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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现系列|我的父亲—绝唱

 laoyu2012 2020-07-22

导读:明年是已故中国著名指挥家李德伦大师诞辰一百周年,涌现教育院线特地推出李德伦长女李鹿老师所作系列纪念文章,缅怀音乐大师。

我的父亲

绝唱

2001年10月19日凌晨零点39分,我慈爱的父亲离开了我们,不禁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位音乐老人——父亲的挚友著名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他们两位音乐老人的去世使1999年11月19日第二届北京国际音乐节的闭幕式音乐会成为了这两位老人的千古绝唱。

二十年前,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斯特恩曾经访问北京,并拍摄了一部记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此片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斯特恩的访问就象在中国与世界之间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世界了解了中国,也让中国了解了世界。为了纪念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北京国际音乐节准备邀请斯特恩先生再次访华,并与我父亲李德伦再次合作演出20年前他们曾经演出过的曲目《莫扎特第三小提琴协奏曲》。除此以外,音乐节还安排曾经在影片中出现过的三个学习音乐的孩子(二十年后他们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音乐家及教授)在音乐会上演奏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为了能够实现这个计划,北京国际音乐节音乐总监余隆于1998年专程到美国纽约拜访了小提琴大师斯特恩先生,斯特恩先生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并幽默地说:“You want people to know how old we are!”(你是想让大家知道我们俩有多老了!)父亲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场音乐会的意义非同寻常,也在积极地为这场音乐会做准备。

事与愿违的是,1999年9月中旬父亲感到身体非常的不舒服,吃不下饭,到中日医院去看病,大夫说是气管炎,给开了点药就回家了。母亲还是不放心,又找了个熟人联系了和平里医院,准备到和平里医院去住院查一查。就在去和平里医院的前一天,父亲半夜突然喷射性地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全部是咖啡色的,母亲马上找人帮忙把父亲送到了协和医院急诊室。

到了协和医院,经过检查才知道是得了肺炎,咖啡色的东西是胃出血(当时父亲的血色素是5克),同时伴随肾衰竭(父亲1978年患肾癌,手术后只有一个肾),情况非常严重。八十多岁的老人得肺炎是非常危险的,更何况还伴随有其它的并发症,当时医院的医生告诉母亲父亲病得非常严重,也有可能治不了,让她做好思想准备。经过协和医院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一直到第二天中午11点左右病情才有所稳定。

当时我们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在父母身边,我在塞浦路斯,妹妹小燕在加拿大,弟弟小苏在美国,母亲也不愿让孩子为父亲担忧,一直到父亲病情基本稳定了,才通知我回来照顾父亲。我接到了母亲E-mail,马上向使馆领导请了假回到北京。母亲一见到我,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些日子她的压力太大了,不仅是因为自己带着金属的心脏瓣膜每天跑医院的劳累,更重要的是精神压力;11月19日北京国际音乐节闭幕式的日子越来越近,斯特恩马上就要到北京了,北京到处都是音乐会的海报,父亲又病得这样重,“演,还是不演”就象莎士比亚的名著《哈姆雷特》的一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演”,难道就这样告别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让所有的人感到遗憾和失望?这场音乐会不只是一场单纯的音乐会,这是父亲与斯特恩世纪末的约定啊!“演”,年迈的病体能支持住吗?况且还要冒着到公共场所被再次感染的危险,八十多岁的人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再次感染将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所有的人都非常明白。亲戚和朋友、组委会和各部门的领导频频来电话,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演,还是不演?” “能行吗?” “还是不要演了!” 当我下了飞机赶到医院,父亲一见到我就哭了。我看到父亲病卧在床,他脸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我轻轻地俯在父亲耳边问:“19号的音乐会能演吗?”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能……”。我被他的回答震惊了,看样子老爷子这次为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是豁出去了。为了避免再次感染,为了父亲能够静下心来为音乐会做准备,医院在病房门上贴了一个条子“谢绝探视”。父亲在家人及来自陕北农村的姑娘小兰子的照顾下,在二十四小时特护的监护下,开始了这场世纪末音乐会的准备工作。

11月18日下午,父亲在家人和特护的陪同下,来到了世纪剧院做演出前的排练。当我们用轮椅把父亲推进世纪剧院的后台时,立刻被记者包围了。为了使父亲能够静下心来排练,我们把父亲推到了舞台的一角,这时老斯特恩正在舞台上与他的儿子小斯特恩排练音乐会的加演节目,当他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便一边拉琴,一边向父亲走来,等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两位老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全场观看排练的人们,包括正在台上排练的中国交响乐团的演奏员们无不为之动容。


李德伦坐在轮椅上看斯特恩排练

开始排练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了,父亲身穿红色的毛衣,坐上了指挥台,所有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经历了这场大病他还行吗?父亲拿起了指挥棒打下了第一拍,莫扎特的音乐响彻了整个剧场。八十多岁的老人,病魔缠身的父亲,指挥还是象当年一样的松弛和流畅,头脑还是象当年一样的清醒,他用他的双手极好地控制着整个乐队,把莫扎特的音乐演奏得非常优美,随着音乐的发展,每个声部、每个乐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太棒了!父亲和斯特恩两位八十高龄的老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两位老人用一生的音乐阅历,把莫扎特的音乐诠释得无懈可击,很多在场的音乐界专业人士都连连称赞说:“这才是真正的莫扎特!”  

排练顺利地进行着,我多么希望给父亲多照几张照片留做纪念啊,可是我又怕我的傻瓜照相机的闪光灯惊扰了他老人家的排练,我轻轻走到与我家非常熟悉的摄影家陈雄身边对他说:“你一定要多拍几张,这可能是我爸爸最后一次排练了。” 当我说完话走开时,陈雄已无法控制他的感情,眼泪顺着相机流了下来,取景框一片模糊……


李德伦和斯特恩

排练结束了,父亲被记者包围了,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和美国CNN电视台的记者及随同斯特恩前来拍摄记录片的摄制组(其中一个老头二十年前拍片时就来过)。这些人向父亲提了很多问题,他都一一做了回答,尽管身体已经非常疲倦了,他还是才思敏捷、侃侃而谈。一位美国CNN电视台的记者拨开人群跪着爬到了父亲面前提了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二十年前的电影中曾问过你关于莫扎特的问题,你当时讲了很多,后来斯特恩打断你说:‘他是个天才嘛’。这个观点你后来改变了吗?” 父亲回答说“当时那个时代,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因为文革时期曾经批判过‘天才论’,所以当时不能只讲天才,我只能讲由于当时的时代背景而产生了象莫扎特这样的作曲家。其实我是同意斯特恩的观点的,因为那个时代的背景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莫扎特这样出名呢?” CNN记者又问:“现在是不是可以不考虑政治因素了呢?” 父亲马上说:“时代背景还是有的,但不能一切事都用教条去套,应该承认有天才。” 他巧妙地回答了记者的问题。


李德伦回答外国记者提问(后排站立者为英若诚先生)

演出的日子终于来到了,1999年11月19日傍晚,北京世纪剧院门前人山人海,这一天等退票的人非常多,人们都期盼着能够亲眼目睹两位老人世纪末的“绝唱”。北京音乐节组委会专门请来了著名的表演艺术家、也是两位老人的好友英若诚先生担任音乐会的主持人,他幽默的话语、纯熟的英文让全场的中外观众领略了这二十年的变迁。

上半场,二十年前曾经戴着红领巾为斯特恩演奏过的小学生、二十年后已经成为世界著名音乐家的王健、徐惟玲和潘淳为大家演奏了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二十年的变化,不止是这三个孩子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中国音乐界在二十年之后变得更加成熟了,中国有了自己的音乐厅、音乐节、国际比赛等,有更多的孩子将成为新世纪的著名音乐家。

下半场开始了,人们期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在英若诚向观众们介绍之后,父亲坐在轮椅上,被指挥家北京国际音乐节音乐总监余隆和父亲最疼爱的外孙科民推上了舞台,这时剧场里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同时两位青年指挥家李心草和杨洋从另一侧跑上舞台,帮助把父亲搀扶到指挥台上。满头白发的斯特恩拿着小提琴走上来了,剧场里又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斯特恩在舞台中央站定之后,剧场里鸦雀无声,人们在等待着这20世纪末的绝响。两位老人互相默视了片刻,斯特恩向父亲轻轻点了一下头,父亲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莫扎特的音乐顿时充满了整个北京世纪剧院的音乐大厅,人们屏住了呼吸,随着这优美的音乐在广阔的音乐殿堂里翱翔,如醉如痴;人们的眼睛模糊了,他们被这优美的音乐和这两位老人对音乐刻骨铭心的爱所感动,台上演奏员的眼睛也模糊了,他们强忍着眼泪,不让这眼泪沾湿他们正在演奏的乐器,他们被斯特恩精湛的演奏技巧及对莫扎特音乐生动的表现力所感动着,被父亲清楚无误的手势及对莫扎特音乐的深刻理解所感动着,他们也被自己的演奏所感动着。

音乐会结束了,整个舞台被淹没在鲜花的海洋里,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息……

两位老人走了,可他们的音乐将永远在我们心中的音乐殿堂里回响。

大师珍重

原文作者:涌现教育院线艺术总监、李德伦大师长女李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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