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 这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开篇第一段话。好一派酥到骨子里的烂漫春景，春日的和风，暖而不燥的阳光，鸟鸣，花香，充满生机的一切。但你千万不要以为金庸是讲一个发生在春天的浪漫故事。 看过原著就知道，这是王夫之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写法。因为，这一回的主题是惨无人道的「灭门」。 福威镖局少爷林平之，鲜衣怒马，架鹰负弓，一派天真浪漫之态。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小酒馆中打抱不平，失手杀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之子，噩运就此降临。 镖局众人接连惨死，林平之一家如猫爪之下被调弄而无力挣扎的老鼠，被命运的漩涡紧紧裹挟，走向万劫不复。整个故事的基调，就此急管繁弦地，快速坠入悲剧。 福威镖局数十人被杀，林震南夫妇被擒，林平之开始浪迹江湖，千里追凶，屡遭艰险，受尽凌辱，却又忍辱负重，但最后还是见到饱受折磨的双亲，惨死在自己面前。 二 《笑傲江湖》是我看过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我一度认定林平之会是故事的主角。因为和乔峰、张无忌一样，他们的全部人生路，都从家破人亡开始。从纨绔子弟到落难公子，从放浪形骸到坚定隐忍。林平之世界的颠倒，只在一念间、一夜间。 曾经，他也正直、善良，不愿在敌人睡梦中下黑手，而是坚信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为家族复仇；他也曾威武不屈，为了原则而宁愿放弃生命；他也曾贫贱不移，饥肠辘辘的时候，依然认为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你我预料之外。投入华山派的林平之，勤学苦练、隐忍顽强，并没有成长为一代大侠。 因为，那个高傲的少年，还来不及见识人心险恶，便被一把推进了险恶的江湖。最后变得偏执残忍，阴鸷嗜杀，一身诡异妖邪之气。 后来，林平之投靠左冷禅，杀害岳灵珊，又屡次加害令狐冲。终于被任盈盈锁在西湖梅庄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这位年轻人黑化的过程，和「倚天屠龙记」里面的宋青书一样，令人惋惜且心疼。 关于少年与成长，有人这样总结: 「生动饱满，身着白衣，眼睛黑亮，任由他们遇神遇佛，任他们等待世道艰难、春雷滚滚，任人事堆积，将他们推入人世的浩瀚。」 这段话放在林平之身上，再合适不过。 三 在《天龙八部》里，有一处细节，是萧峰在杏子林讲述路遇风波恶与挑粪人打赌，脾气暴躁的风波恶被泼了粪，结果人家哈哈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武林中人听罢这个故事，都敬风波恶为真汉子。 林平之也有类似经历，但是《笑傲江湖》中没有一个名满天下乔峰赏识他。书中头号英雄令狐冲，只晓得争风吃醋或者自怨自艾。他在世界上，不光没有了亲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喝酒吹牛的朋友。 小时候看这本书，就一直在想，但凡书中有一个乔峰、郭靖一样真正豪气干云的大侠，甚至有个韦小宝一样古灵精怪的底层混混，能抽出时间和林平之说说话、喝喝酒、赌赌博，他的世界何至于落得只剩阴险邪恶？ 林平之的江湖，是一个相互碾压的绞肉机。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猎物、一本剑谱。小林子历经千辛万苦，才发现希望皆为虚妄，一切只能靠自己；遇神遇佛，悉听尊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很多人把林平之的黑化理解为「变坏」，实则不然。林平之从来没有变坏，他只是压抑太久，心理「变态」了而已。 在仇恨的黑夜里，林平之等待得太久了。当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欺骗他，所有的伤心绝望堆积在一起时，他逐渐失去了感知温暖、接受温暖的能力。 细心的人会发现，这个俊美的少年很少会笑，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在福州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随从出城打猎。 从那以后，世间的快乐于他而言，就成了奢侈品。 复仇时刻终于来临，我们一点也不替他感到解脱，反而感到隐隐的恐惧。林平之全身每一寸肌肉纤维都被报仇的快感占领。他的眼神阴晴不定，充满优雅和怨毒，嘴角却是残酷的笑意。他要慢慢享受复仇的快乐，哪怕付出所有，也无怨无悔。 未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林平之的难处，书中没有一个人能感受的到，令狐冲和任盈盈也未能免俗。林平之的困境，也没有任何人出手相助，他的外公和舅舅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所以，小林子是整本书中最孤独的人。但是他的孤独并不是由于孤傲、幽僻、自负，更不是那什么该死的道德洁癖。林的孤独恰恰由于他的傻。在这个聪明过头的世界，傻就成为了孤独，不管你愿不愿意。 四 林平之最为人诟病的是他杀害了岳灵珊，他也因此成为金庸笔下，唯一一个杀妻的男子。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林岳二人的爱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爱情之一。 故事始于福州酒馆，岳灵珊扮演的丑女被人调戏，林平之出手相救。后来衡山脚下岳灵珊露出真身，林平之恍然。再看岳灵珊，面如春花，天真烂漫，目似止水，坚毅中藏着文静，柔媚中透着刚强。明显，林平之迅速为这种美慑服了。 后来林平之拜入华山派，与岳灵珊朝夕相处，同窗共砚，切磋刀剑。他的勤奋、躁动中，肯定裹着一层狂喜，发现新世界的狂喜。但是这种喜悦不能流露，所有师兄弟都会认为自己在横刀夺爱。 只有岳灵珊知道不是。然而偌大的江湖处处险恶，装不下少年的爱情。五岳并派以后，岳灵珊心急火燎地，寻找着复仇路上的林平之。找到之后，她又终于明白了自己父亲的为人。 一切谜底揭开，林平之固然走向了扭曲，岳灵珊随之也万念俱灰。江湖对这对少年夫妻过于残忍了。 她心甘情愿受了林平之刺来的长剑，那道伤口她是自爱人处，得到的最后一份礼物。不难理解岳灵珊临死前时的从容，她唯一的遗言是希望令狐冲照顾林平之。 岳灵珊是林平之活在世上唯一的知己，只有她真心关心小林子的孤苦无依。但她知道自己终究不能和小林子在一起了。那绝非因对岳家对林家做下了愧疚之事，而是她内心深处的绝望。她和林平之一样，爱情、亲情均已幻灭，她的精神世界已近死寂。 成长对于她而言，是一种迫害，少年林平之呢？ 随着父母的葬身敌手，他的亲情梦破灭了。随着华山兄弟们的风流云散，他的江湖梦破灭了。他被剥夺了一切，如今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爱情。 林平之，终于无牵无挂，空空荡荡。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无处为家。再也没人会想起他了。没人对他的故事有兴趣，没人问他的感受。甚至他们家传的神秘剑法，别人都已经不再热心。 他的眼睛已瞎，西湖底下暗无天日的地牢，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坏的去处。 林平之的世界万籁俱寂，无谓生死。林平之的皮囊已锈迹斑斑，肉身死灭对他而言，只是一道尘俗手续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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