡土特色的四川民间菜肴,可有人却误以为是广东的梅菜扣肉。其实不然,烧白讲究梭皮,要让肥肉部分肥而不腻,靠的就是这道工艺的精华。而且,是以米粉和红甜薯垫底,成菜咸味中带点微麻,以口感回甜润滑为佳。这与梅菜扣肉相比,不但在做法上各有取舍,口味更是大相径庭。

(五)

饭桌上,男人们会不慌不忙的喝着酒,划着拳,津津有味的摆“龙门阵”女人们会嘻嘻哈哈、漫无边际的东家长西家短,讲小话拉家常。只有孩子们坐不住,吃饱后梭下凳子就跑没影了,若不是听见这一炮那一炮的鞭炮响,还真不知道他们都窜到了哪个方向。

调皮的男孩子们会变着法子玩,为了更过瘾,他们把鞭炮插到稀泥里、白菜里和竹子里燃放。其中,最损得要算插在新鲜的牛龚里。那牛粪圆圆的、高高的、软软的,就摆在泥路的中间,活像一顶谁家弄丢了的老大爷的棉毛帽子。

用火柴点着后,见到青烟一冒,大孩子们跑得飞快,小的一旦跑不急,便会被炸得浑身是屎。可气的是自己倒了霉,却还换来别人的好一阵坏笑。有笑点低的女孩子干脆蹲在地上,笑到背过气去,须有人捶捶背才能舒缓过来。哈哈,如果哪个女孩子不幸被炸了一身屎呀,那可就要哭得个昏天黑地,不让大人出面主持公道,绝不罢休咯!

在这群孩子当中,我年龄最小,我从来不管也管不了他们的是是非非,只是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像一台录音录像的机器,照单全收着来自周围的每一分新奇和感动。

午饭后的时间总是很匆匆,仅仅两圈牌的工夫便有人提头要回家了,然后,大伙儿都会跟着附和,跟挖人墙角似的。总要等父母亲掏心掏肺的好说歹说,再三挽留时,亲戚们才又勉强答应,留下来吃顿晚饭。而我们则会抓紧时间,继续我们的“战斗”。

由于急着回返,大家晚饭会吃得很快。匆匆吃饱后,彼此也不再唠叨耽搁,只需各自拿了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和竹筒做的火把,干干脆脆的,淡薄情份的,在一片火急火燎的,被鬼追赶似的“多谢啦”和“下次一定要再来啊”的客套声中纷纷离去。

不然又能咋办呢?因为人家确实还有十几里的山路要走嘛!但是大家都知道,最主要原因的是,我家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床铺可以安置大家过夜。如果到邻居家去借宿,那会很不方便,也是很失脸面的事情。

面对分别,大人们倒是司空见惯,显得淡然,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还没有玩够,一个个扭扭捏捏,依依不舍的样子,多少会有些让人心疼。还好,再过十来天后就又是春节了,快乐的日子总是在不远处候着的。

(六)

一场难得的喧嚣过后,家里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母亲和姐姐接下来还得忙着收拾饭桌碗筷和打扫内外卫生。而此时,姐夫则会主动上前抢着做,他和姐姐一定要让母亲停下来休息休息。爸爸也会靠上来,带着哥哥搬桌椅、收碗筷、扫地坝……可不管孩子们如何的孝顺,丈夫如何的体贴,母亲依然不肯放手,她会始终高高兴兴的,一点儿也不嫌累的,直到完全拾掇利索。

我们都知道,每年生日这天,是母亲最快乐的日子,午饭和晚饭她总要喝点儿酒,以此来庆祝自己一年一度的生辰,来感恩来之不易的幸福些活和宣泄悲惨过往的压抑。

解放前,外婆嫁了三嫁才养大了母亲,奶奶嫁了三嫁才有了父亲,这一对苦命的鸳鸯啊,男才女貌且不说,“门当户对”却是真。

父母说,从解放前逃荒流浪遭虐待,到解放后过“粮食关”靠树皮和观音土充饥,再到文革期间暗无天日的“政治”迫害,几经生死一路走来,能保全一家人,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健康长大,实属不易。

有些话,我当时不太明白。只是觉得做母亲的过生日最没意思,招来一大帮客人,自己却要从前三日就开始忙碌,直到大家都散尽了也不得休息。别人好吃好喝好热闹,而自己却只讨了个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烟熏火燎的劳命差事。不过,从母亲满足的表情和轻松的话语中,却又觉察不出丝毫的难过。

现在想来,便容易理解了。但凡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心中都会多一些淡然,少一些怨恨。在有对比的前提下面对此情此景,她们心里自然是快乐的。因为,她们无比珍视来自家人和亲戚们的祝福,珍视沧桑变故后仍能团聚的喜悦,珍视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三十多年的时光转瞬已成昨日。那时候母亲才四十多岁,身体硬朗;那时候每到腊月家家杀年猪,轮着请客喝酒,寒风冷雨里倍感和谐温暖;那时候亲戚长辈们过生日,不论风雨总能热热闹闹欢聚一堂;那时候正月里拜新年,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又是一场必到的欢喜……

可现在呢?尽管那裂缝漏雨的土坯房,早已被换作了独门独户的小洋楼;尽管那由东向西的泥泞土路,已修善成了接到家门口的水泥公路;尽管我们每月都有足额的钱可以寄回,保障了父母衣食无忧;尽管他们再不用靠天吃饭,再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再不用靠双手在地里刨食……

可是,姐夫的爸爸妈妈,我的大姑父、大姑妈和小姑妈,他们都已经过世了,舅舅和舅妈也随孩子到了外地,年轻的子侄辈们都离乡背井的在外面打工讨生活……

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已经老了,孩子们却离得很远,母亲就要七十五岁生日了,我却不能回。再看看周围昔日的好邻居们,他们也都老的老了,死的死了,能跑得动的都跑了,十室九空……

今天十五,腊月十八是母亲的生日,还有三天,妈妈就七十五了。今天十五,还有半月又到春节了……

2019.01.14   广东东莞

作者简介

朱万能,笔名文野 ,籍贯四川犍为,东莞警察,中共党员,广州青年作协会员,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多年,热爱运动和写作。近年来,有250余篇诗歌、散文和小说散见于《解放军报》《星星》《参花》《广州日报》《家乡》《青年作家》《当代诗人》《西部作家》《西狐文学》《丰寒文学》《贵州文学》《东莞文艺》等文学刊物。部分作品收录于《青年作家年鉴》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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