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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的老父亲|张晓蓉

 乐乡树人 2020-07-22

我的老父亲

/ 张晓蓉

打工经济时代,当一拨一拨的年轻人走出村庄走到外面的世界,“留守”成为了社会的主旋律。留守老人带着留守孩子,在故乡的黄土地上守候,劳作。这样的老人,是当今时代最可爱的人!

我的父亲今年整整八十岁,他是农村千千万万个老人中的一员,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他似乎又觉得不太妥当,因为,老父亲除了耳朵有些背以外,饮食起居一切正常。他穿行在田间地头,游走于山林果树之间。洈水河岸有他荷锄的身影,书房中有他奋笔书就的墨宝。他与鸡鸭嬉戏,和蜜蜂亲近。农忙时节,父亲母亲一旦为一些农活忙不过来时,母亲总是抱怨父亲太喜欢做事了,种这么多的地干嘛呢?自己累了不说,还牵连了母亲跟着他一块遭罪!他们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的——母亲说:“你一个月还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你这样劳累何苦啊?我跟着你都吃亏呢!”父亲说:“你以为坐在家不做事的人就能长命百岁吗?那些和我一起退休的人住在乡政府家属院,没有干活不也死了吗?我天天搞事,还活得好好的!”听了父亲的话,母亲总是不语,或许,她觉得父亲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可不是吗?80老父在他60岁那年退休后就一直住在农村,他在乡政府的家属房一直闲置着。20年的农耕生活,他的手上是厚厚的老茧,脚上的“鸡眼”经常用刀片刮了一层又一层。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大热天,他习惯穿着一条粗大的短裤,打着赤膊,头顶的烈日晒得他的脊梁后背像打了一层蜡,阳光下放着光亮。每每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觉得好笑。我说:“爸,您这也太黑了吧,咋一看就像奥巴马!”父亲笑得咧开嘴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他说:“多晒晒太阳好,可以增加钙的吸收!”我本想和他理论,说热天人体本身就不缺钙,强烈的阳光只会对皮肤有很大的杀伤力,但因为他耳朵实在是太聋了,所以我也就只能赞同他的说法与做法。于是,他也就继续在阳光下光亮着他那黝黑的脊背。望着父亲的背影,分明有些前倾,但他甩动的双臂仍然是坚定果断的,没有那样的坚强有力,至少没有半点猥琐的姿态。时光回溯到80年前——

父亲1937年出生在洈水白田坪一个穷苦的人家,他是家中的长子,按照“荣华富贵齐”顺序排开他拥有兄弟5个,其中我还有一个姑姑。父亲的家族中祖祖辈辈以耕种为业,没有出过一个识文断句的人。父亲的父亲力大无比,年轻时一直当轿夫。那个时代,地主人家的小姐少爷出门都要坐轿子,我的爷爷就是首选的轿夫。崎岖的山路上,穿着草鞋的爷爷和他的同伴常常是吼一声壮力的号子,抹一把滴落的汗水……听人说过,我爷爷胃口很好,一轿抬下来可以吃两碗“盖面肉” 。在如今的人听来,或许觉得十分好笑,因为现代人害怕高血脂高血压,尽量吃素,可正是这个吃着大肉的爷爷活到了80多岁,是真正的寿终正寝。说着这样的故事,在别人的笑声中,我常常是有一缕酸辛涌上心头。爷爷的脾气有些古板,试想,一个成天干着重体力活的人,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能有一个好脾气吗?他是在用他的肩膀扛着一家人的吃喝呢。

父亲10岁那年,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可是,我的爷爷奶奶都没有送他上学去的意思,他们的大脑中压根就没有让子女上学读书的概念。我的父亲主动提出要上学去,首先反对的就是一家之主爷爷,他说:“还有钱去上学读书?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吃饱肚子就是很高兴的事情了,你想都别想……”父亲不依,坚决要上学读书。奶奶想出了一个阻拦的法子,她说:“你每天要把一家人吃的米舂好了才能上学!”只要能够答应上学,父亲每天鸡还没有叫就起来舂米,一个10岁的男孩扶着墙壁,吃力地舂米的场景曾多次浮现在我的脑际,每次都泪奔……爷爷奶奶看父亲想读书的心意坚决,也就勉强答应了。于是,父亲终于走进了私塾。后来有了正规的学堂,小学堂的老师教的是“复试班” ,老师在教学的过程中发现父亲相当聪明,于是,就把只上了3年私塾的父跳了两级调整到了六年级,也就是说6年的小学父亲只读了4年。然后他考入初中(现松滋一中)继续深造。赶考去的那天,父亲独自背着一个小木箱,木箱里装着笔墨纸砚。奶奶站在门口说:“你去考考考,掉到河里淹死了算了……”奶奶想用这样的咒语阻止父亲继续上学读书的念头。穷苦的日子里,生活除了酸涩就是抱怨,一天,父亲回家后仍然在温习功课,耽误了照看弟弟妹妹的活儿,玩耍的二爹摔了一跤,这个时候,奶奶就把一股脑的怨气全撒在父亲身上,她抄起门边的一根木棒就开始打未成年的父亲,结果惊吓过度的父亲大便都被打在了裤衩中……即使遭遇这样的待遇,父亲仍然坚持学习,而且出奇的勤奋。父亲的中学班主任陈公路老师都夸奖他的超人的智慧,家访时曾多次对爷爷奶奶说,如果辍学的话就耽误了一棵好苗子。就这样,迫于压力和无奈,父亲勉强持续了学业。初中毕业的父亲完全可以升入高中,那样他会有更好的发展空间,父亲记忆犹新的就是,陈公路老师曾经在一天中5次做父亲的工作,让他报考高中,但是他不能,因为选择读师范,那就是公费,父亲的家庭只能让他有这个选择,他要早点完成学业然后就业,这样才能帮助父母养家糊口。1956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江陵师范学校,3年学业期满,1959年江陵师范毕业后,父亲分配在松滋师范的前身“松滋简易师范”任教。父亲母亲在简师相识相恋然后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1961年,各行各业都实行“精兵简政”,他们遭遇到中国历史上的“大还乡” ,于是,父亲母亲双双从简师还乡到了农村。说起还乡,父亲母亲究竟回到何处,这里还有一个特别戏剧化的场景,让人啼笑皆非。

参加了工作的父亲,又是家中的长子,父亲的父亲想都没有想过把自己的儿子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可是,事情总是这样的让人不可选择。我的母亲就俩女姊妹,母亲是长女,按照农村的习俗,母亲必须入赘在家,这样才续上了香火。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母亲这边居住地的爷爷奶奶)算是十分开明的,他们没有给亲家任何压力,也没有给我的父亲任何说法,所以,事情的解决完全取决于我的父亲。当一只小船(那个时候唯一的水上交通工具)载着我的父亲母亲从洈水中前行,途经我爷爷家住的河岸码头时,我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的几个兄弟都站在那里等待,他们是来迎接父亲母亲回家,帮助他们挑行李的。在这个重大的抉择关口,划船的老板只能小声地问我的父亲:“张老师,我们的船在这里靠岸吗?”父亲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说:“不靠,这怎么能行?我们这边还有这么多的儿子,那边没有儿子,而且那边姑娘是大的,我必须去那边落户才行……”一叶扁舟载着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就这样驶向了我的母亲的家住着的码头,走进了我的母亲的父母居住的家。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带给这个家满满的幸福,带来了我们四姊妹的相继降世。我的母亲在和父亲几十年的生活中,他们都深爱着对方,我想,即使是遇到了跨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心结,但只要一想到小船悠悠那一幕,他们一定会不再有任何烦恼。正因为这样,父亲的父亲从此有了一个永远都没有解开的心结,甚至是怨恨。他不止一次地对人说:“我的儿子没有过继给人家,我的任何事情他都要管,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不找他找哪个?” 爷爷的“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口头禅很长时间成为了人们的笑谈。这句话成为了爷爷发泄不满的借口,也是父亲尽孝尽责的动力。我的父亲对待他的亲生父母从来没有推卸赡养的责任,生养死葬,我的父亲做得好极了,父亲实际上是负责赡养了四个老人。我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还健在,和我的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守望着老家那几件简陋的房子,那几分薄田。日子清淡如水,但健康地活着就是王道。

父亲随大潮还乡一年后重新出山,因为他是一个文化人,而且还是共产党员。出山后,他在西斋区政府做过多年办公室主任,后来在大岩嘴乡政府民政室工作,离休前负责档案室的资料整理,这期间,他几次被评为优秀档案员。

父亲60岁那年退休了。我一直以为,当一个人到了退休的年龄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只要“不逾矩”便可以“从心所欲” ,多自由的日子啊!其实不然。临近退休的那段时光,父亲的思绪可以说相当乱,是对已逝青春的留恋?还是对未知岁月的不安?60岁的父亲再也没有了几十年前那次回乡途中的果敢与决断。只要他一见到我就开始絮叨,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蓉啊,我退休了做什么去呢?”我说:“当然是回到老家啊,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乡政府的房子就作为您们休闲的中转站……” 父亲对我的三言两语应酬般的回答,总是默不作声。那个时候,我也很忙很忙,对父亲的敷衍也是力不从心。至今想来,感觉有些对不住他老人家。俗话说“闺女是父母的小棉袄” ,我这件小棉袄在那个时候也没有真正温暖过我的父亲,因为那时我也正在寒风瑟瑟的日子中煎熬。孩子小,连续带了几届毕业班,还忙于进修,忙于职称评定。人在忙碌的时候最容易忽略了亲人的感受。好在父亲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完成了从工作到退休回归故里的最完美的对接。

回到老家,父亲着手第一件事就是“水田起旱” 。我们老家是移民留下来的居住户,也就是洈水大坝修建那年,大多危水岸边的居民都移居到了运粮湖、菱湖、王家大湖等地,少量的住户就留在了原地,留下来的居民只能从低处往高处近距离的搬迁,于是,我们这些侥幸留下来的居民就只能住在“岭”上,那个岭叫做“刘家岭” 。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不适合种植水稻,没有引水渠,只能够从落差几十米的洈水用抽水机抽水上来灌溉田地。但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规矩一直都是种植水稻,而且还是种植的双季稻。在早稻收割和晚稻抢插的那几天,农村俗称“双抢” 。我最害怕的就是双抢。收割早稻时,在田里放几个木盆,木盆上面搁着粪筐,割下来的稻子就装在粪筐里,然后从水田中挑起来。头上顶着暑热,脚下踩着烂泥,腿上巴着蚂蟥,肩上压着重担。水田里的水是相当金贵的,不能放干,因为还要用这水来平整水田赶插晚稻。分田到户后,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劳动力,爷爷相当好胜,他认为,种了一辈子的水田怎么突然就不种了?他认为父亲的想法未免有些可笑。在这种观念的冲突中,父亲就是矛盾的焦点。他耐心细致地给我的爷爷(我母亲的父亲)做工作,爷爷终于勉强同意了,原先的水稻田才改种玉米,免去了夏天南洋风起抽水忙的折磨。在父亲的带动下,很多乡亲也都陆陆续续“水田起旱”了。父亲的第二个举措就是修建蓄水池,安装简易的自来水。老家居住地,到处都是堰塘,这也是老祖宗们为了生存,为了饮水需要而手挖肩扛建成了。分田到户后,堰塘长满了杂草,淤泥已经把堰塘快要填平,金色池塘的美景再也不复存在。我是多么怀念小时候的池塘啊。池塘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蓝汪汪的,我们在堰埠头洗衣淘米洗菜,清脆的棒槌声回响在静静的小村庄,那是最美丽的乐音啦。夏天放了暑假,男孩子们在堰塘里游泳,他们扑腾着欢叫着,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无忧!父亲曾几次都想把门口的堰塘进行清理改造,他想请个挖机师傅来把堰塘淤泥掏走,把杂草清除干净,然后蓄满一堰塘清水,便于洗洗刷刷。可是,善良的父亲终于没有能够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分田到户的弊端在这个时候就暴露无遗了。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者常常是顶级的绊脚石。有那么几户人家永远都种着水稻,堰塘的杂草淤泥他们不会管,但是堰塘里的水他们是要用的,遇到暴雨天,堰塘满满,住在堰塘边的住户把水稍微放些走,以免堰塘堤坝垮掉,他们知道后还会骂骂咧咧。任何地方都不是净土,当遇到这样的杂音,父亲的计划就这样一次次在失望中泡汤。

万般无奈下,父亲决定做一个蓄水池,定期从洈水抽水上来把水屯起来,这样就能解决老家吃水难的现实。说干就干,父亲请来泥瓦匠,选址,备料,动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水池完工,水管安装好,我的老奶奶走到水龙头边,在母亲的指导下,她轻轻地一拧,哗啦啦的水就流进了干净的水桶、炊壶,奶奶开心得像个孩子,老家荡漾着快乐的笑声。也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刘家岭一座座蓄水塔拔地而起,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简易自来水。这样的自来水用了十多年,去年,老家的村子才通了自来水,大家的简易水塔仍然保留着。那是一道镌刻着历史变迁的风景,是一尊无声的丰碑,记录着老父亲的睿智与勤劳。父亲的第三个举动更是让人称道。老屋的屋面是用了几十年的“布瓦” ,所谓的布瓦,就是用一种最古老的方法烧出来的窑瓦,那样的瓦颜色深黑,但每一匹都很小,这样的瓦做屋面必须“一年一翻三年一参” 。意思是,必须瓦匠每一年都要检修一次屋面,三年把坏了的瓦换下来添上新的瓦片进去,这样的房子屋面才能抵御暴雨的冲刷。老家房子简陋,但是房间极多,年老失修的屋面遭遇暴雨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年轻的瓦匠们都到外面的大型工地去做建筑去了,翻检屋面的事情已经没有人愿意做了。父亲毅然决定——换!换檩子,换瓦。四间大瓦房,红色的屋面在阳光下煞是好看。那年,他70多岁。邻居们都夸奖父亲立志,他只是笑笑说:“我做不起楼房,把间老房子简单维修一下,住着安全!”私下里,父亲常常是那样的引以自豪,他曾在我们家人的聚会上说过这样的“狂言” ,“我们这个房子是刘家岭最陈旧的,但我这个屋子走出去的后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们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的孙子有博士、研究生,我的孙女是高级护士,我的外孙摄影技术蛮牛,我的好多照片都是他给拍摄的,所以,我感到很满足!”一向低调的父亲,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吹牛” !或许,在骨子里,父亲正是有这根强大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让他一路走来,披靳斩棘,走到了今天!

父亲患有高血压,他自己备有检测血压的仪器,他除了自己定时检测血压外,还当起了村子里的业余保健员。他帮岭上已故的后林老爹的婆婆义务量血压多年,他叮嘱煤矿退休职工齐全叔少喝酒,给远力爷爷主方吃药……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他说他做不成轰轰烈烈的大事,就努力做点小事善事,这样便是积了德,为自己也是为后人积德积福。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智慧的表现不是因为高智商,而是源于低姿态,父亲正是用他的低姿态书写了自己的完美人生,他把对黄土地的钟爱熔铸在辛勤的耕耘播种中,父亲的秋天,硕果累累!父亲的冬天自然会温暖,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定!

(作者系松滋市刘家场镇庆贺寺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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