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觅画记】王时敏:为一代画苑开山(上)

 真友书屋 2020-07-18

天台野叟所著《大清见闻录·艺苑志异》载:“自昌黎以名次三王为荣幸,而‘三王’二字遂为雅典。有清亦有两‘三王’,渔洋与其兄士禄、士祐、连床唱和,人各有集,世称‘济南三王’,此诗家之‘三王’也。王烟客太常时敏为一代画苑开山,四方工画者得其指授,无不知名。同乡廉州太守鉴字元照亦善山水,摹古尤精。及太常孙麓台少司农原祁以画侍值内廷,法大痴,浅绛尤为独绝。人称‘太仓三王’,此画家之‘三王’也。太常诸公又与常熟王翚石谷号‘四王’,石谷亦太常弟子,太常目为画圣。”

王时敏

这段文字中,以诗家的“三王”跟画家的“三王”来对称,而画家“三王”以王烟客为首。烟客是王时敏的号,他与王鉴、王原祁并称为“三王”,因他们三人都是太仓人,而太仓在娄江之东,故后世又将其称为娄东画派。后来“三王”中又加上了王翚,故又有“四王”之称,王翚是常熟人,因此后世又称该画派为虞山派。“四王”在后世又被称为“清初四大家”,再后来又加上吴历和恽寿平,成为“清初六大家”,六人又被合称“四王吴恽”。

王时敏《山水扇面》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虽然人们常常将此六人并提,但实际上,吴历、恽寿平在绘画风格上跟“四王”有着较大的区别,既便是“四王”也并非同一面目,清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称:“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宗设教宇内,法嗣蕃衍,至今不变宗风。”

王原祁

方薰将王鉴、王翚归为一类,王时敏和其孙子王原祁归为一类,这种分类乃是依据绘画风格的不同。方薰又称,虽然“四王”分为两宗,但他们的影响力直到今天。清秦祖永在《桐阴画诀》中有同样论述:“国初‘二王’,亲受思翁指授,故与倪、黄一线相承,开娄东正派。然‘二王’用笔,亦有虚实之不同。烟客虚中取神,落笔沈挚;廉州实处取气,布墨精湛。两宗设教宇内,各辟门庭。石谷、麓台用笔虚实各有心得,即各守师承,顿分两派。至恽南田之潇洒出尘、吴渔山之皴染入化,其用笔之或虚或实,在学者不难参观而自得也。”

王时敏《南山积翠图轴》  辽宁省博物馆藏

秦祖永从运笔方式上将“四王”划为两派,而后又提到吴历、恽寿平的各自不同,并且梳理了该派的历史传承,其称王时敏、王鉴乃是董其昌的亲授弟子,而董的画风又受倪瓒、黄公望的影响,以此说明娄东派乃是南宗正派。该派在康熙年间受到皇帝的重视,由此而成了清代画派中的主流,其影响力直到当代。

王翚

关于王时敏在“四王”中的地位,清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称:“王时敏画有特慧,少时即为董宗伯、陈征君所深赏。于时宗伯综览古今,阐发幽奥,一归于正,方之禅室,可备传灯,一宗真源嫡派,烟客实亲得之。”张庚说王时敏在少年之时就对绘画有着独特的感悟力,后来又受到董其昌的亲传,成为了南宗中的嫡派。

清陈田在《明诗纪事钞》中亦称:“烟客续华亭之绪,开虞山之宗,太原、琅琊,一时匹美。石谷、瓯香、渔山皆亲炙西田,得其指授。麓台之衍家传,又无论矣。”这里的太原指王时敏,琅琊指王鉴,陈田称王时敏得董其昌真传,开虞山一宗,又说王翚、恽寿平、吴历都受王时敏亲炙,而王原祁乃是王时敏之孙,得其家学。这段话的言外之意就是,王时敏乃是清初六家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其他几位都受其影响。

王时敏《松下茅屋图》  安徽省博物院藏

然陈田的所言也有不确之处,其称王时敏曾亲炙恽寿平,但是从相应的记载来看,恽寿平见到王时敏时,乃是王时敏病逝前的几日,王时敏去世后,恽寿平写了《哭王奉常烟客先生》七绝十八首,其第三首、第四首的诗和小注分别为:

江上熏风五两催,偏从到日卧庭隈。

见时尚说前宵梦,客自琴川泛棹来。

自注:先生于到日疾作,却后三日,始与石谷。见先生于床第间,犹云“前夜梦两君过我。”

带水盈盈怅望情,披帷一见慰平生。

依稀十载相思字,欲语含糊听未明。

自注:寿平与先生闻声相思,十有余年,未偿一见之愿,今夏始获登先生之堂。

王时敏《云壑烟滩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康熙十九年三月,恽寿平到虞山去见王翚,同年六月初九,王翚带他从虞山前往太仓去拜谒王时敏。二人到达时正赶上王时敏病重,于是他们等了三天才见到王时敏的面,而王时敏跟二人说,前天就梦到他们会来看自己。恽寿平在第四首诗的小注中说,他跟王时敏互通消息已经有十多年,却一直未曾见面,直到今天方在病榻前看到王时敏。以此可见,王时敏并无亲炙恽寿平之事,显然两人是神交。尽管没有得到亲炙,但恽寿平确实是对王时敏十分崇拜,王时敏去世后,恽寿平被王家后人留在家中长达三年之久。

许多文献中都提及王时敏乃董其昌亲炙弟子,还有的文章称王时敏跟董其昌是儿女亲家,实际从文献记载看,董其昌之少子董祖京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娶了王时敏的女儿,王时敏的第五子王抃在《王巢松年谱》中称:“二姊归于董氏,文敏公之第四君也。”而董其昌去世后,其好友陈继儒在《祭董宗伯文》中亦提及这层关系:“兄亦何恋,兄亦何牵?祖京年稚未婚,而妇翁如王太常者,夙闻其家范之端严,虽子衿未青,而名师教之,名兄辅之,岂难一博士弟子员?”

南园入口处

既是正统的师徒关系,同时在董身后两家又成了儿女姻亲,亦可见董其昌跟王时敏之间的关系是何等之密切。王时敏所写的家信有一部分流传至今,这些信札经过整理后被称为《西庐家书》,王时敏在其中一通信中写道:

此月中旬,松江徐家姊同福官小女到家,住四日而去。其贫已极,衣皆旧敝,头上皆白骨铜簪。据云口食不周,无以度日,细察其情状,比前实可哀怜,非有矫饰。去未几日,忽董家二姊差其妾喜姐持书昏夜扣门,必欲面见。书云穷困已极,南翔房租,力不能还,房主有见拒之意,欲挈家搬到我家。其作想甚奇。当夜汝母大叱挥之出宅,我差人送夜饭至舟,见欲仙与子俱在船中,我亦佯为不知。次早略送舟金米担而去。我思徐、董皆天大人家,一旦狼狈至此,虽其望我者深,殊欠体谅。然情关骨肉,岂能恝然。父母俱因贫窘,既不能少有周助,而汝母词色加厉,绝之已甚,殊为不情。

门牌号

这封信写得极其真实。王时敏讲到其家已经穷困到十分严重的程度。某天,董祖京派家人在半夜来敲王时敏家门,请求见面,而后递上书信。王时敏看到该信中称,董祖京家里已经穷到交不起房租,房东准备将他们驱逐,故董祖京写信来提出要求搬到岳丈王时敏家。王时敏妻闻听此事,大声呵斥将此人赶走,然而王时敏究竟于心不忍,派人送饭到船上,而所派之人回来告诉他,董祖京带着家人都在船上,当然其中也有王时敏的女儿,然而王时敏当时生活也十分困难,无法再养活另一家人,故只好假装不知此事。到了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派人送了一些钱粮到船上。对于这种作法,王时敏也觉得很歉疚,他说董其昌当年也是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没想到他的后嗣竟然如此狼狈,而他也无法给予更多的接济,只是觉得其妻如此对待,还是有些不近人情。

过厅

无论董其昌还是王时敏,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大人物,为什么居然穷到连房租都交不起,却也无法予以帮助?清钮琇在《觚剩续编》中讲了这样一则故事:“太仓王太常,子孙众多而贤,颛庵、麓台尤所钟爱。康熙庚戌,俱以弱冠试捷南宫,泥金之报叠至。适吴梅村在坐,戏曰:‘彼苍天者,当是君家门下清客耶?’太常骇问曰:‘何?’梅村曰:‘善探主人所欲,而巧于趋承、事事如意者,门客也。今日之天,无乃近是?’太常不觉莞尔。”

当年的王时敏是何等之风光,儿孙们去参加科考,接连收到捷报,以至于让吴梅村都感慨说,苍天都成了你家的门客,只管讨主人家欢喜。而王时敏在那时也的确是三代一品、五世鼎甲的家世。可是为什么到了写家书的时候,连女儿、女婿来投奔都要拒之门外呢?这件事要从王时敏的家世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说起。

图书漂流驿站

王时敏出生于显赫家族,他的祖父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而后一路升迁,万历二十一年做到了内阁首辅,已经算是位极人臣。王时敏的父亲王衡也是位读书种子,在万历十六年的顺天乡试中夺得元魁,但因是首辅之子,受到了言官的猜疑。礼部郎中高桂、刑部主事饶伸上书要求调查是否有作弊之事,后经复试,王衡仍然名列第一,这才平息了众人的质疑。事情虽然平息了,但是对王锡爵和王衡都有很大的心理影响,王锡爵对外宣称,只要自己在朝,儿子王衡绝不来考进士,故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王锡爵已经辞官归隐十年,王衡方入京参加会试,此次又高中榜眼,于是有了“父子榜眼”的艳称。

无意苦争春

虽然王家在太仓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然而却人丁不旺,王时敏叔祖王鼎爵的儿子早夭,于是王衡就将次子王赓虞过继到王鼎爵家,但没过多久王赓虞也去世了,那时王时敏已4岁,王衡又让王时敏出继为王鼎爵的嗣孙。到了万历三十一年,王时敏17岁的长兄王鸣虞去世了,这样使得王锡爵膝下仅有王时敏一个孙子,只能让他回归本宗。王时敏出继时原名王赞虞,归宗之后改名为王时敏,此时的太仓王家仅有王时敏这一根独苗。万历三十七年,王时敏之父因头疾发作卒于家中,时年49岁,当时的王时敏年仅18岁,父亲的去世令他极其悲伤,为此患上了咳血之疾,并且病情颇为严重,经过几年的治疗方得以全愈。

园的主体是湖面

王衡在病中时,王锡爵几次向朝廷要求返乡,连上了八道奏书都没有得到皇上的批准,直到儿子王衡去世后,皇帝才同意他辞职。王锡爵晚年丧子,当然十分悲伤,王衡去世的转年,王锡爵也去世了。而王时敏原本有三个儿子,后来也先后夭亡,其妻李氏为之悲伤过度,23岁就去世了。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丧妻之后的王时敏续弦并纳妾,后来又生了五个儿子,这才使得太仓王氏渐渐有了起色,更为难得的是,他一生育有九子九女,而九子均有才名。龚炜在《巢林笔谈》中称:“王奉常公九子,发者五分。自崇祯乙卯至今乾隆壬午,甲榜八人,乙榜十五人,副榜五人,而芝廛先生后居其大半。康熙丙子科,中丞公兄弟同登,先生惊忧不已,若过分者。然天道亏盈而益谦,宜其久而未艾也。”

湖边建筑

经过前几代人的凋零,按说子嗣众多应该是王家最祈盼之事,但没想到因为社会的巨变,却成了王时敏最大的拖累。在明末时,王时敏曾任太常寺少卿,故后世称其为王太常,这个职位为正四品,是他仕宦生涯中的最高职位。崇祯十三年,49岁的王时敏辞职返乡,四年之后惊闻国变,此后的南明弘光政权曾邀其前往任职,他称病不赴。

静影

那时的王家因为资产雄厚,故王时敏并未感到经济上的压力,曾经自称:“吾弱冠之年,祖父背弃,遂专家乘。清白之遗,本无藏蓄。尔时国步承平,世途宽泰,滋殖尚易,保守非难。且以旧阅单丁,仰席先人余荫,田租岁入,质库子钱,自足应酬公私赡给。俯仰一切钱谷出入,悉付家倌主之,吾衣租食税,了不知何有何无也。”(《王烟客先生集·遗训》)

由此穿入

因为家境富裕,且向来交由管家打理,使得王时敏完全不懂得理财,这种生活在太平盛世尚可维持,但到崇祯后期,因为明朝政府要与东北的满人和西北的农民军分别作战,加大了对南方的税收,家庭人口越多税赋越重。进入清代,这种状况更是变本加利,王时敏不堪重负,于是将家产分给几个儿子,但家庭状况仍未得到缓解。《奉常公年谱》顺治十八年条载:“是年,吴中有奏销之祸。朱抚军将民间零欠钱粮造册上闻,绅袍衿士厘毫挂欠者,无一得免。江南四郡共一万三千五百一十七人,公及子揆俱在欠册中。”

碑廊

这场奏销案牵扯到了大量江南富户,已到了晚年的王时敏也无法逃避社会现实,他在给第八子王掞所绘的《仿古山水册》跋语中写道:

吾年来为赋役所困,尘氛满眼,愁郁填胸,于笔砚诸缘,久复落落。此册为儿子掞装以乞画者,日置案头,每当烦懑交并,无可奈何,辄一弄笔以自遣。而境违神滞,心手相乖,如古井无澜,老蚕抽茧,了无佳思,以发奇趣。

看来赋役之困令到王时敏已经没有心情搞绘画创作,穷困到这种状况当然也无法让他照顾更多的亲人,于是就发生了前文提到的无法接纳女儿、女婿投奔的窘境。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董其昌和王时敏两家的景况,对这句俗语作出了示范性的解读。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