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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致俭:千年素琴魂 | 造就

 造就Talk 2020-07-21

杨致俭
当代古琴制作家 演奏家

古琴是中国文人的音乐语言,它有3000年的历史,陆续积累下来约3000首曲目。

在历史的长河当中,我们一直认为它是中国最古老、最成熟的活着的音乐。

古琴不但是一种音乐,它更多的是一种艺术,是一种“道”。

所谓“琴道“,就是学琴、弹琴的人,通过古琴的演奏去了解这个世界。

古琴面圆底平,象征天圆地方。琴长3尺6寸6,象征一年有366天。


古琴上有13个用贝壳做的叫“徽”的圆点,就是音阶,它代表一年有12个月加1个闰月。

通过这些东西可以看到,中国古人弹奏古琴的根本目的,其实就是跟自然沟通,跟古人对话,琴是弹给自己听的。

1977年,美国发射了旅行者2号宇宙飞船,上面带了一张金唱片,里面收录了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音乐和声音。

其中收录的中国音乐就是古琴曲《流水》。


这里有个小插曲,当时美国希望征集最具有代表性的中国音乐,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周文中教授就说,古琴是中国最早的音乐,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

而且《流水》这个曲子代表了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之意。

最终,这张金唱片上,保存了完整的7分钟的流水版本。

古琴在2003年被列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古琴和昆曲一样,之所以成为最早列入世界级非遗项目,是因为,古琴不仅是音乐,而且更多承载的是文人的涵养,这是区别于其他传统音乐形式的。

古琴艺术的传承不仅表现在琴派、琴史、琴人、琴谱、琴曲等演奏艺术上,还表现在古琴制作上。


照片上的这张古琴源于唐代,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距今已有1300年,但还能弹出那种高、古、松、透的声音。

通过这样一个乐器,我们今天还能触摸到古人的文化脉搏。

那么怎样去做一张传世的好琴呢?

首先,材料要好。

所谓“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这句话是古人说的,意思是要用年代久远的材料,容易产生好的音色。

我小的时候,扬州曾经出土“汉代广陵王墓”。我曾托人找来部分材料制作古琴,可惜音色并不如意。

因为木头在墓道里闷了2000年,可能木材的纤维、肌理都发生很大的改变。

因此,并不能发出特别有光彩的声音。

那么,什么样的木头是好的呢?

老房子!

既不要风吹雨淋,但也最好在自然通风的环境下。

长江流域有一些,包括扬州大盐商的家,还有闽江流域、福建地区等。


一般,老房子的房梁的材料均为比较柔软的老杉木做成,适合做古琴的面板。

而柱子的材料往往是比较硬的是梓木,适合做古琴的底板。

底板硬,可以反射声音,面板软,有利于振动发声。

我相信,任何一门艺术从一开始的学习,到最终的发展当中,肯定要经历所谓的“技、艺、术、法、道“的过程。

也就是说,学习的方向和内容是逐步发展的。

一开始,你可能更多关注的是技术,譬如,你先要学习如何将古琴的槽腹挖好。

把大漆工艺做好。之后,你会更多地考虑艺术和方法论的东西。


最终,你投入在一件事情上的时间越多,其实是你在通过这件事情,追求“道”的过程。

因此,技术很重要。但“功夫在诗外”。

要做一张好琴,除了技术,需要的其他内容还很多。

首先,老师很重要。

无论是古琴,还是其他艺术领域,如果没有最顶尖的老师,我觉得这个传承可能就要出问题。

我的第一个老师是龚一先生,国家级的传承人,中国琴会的前会长。

我第二个老师是李祥霆教授,他是中国琴会的前前会长。

这两位被称为南龚北李。

我第三个老师是“江南箫王”戴树红教授,他是最顶尖的琴箫演奏家。

我小时候就是跟戴老师学习琴箫演奏的。

从左到右:李祥霆、龚一、戴树红

最顶尖的老师用最专业的引导,才有可能把你带入到最正的路上。

其次,演奏的水平很重要。

我曾经参加过4次全国比赛,4次都得银奖。

为什么要强调演奏能力?

就像神枪手才会对枪提出意见,神箭手才会对弓箭造法提出更高的要求,造琴亦是如此。

比如说,琴弦太高,弹起来累,我们称为“抗指”,抵抗你的手指;琴弦太低,则容易拍击琴面

声音太大了,闹腾;声音太小了,做作。

声音不大不小,但是不够干净,音色音质不够好,不灵!

所以用一个专业演奏家的要求,去指导如何做出一张最顶尖的琴,这是一个必要条件。


历代传世的优秀古琴是你做一张琴最好的老师。

中国自古以来重文学轻技艺,各种打油诗汗牛充栋,但是那些能工巧匠做琴的经验和技术,却很少用文字流传下来。

大约两三年前,我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冯院长非常客气。

我当时提出,希望观赏他们收藏的唐代古琴。

冯院长告诉我,台北故宫有相关规定,如果不是展出的藏品,即使是院长特批,也必须要提前3天提交申请报告。我说可以,我愿意等。

然后过了几天我们又去了,很受感动。

台北故宫三张琴,两张唐代的,来自1300年前;一张元代的,大概六七百年前。

我们过去时都是戒备森严。

经过严格的安检后,给我戴上口罩。

之后,库房里出来两个人,戴着口罩,戴着手套拿着那个琴,就问你要看哪里,但不给我碰。

不管怎么样,就是我真正再一次,看到唐代古琴的实物。

古书上说“唐圆宋扁”,唐代的琴是圆的,宋代的琴是扁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圆?是圆滚滚的圆,还是浑圆的圆?

当我看了更多的唐代的琴,对唐圆的这种大气磅礴而浑然一体的造型就有了更深程度的理解。


我是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的。

德国的黑格尔曾经说过: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

其实“建筑学”专业不是发工学士文凭,而是“建筑学学士”。

为什么呢?

建筑学是介于工科和艺术之间的,一二年级的课程,都是素描、水彩。

素描考察的是造型和阴影。水彩是透明的,还是训练造型能力。

我觉得从学校课程中学到的最大收获,其实是用科学的、量化的方法去看待古琴制作上的许多问题。

以前古书上说,面板要厚一点,不能太薄,那到底厚到什么程度?底板要厚一点,否则发音不够清亮,厚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没有数据。

我们古代留下来五十几种形制(形状制度),都是这样的平面图。

而且中国画的透视能力不强的,你要想怎么把平面的东西变成立体的东西。

琴弦到底有多高?

它在怎样的振动情况下左手按的更舒服?

怎么样的弦高能够把声音调得最好?

所以音响学、美学、物理学要综合统一,中国古代的唐代琴家、宋代琴家想必没有机会学建筑学吧。


建筑学里有一门非常有意思的学科,叫画法几何,它主要研究什么呢?

假设你右后方有一束45度角阳光,射在你面前的一栋房子上,这栋房子有凸出的屋檐和窗沿,有凹进去的窗台。

阳光射下来,房子留下来的各个阴影部分是什么样子,你要把它画出来。这就是艺术和数学的结合。

古琴上也是如此。

我们来看古琴共鸣腔的一个剖面结构。

上面是面板,下面是底板,当中还有两根柱子,它们把整个琴的腹腔结构分成两块,一个是大共鸣腔,一个是小共鸣腔。

所以把传承下来的艺术用现代技术、用数据手段去看待,我觉得至少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和视角。


总结上面那么多的内容,可以夸张一点来说,我或许就是为古琴而生的。

自己把琴弹好不容易,要碰到好老师不容易,学建筑学不容易。真正喜欢古琴不容易。

为什么这些东西刚好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后来我找到理论依据了:古琴上面有七根弦、十三个徽,而我是7月13日出生的。

当然这都是开玩笑。用心做好一张琴是最重要的前提,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使得做好琴的条件都符合了。

我觉得,每个时代的人所遇到的机会是不一样的。能不能让自己成为一条支流,为整个古琴发展的长河汇入新的生命力,这是我的责任所在。

我其实一直在想古人说的一句话:“质言古意,文变今情。”


我翻成当代的话,意思是技巧当追随古代,精神要反映时代。

如果你连技巧没有传承好,所谓的精神发展都是瞎弄的。

我小时候爱看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风清扬教的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其核心是无招胜有招。

但如果你的无招是完全瞎来的,那我估计肯定给别人肯定打得披头散发。

真正的无招是从有招里面传承过来的,所以我相信从技巧上、技术上一定要注重传承。

但所谓的传承绝对不是一成不变,如果宋代的人不作出宋代的曲子,全弹唐代的曲子,那我们现在上哪去弹宋代曲子呢?

我们这个时代有这么多资源可以调动,有这么多人可以帮到我们,而且信息那么丰富,学习能力和汲取养分的能力更强了。

你如果还是跟古代人完全一样,那我觉得你没有做出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最后,我想用我老师的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内容。

很多年前,我曾经问过老师龚一先生:“到底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我至今还记得他回答我时的神情。

他是这样说的:

我们都是做学问的人,如果有可能,如果有资格,那就是要想办法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上的一块砖。

我非常感恩我的老师。

如今我四十岁出头了,所谓四十而不惑,就是我不再烦恼我是谁,我能干什么,我想干什么。

我也希望用我的一生去为古琴这件事情做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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