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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鹏:“靖批”五疑

 殘荷聽雨 2020-07-19

作者:于鹏

“丰神迥”与“靖本”之版本系统

《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中有他本所无的“顽石变美玉”文字: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 “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一段,在他本中是这样的: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很明显,甲戌本此处保留了曹雪芹原文。与甲戌本对照,他本的共同祖本此处便有大段脱漏,只好勉强补缀。因为优劣明显,即使以他本为底本之当代整理本(如以戚序本为底本之俞平伯校本、以庚辰本为底本之红研所校本)此处亦采用了甲戌本文字。

甲戌本这段独有的“顽石变美玉”文字中有多处脂砚斋批语,其中一条是:

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

这条批语亦见于毛国瑶先生所录之“靖藏本”批语。“靖批”将之分为两条:

“靖批”第3条

佛法亦须赏还况世人之债乎游戏笔墨

“靖批”第4条:

赖债者来看此句

既然有批语,按说“靖藏本”也和甲戌本一样有他本所无的“顽石变美玉”的大段正文才对。然而,这两条批却都没有标注对应的正文。这可奇了!毛国瑶先生说自己录“靖批”时是用戚序有正本和“靖藏本”相对照(录下前者没有的批语)的,而戚序有正本并没有“顽石变美玉”的大段文字。面对如此大的差异,毛国瑶先生岂有不惊讶之下标注“靖批”第3、4条对应的“靖藏本”文字之理?然而,就是没标!(这里的“没标”指:毛国瑶原始笔记本和毛称“具有原始文献性质”1985年刊本此处都完全没有标注正文。据俞润生先生的列表,1974年、1976年、1982年刊本补注了正文,却又不一致:1974年说是正文的朱眉,1976年和1982年本又说是正文的侧批。1因俞润生等先生一再追问,毛国瑶先生最终明确释疑:后刊本几次不一致的标注为自己后来为方便读者“酌情考虑加上去的,原底本并没有”。2自己后加,相同的批语如何能加上“侧批”与“朱眉”两种说明?内中复杂缘由就非笔者可以明了的了。)如石昕生先生所说:

因为3、4条批语是批在比戚本多420余字的“甲戌本”上的,随你注意力全集中在批语上,也不能对“靖本”上如果有多出的420字正文置之不理。历史的真实是毛君未曾加注正文。3

之前的“靖批”1条、之后的“靖批”5条,毛先生倒是都标注了正文。如毛录“靖批”1条:

作者自己形容(【按:毛先生原注】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异眉批)

不过,这一标注又出了新的问题:毛先生标注的“靖藏本”正文文字居然是“丰神迥”而不是甲戌本独有的“丰神迥”。这可就愈发奇了!他本当从“丰神迥……”之后开始缺文,“异”字系缺文后整理者根据之前三字“丰神迥”所补,故与甲戌本的原文“别”字不同(否则,是没有必要把甲戌本的“别”字改为意思差不多繁体字笔画却更多的“异”字的)。“靖藏本”若不缺“顽石变美玉”文字,其此段开头文字应该与甲戌本一样是“丰神迥”原文才对,为何毛先生标成了和他本一样的 “丰神迥”?

郑庆山先生曾言:

根据诸本内容的异同,我把已经发现的十三个抄本和程刊本分作两个大的系统。甲戌本和靖藏本都有僧道与石头对话,从而顽石变美玉那四百二十九字,算是一个系统。缺这四百余字的十一个本子,是丙子本系统,因为这一部分是“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对清”时抄漏的。4

本来,若毛先生当初标注的正文是“丰神迥”,郑先生如此说是没多大问题的;可惜毛先生当初偏偏注的是“丙子本系统”的大路货 “丰神迥”。正文文字是“丙子本系统”的,却有甲戌本系统文字的批语,“靖藏本”真是一个跨系统的奇异存在!依我之见,与“靖藏本”“一个系统”的既非甲戌本,也非“丙子本”,而是俞平伯先生的1954年版《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以下简称《辑评》)。1959年(毛国瑶先生介绍其抄录“靖批”的时间)前后甲戌本尚未影印(1961年才在台湾影印,1962年大陆翻印),制造批语只能依据1954年版《辑评》,而1954版《辑评》正是收录了甲戌本批语而正文却标“丰神迥5的辑本! 

应当指出的是,《辑评》1960年版(上海中华书局版)中,俞平伯先生已将“丰神迥”改为了“丰神迥6,从此便不再与 “靖藏本”属“一个系统”了。

“靖批”抄自俞平伯《辑评》新证

看了上节,或许有人会问:既然甲戌本以外的各本皆作“丰神迥”,你为何说“靖批”此处抄自《辑评》而不是其他《红楼梦》版本呢?这就要涉及“靖批”的一个著名典故了。

庚辰本在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处有一条批语: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

    俞平伯先生旧版《辑评》抄写此批时漏掉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十二个字,作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袭平……7

而毛国瑶先生辑录的“靖批”第116条竟然有相同的脱漏:

 湘菱为人根基不下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龙平……

    此事经任俊潮先生揭露出来8之后,被视为“靖批”依据《辑评》伪造之铁证。虽有主真者极力辩解,终归不见效,“靖批”真伪争论形势由此逆转。主真者多坚持此事是“巧合”,真是巧合吗?这里笔者再列一类似之例证。

第十二回贾瑞被耍弄一段,庚辰本朱笔眉批:

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

俞平伯旧版《辑评》抄录庚辰本此批时漏掉“一”字,作:

此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9

而“靖批”第67条竟然也同样如此:

此节可入西厢内记十大快批评中(凤姐泼粪一段眉批)。畸笏。

如此,“靖批”不是抄自《辑评》又是抄自哪家呢?或许此证比任俊潮先生的例证稍逊,因为“此一节”和“此节”都是通的。但怎么那么巧,俞平伯抄录庚辰本时在第十二回和四十八回出了两处脱漏,“靖批”皆与之相同!“巧合”若到了“无巧不成书”的地步,便不是学术真相而真是说书了。
应当指出的是,郑庆山先生曾经在文章中无意提及此事,10然他那篇文章却是为“靖本”辩护的,丝毫不见怀疑。而主伪方此前也未见以此为据揭伪。希望笔者此次的强调,能使一些依然相信“靖藏本”与“靖批”的朋友受到震动,重新思考。

“靖藏本”第二十七回批语之谜

读李同生先生《论毛国瑶所抄“靖批”为假古董》11,其关于第二十七回批语的一段论述甚为精彩,全引如下:
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一段。
[甲戌眉批2222]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
[庚辰眉批623〕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云非阿颦无是且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靖批]【于按:“靖批”第149条】开生面,立新场,是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此回更生新。读去非阿颦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赏,难为作者,且愧杀也古今小说,故留数语以慰之。……【于按:之后的文字是“余不见落花玉何由至浬香家如何写葬花吟不至石头记埋香无闲字闲文正如此丁亥夏畸笏叟
“靖批”开头比庚辰本少一“书”字,“此回”之“此”,又同甲戌本。“读去非阿颦无是佳吟”句,基本上同甲戌本。比庚辰本少―“且”字,“佳吟”则同甲戌本。从下句“非石兄断无是情聆赏”,可知作伪者根本不懂畸笏构词用语特色。畸笏惯于活用“情”字,“情聆”之“情”,是名词活用为形容词,“情聆”,意为动情地去聆听。“情聆”与“佳吟”对举。作伪者以为“情聆”一词失当,将“无是”之“是”拉来与“情”配搭,在“聆”后加“赏”字,这就破坏了甲戌本批工整的对偶。甲戌本说“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庚辰本改成“愧杀古今小说家也”。二者皆赞赏此回文笔。前者显出批者与作者的亲密,后者则表一般关系。“靖批”揉合二批,殊为不当。“难为了作者”,当报之以“慰”,倘是“愧杀古今小说家”,则不当与前者共用“慰”,而只应用“赞”了。“靖批”如此不通的生拉硬凑,难道会出于畸笏之手?难道是畸笏整理甲戌本、庚辰本批后新出的批语?绝对不是。“靖批”制作者在搞拙劣的文字游戏时,多以甲戌本批、庚辰本批为蓝本,其特征是文理不通的杂凑,这里所举,即可窥见其一斑。

上述看法,尤其是有“愧杀古今小说家”便不能再用“慰”而只能用“赞”之论,可谓一针见血。甲戌本批语为初稿,批在作者曹雪芹生前,所以说“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庚辰本批语是曹雪芹死后之改稿,“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已不适用,只能改一句俗套“愧杀古今小说家也”。“靖批”哪个也舍不得,出“难为了作者且愧杀也古今小说故留数语以慰之……丁亥夏畸笏叟”之句,将甲戌初稿和庚辰本改稿拼凑到一起,才闹了都“愧杀也古今小说”了还去“慰”作者的笑话。此外靖批中还有批语的时间“丁亥夏”。丁亥(1767年)夏曹雪芹已去世,这难道是“慰”曹雪芹的在天之灵吗?

顺便提一句,除了这里拼凑批语的初稿与改稿,“靖批”第21条还曾拼凑曹寅题《楝亭夜话图》之“紫雪诗”(《石头记》小说抄本的批语中居然抄录作者曹雪芹爷爷曹寅的诗,也是“靖批”的一个独家特色)初稿和改稿,早为石昕生先生所揭示12。这首诗,一个初稿,一个作者自己的改稿,只有两种版本(顾斌先生曾在微信群中介绍:曹寅“紫雪”诗22种选录本,两个系统的刻本,1个抄本,原画,《书画经眼录》等,就只有初稿和定稿两种文字),哪家能抄出杂糅初稿、改稿的第三种版本?只有“靖批”这一家!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条“开生面”的批语在甲戌本和庚辰本中都属于第二十七回,但在“靖批”中却属于第八十回批语之后的第149条(“靖批”一共只有150条),而“靖本”第二十七回却宣称“无批”。为何会如此?
首先,“开生面”之批是“靖批”制造者最喜爱的批语类型——畸笏署名批语(龚鹏程先生曾言:“靖本对脂砚名署多随意削删,四十八回两靖批,在庚辰本中均有脂砚名,却都删去。反倒是畸笏署名的批语,出现比率居所有脂评本之冠。许多原先认为是脂砚的无名批语,靖本皆署畸笏。”13),是非录不可万难割舍的。那么如果“靖批”按照正确的位置抄在第二十七回而不是八十回末,不说“靖本”第二十七回无批会怎样?那样,可能有人会问:第二十七回“靖本”就只这两条批语吗?还有别的批语没有?而这是“靖批”制造者最怕触及的问题。因为庚辰本第二十七回还有两条批语,而这两条批语恰恰是“靖批”制造者不愿提及的。这两条批语也很有名: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坠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有“丁亥夏畸笏”,又有“狱神庙”,这些都是“靖批”的兴趣点,按说“靖批”也应该录下才是,却为何连提都不愿提?因为这两条批语太碍事了——主要还不在批语本身,而在于俞平伯先生的认识。 

在1950年出版的《红楼梦研究》中,俞平伯先生分析了关于“奸邪婢”的这两条批语,认为前一条己卯冬夜的脂砚批(因己卯批有一条署名脂砚,所以公认署年己卯之批皆出自脂砚之手)和丁亥夏畸笏批“殆系一人所批”。14如此等于实际上支持了周汝昌先生脂砚、畸笏为同一人的说法。 
制造“靖批”的目的之一就是:迎合俞平伯脂砚、畸笏是两个人的观点,反对周汝昌脂、畸是同一人的观点(如脂、畸一人说主张1762年壬午之后脂砚改名畸笏,“靖批”中便有了1757年丁丑畸笏批破之;“靖批”在畸笏真批上增加“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相继别去”的私货,支持脂、畸二人说之意也甚明15),如今俞平伯先生自己竟然因为“奸邪婢”批说脂、畸为同一个人,这是“靖批”制造者万万不能接受的——哪怕掩耳盗铃,“靖批”制造者也不愿意在“靖批”中再重复一遍“奸邪婢”批。16但同样在第二十七回“开生面”的畸笏批又不愿割舍,怎么办?最后的处理办法就是宣布第二十七回无批,把“开生面”一批抄到八十回后。如此:既躲开了“奸邪婢”批,又未割爱“开生面”批,这才是“靖藏本”宣称二十七回无批,却又把明显二十七回的批抄到了八十回之后的第149条的真正缘由。若有人问为何如此怪异,可以解释为批语从他本过录。毛国瑶先生自己就说过:
第八十回最后几条批实际上是二十七和二十八回的批语。本书(于按:指“靖藏本”)缺第二十八、二十九两回,我怀疑这两回书失去较早,后来从他本抄批,乃抄在第八十回后。此本眉批及侧批录自他本,于此又得一证。17
缺第二十八、二十九回,又不缺第二十七回,为何把第二十七回批也抄在八十回最后呢?      

曹家史料与立松轩批

这一节围绕“靖批”122条。“靖批”122条原文如下:  
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亘古浩荡宏恩无所母孀兄先无依变故屡遭不逢辰心摧人令断肠积德子孙到于今旺族都中吾首门堪悲英立业雄辈遗脉熟知祖父恩(【按,原注:】回前长批。在祖父恩”之后稍隔数字尚有“知回首”三字。查积德”以后是七言绝句,有正石印本在五十四回前,较此通顺)     

这是大段散文批和七言绝句拼凑的批语。先说大段散文批,李同生先生将这段批语的出处列了出来:

请先看周汝昌《新证》所录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李煦奏折:“奴才李煦跪奏,曹颙病故,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念其孀母无依,家口繁重,特命将曹頫承继袭职,以养赡孤寡,保全身家。仁慈浩荡,亘古所无,……”紧接着此奏折的是三月初七日的曹頫折,其中有“特命奴才承袭父兄职衔,管理江宁织造,奴才自问何人,骤蒙圣主浩荡洪恩一至于此”,等语(此处的着重号为笔者所加)。“孀母无依”“亘古所无”出李煦折,“浩荡洪恩”(“靖批”易“洪”为“宏”)出曹頫折,都寻着了。或曰:这有何奇怪,此类词语皆为套语,奏折中比比皆是。其实不然,我细查以后发现,曹顒、曹頫奏折惯用“亘古未有”;而不用“亘古所无”。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初三日及十一月十三日曹颙折均用“亘古未有”;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曹頫代母陈情折有“又蒙万岁旷典奇恩,亘古未有”句。所谓“孀母无依”,是李煦从曹顒的角度说的,是说曹顒病故后皇上“念其孀母无依”,才“特命将曹頫承继袭职”的,曹頫承嗣后,李氏已经有依,故袭职后的曹頫奏折无此话语。将数处词语加以拼凑,是“靖批”作伪者惯用的手法。18

而毛国瑶先生自己也正是联系曹家史料解说于此:

靖本第五十三回回前批“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亘古浩荡宏恩无所母孀兄先无依变故屡遭不逢辰……。”这条批语也是在抒发感慨,口气身份则很清楚,“母孀兄先”或者是“母孀兄死”也可能是“孀母先兄”之讹。“变故屡遭”当是指曹家多次遇到事故,如抄家、革职等等、而“亘古宏恩”一语,则只能是指皇帝对曹家的恩遇,如特命曹頫承嗣袭职等事,这条批语的语气身份非曹頫莫属,故初步论断脂砚斋是曹頫。至于曹雪芹为曹颙遗腹子一说,许多学人尚不赞同,主要因为曹氏族谱中载明颙子为天祐,官州同,而曹雪芹不闻有任州同之事。我们倾向于遗腹子说,理由除据这条批语外,还有一点,即曹寅亡后只有一子曹颙:雪芹为寅孙,过去的材料都如此说,现尚无证据推翻这个说法,从曹頫过继时的年龄结合雪芹存年推算,雪芹不大可能为頫子,尤其值得考虑的是曹颙亡后,曹頫奏折中有“奴才之嫂马氏'之语,此马氏是否即马佳氏,应当加以研讨。19

总之一句话,以根据曹頫、李煦奏折造出的“语气身份非曹頫莫属”的“脂砚批”,证“脂砚斋是曹頫

再看七言绝句。毛国瑶先生以为畸笏叟为曹雪芹舅父、富察氏族人,曾说:
富察氏有这样的一些条件,在当时若自称都中旺族首吾门”,是完全当之无愧的,所以我们初歩肯定这首七绝的作者是富察氏人。……在脂本中虽然作批之人不止一手,但畸笏与脂砚之批,从语气、署名等方面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畸笏常自称“老朽”,“朽物”,年岁较长,辈份较高,距前引诸批,他不是曹家人,而又与曹家关系密切,根据以上一系列材枓,我们论定畸笏叟为富察氏族人,曹雪芹的舅父。20
脂砚是曹雪芹的叔叔曹頫(毛国瑶先生从曹雪芹为曹颙遗腹子说,依此曹頫便是曹雪芹的叔叔),畸笏是曹雪芹的舅父、富察氏族人,脂砚和畸笏当然就不是一人了。归根结底,还是意在批驳“脂畸”一人说。
毛国瑶先生对此七言绝句作注说:
查“积德”以后是七言绝句,有正石印本在五十四回前,较此通顺。

如毛先生所说,积德”以后的七言绝句见于“有正石印本”也就是戚序本第五十四回前,诗曰:

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

然而,正是为此,“靖批”却露出了伪迹。因为这七绝诗评根本与畸笏无关,而是属于蒙府本、戚序本独有的、与曹雪芹无关的立松轩的批语。

蒙府本、戚序本第四十一回到第八十回的底本是个没有脂批的白文本(抄配的第六十四回除外),现存蒙、戚二本这些回的批语(第六十四回依然例外)与己卯本、庚辰本保留的脂批完全不同,系出自立松轩之手。立松轩不认识曹雪芹也不了解曹雪芹家事,其批语不能与脂批等同。以上这些认知经杨传镛等版本研究者的论证21逐步趋于共识。然而这些主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的成果,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还少人注意到(不是完全没有,见下段)。正是为此,产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靖批”第122条,才把戚序有正本立松轩批语误以为畸笏批。“靖批”将根据曹家史料(曹頫、李煦奏折等)新造出来的所谓“脂砚批”(加上“隐后回无限文字”之类的语词,可以使批语更像脂砚口气)和与曹家无关的立松轩批(拼凑者当初以为是畸笏批)加以拼凑对比,以证脂畸二人,却因不识立松轩批而没有经得起时间考验。
我们前文说立松轩批非脂批之事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还少人注意到”,“少人注意到”并不等于完全没有。如周汝昌先生在《靖本传闻录》中就提及:
戚本的很多题诗(亦有词曲),有人怀疑时代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证,足以增加其为原批可信的程度。22

如今我们知晓“增加其为原批可信的程度”乃虚话,原本之“有人怀疑”倒是不错的,此靖批以伪扰真之又一例。

类似经不住时间考验的还有第六十七回。这一回蒙府本根本缺失(现存此回为用原空白纸张依据程本后补),戚序本也绝无仅有地未补立松轩批。研究者也是逐渐认识到,这是因为第六十七回并非原物而属后来抄配。唯有“靖藏本”,不仅第六十七回有批,还连出四条。

何曾“未卜先知”

陈庆浩先生的《列藏本<石头记>初探》文中谈到,靖批有一条双行批注同于列藏本的批注。毛国瑶在靖本里只抄录了三条双行句下小字批,分别是在五、六、十三这三回中,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哪一条与列藏本相同。但它可以证实靖批是真实的,因为列藏本至今尚未付印,谁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以上是王惠萍(靖应鹍之儿媳)、靖宽荣(靖应鹍之子)两位先生在《兼与高阳先生商榷》23中的话。查陈庆浩先生文中的原话是:
靖藏本有很丰富的批语,但原书“迷失”,我们根据毛国瑶先生录出的批语只得一百五十四条,其中有一条双行批注相同于列藏本的批注。

原话说得是“有一条双行批注相同于列藏本的批注”。“相同于”不等于“独同于”。如果是“独同于”,那么“可以证实靖批是真实的,因为列藏本至今尚未付印(于按:文章写作之时为1986年4月13日,其时列藏本尚未影印出版),谁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是有道理的;只是“相同于”就未必了。例如所谓“靖批”第126条第六十三回眉批“原为放心终是放心而来妙而去”,便与列藏本“原为放心而来终是放心而去妙甚”的混入正文批近似——勉强可以称为“相同”,但同样的批语亦见于己卯本和庚辰本并录入了1954年便已经“付印”面世的《辑评》24。如此,“靖批”有这一条就无关“未卜先知”了,同样也就不能据此证实“靖批”之“真实”了。

那么陈庆浩先生所言与列藏本相同的靖语是否上述“靖批”第126条?按说不是,因为这一条“靖批”原注是眉批,而列藏本是混入正文批,两者都不是“双行批”;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因为此批在己卯本、庚辰本上确实是双行批。如果不是,还有没有其他批语是类似情况?笔者下了一点笨功夫,把“靖批”一百五十条逐一和陈庆浩先生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25核对了一遍,惜全无发现。友人寇国尚君逐字校对列藏本,据他说;“我校完列本,又认真核对三次,没有!”当然,理论上我二人均看漏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不知能否看到陈庆浩先生对此的最终释疑。若果真能找到相同于最好是独同于列藏本批语之“靖批”,那确实会为“靖批”证真提供力证。对此,笔者是真心期待的,因为弄清真相是第一位的,任何观点看法要服从于客观事实和证据。
其实也不限于列藏本,只要能找到“靖藏本”独同于蒙府本等(1959年到1964年尚未面世或者尚未对外公布详细信息的)新发现的本子的地方,都可以助“靖批”证真。当然也有个条件,就是限于1964年毛国瑶先生给俞平伯先生的笔记本的原始记载中已有的“靖藏本”信息。当初的笔记本中未有,毛国瑶先生看到杨藏本影印本之后方回忆起之“靖藏本”同杨藏本之文字(毛先生当初录“靖批”时自称注意力只在批语上,多年之后却能回忆起笔记本之外的“靖藏本”三处正文,且三处正文均与杨藏本文字相同与相近,不能不使人生疑26)便缺乏证据效力了。
1988年,靖宽荣、王蕙萍夫妇曾透露过一些“靖藏本”的“秘闻”,如黛玉判曲“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的“尽”字是“脂批”而非衬字等,特别是还提到:
靖藏本的批语中提到过铁保等人的名字,还提到《废艺斋集稿》是曹雪芹所写的事。但有关“风筝”部分分内容与今人所传有所不同。27

可惜此重要信息是1988年4月透露的,其时,《废艺斋集稿》和“风筝”之信息早已公布。如果1964年毛国瑶先生提供的笔记本中就已记载下这些信息,或者两位在1988年4月提及了当时尚未为多数人注意的《种芹人曹霑画册》,便不一样了。

注释:

俞润生:《对靖本<石头记>及其批语的若干疑问》,《红楼》1992年第3辑。

毛国瑶:《致<红楼梦>研究者的公开信》,《红楼》1995年第1期

石昕生:《谈“靖本”<红楼梦>有关问题》,《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

郑庆山:《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4月版,第7页。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35页。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中华书局1960年2月版,第3页。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523页。

任俊潮:《<红楼梦>“脂靖本”质疑》,《红楼》1992年第3期。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197页。

10 郑庆山:《非所惑也——再谈靖藏本》,《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续篇》,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9月版,第33-34页。

11 李同生:《论毛国瑶所抄“靖批”为假古董》,《红楼》1994年第1期。

12 石昕生:《谈“靖本”<红楼梦>有关问题》,《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

13 龚鹏程:《靖本脂评<石头记>辨伪录》,学生书局《红楼梦梦》2005年版第36-37页。

14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8月版,第150页。

15 参李同生:《靖批为证俞平伯先生红学观点而伪造》,《红楼》1996年第2期。

16 此问题李同生先生也早有涉及。他在《论“靖批”之伪造得助于<红楼梦新证>——兼示毛国瑶并议俞平伯先生之受惑》(《红楼》1998年第4期)一文中说:“……诡称第二十七回无批。周氏所举庚辰本第二十七回这两条批语,俞氏《红楼梦研究》也曾引述,他说:‘相隔有十二年之久,殆系一人所批,而前后所见不同。’俞氏1950年的这段话承认写于己卯冬夜的一条批同写于丁亥夏的畸笏批为一人所批。作伪者倘不回避这两条批语,反而会帮力主‘一人说’的周氏的忙。”

17 毛国瑶:《脂靖本红楼梦批语》之“国瑶附记”,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红楼梦版本论丛》1976年5月版,第317页。

18 李同生:《论“靖批”之伪造得助于<红楼梦新证>——兼示毛国瑶并议俞平伯先生之受惑》,《红楼》1998年第4期。此前徐恭时1980年文章《畸笏叟即曹頫之初证》即提及此批极似李煦奏折,见《红学缤纷录》阅文出版社2019年8月版,第286-289页。

19 毛国瑶:《再谈靖应鹍藏抄本<红楼梦>批语及有关问题》,江苏省红学会编印《江苏红学论文选》1982年7月版首发,转自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靖本资料》,石言居自印2005年版,第129页。

20 毛国瑶:《靖应鹍藏抄本<红楼梦>发现的经过》,《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2辑)。

21 杨传镛:《红楼梦版本辨源》,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75-176页。亦可参郑庆山:《立松轩石头记考辨》,中国文联初版公司1992年2月版。笔者旧文《鸳鸯没有死吗?》(载《蔡义江论红楼梦》,宁波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15-116页)亦曾有所涉及。

22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中华书局2012年9月版,第956页。

23 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靖本资料》,石言居自印2005年版,第508页。

24 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556页。

25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3月2版2刷。

26 参石昕生:《谈“靖本”<红楼梦>有关问题》,《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

27 胡文彬:《红楼长短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09-110页。

(原载《贵州红楼》2020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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