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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作家01号】胡雪芳《惑》

 乐乡树人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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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大教师队伍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除了精心耕耘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潜心治学;还坚持在业余时间里行走在精神花园,伏案写作,笔耕不辍。我们称之为“教师作家”。2020年春天,我们将分期推出他们的“名片”。

教师作家:胡雪芳

松滋一中英语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紫色蝴蝶》、散文集《并蒂莲》;发表了以中篇小说《大山清唱》为代表的近两百万字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等文学作品,也曾在《中华人物》海外发行的杂志上发表报告文学《没有边缘的追梦人》。

 

雪 芳
她在这条马路上久久地徘徊,数着从林荫的叶儿缝隙里筛下的点点光圈.,一边也未数完过,那光点是在她的眼总是清晰了又模糊了。
他们离别四年了,好象一场梦的光辰,醒来一瞧,女人的历程,她已走完了:妻子、母亲。他为什么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花香了,花落了!朋友们谈起他,总是摇一摇头,叹一声气,有时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笑,然后甩甩手,潇洒而去。也许他们应沿着命运划就的轨道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但是她又分明来到这里。这股力量在她心里积攒了十年,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突然爆发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离开这里,可是理智的力量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无力。
 
四年前那个冬天,他来看,是否也有她这样的徘徊?
校园的那棵腊梅花正用它的冷香藐视雪花儿的时候,他来了。脸微黑了些,青春的光泽也不见了影儿。只是还是那样冷峻,一双眼睛还象井样儿的深。他说西北的风沙很厉害,她突然想起他在那儿呆了三年。他告诉她,他敲过她曾住过的单身寝室的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吓了他一大跳。她已结婚了,她写信告诉过他了,他不是说愿把世界上所有的祝福都给她的么?他还说过: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为什么他又害怕相信呢?
她对他说:一个女孩子紧闭眼睛,跳崖的一刹那,她一定期待过奇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苦涩地一笑,好象听不懂。
他爱过她吗?他从来也没说过。似乎一旦说了,会损失掉什么。她不问,是因为女孩子的矜持和自尊构筑的高山耸在心头,叫她越不过。那是看也看不见的高哇。她走进婚姻,不是因为太匆忙,二十三岁,离青春凋谢的距离还有点远。只是她觉得在心灵上,她已跋涉得太久太久……
他木然地瞟着她的新房,一对蝴蝶在枕套上热烈地追逐着,他看见了!那井儿一样深的眼睛啊,是她永远都望不到底的一对目光。
她不知道怎样使他轻松些,其实他那张冷峻的脸象菊花一般绽放开来,会是另外一种魅力。她打开电视机,江昆马季的相声把观众逗笑得透不过气来,却点不开他的笑穴。他心神相离地盯着一块发光的荧屏。她感应到了,她把电视关掉。打开录音机,费翔正痛苦万分地唱着:“……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答应你离开我身旁,我说过我不会哭,我说过为你祝福,可此刻我却没有了主张……”她赶紧关了。他们默然地相持着,久久无语。他突然说:好久未听过你拉琴了。她顺从地拿着小提琴,持起,手腕轻轻一舒,《梁祝》的旋律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一把颤指间溪流般缓缓流泻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也没抬头,抽出一支烟,叨着,划着火柴。一下、两下……亮了。一缕缕的烟雾在满屋里飘呀飘,就象他的思绪在飘。
他说很遗憾未见到她的老公,听说是个不错的男人。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好好珍惜得到的。永远记住:你幸福了,我才幸福。我走了。她望着他,用眼睛表示着挽留。他走得很坚定,无牵无挂。
她的心却被揪扯起来。追逐着的背影儿,走了很远很远……
从此,四年来,他一去无消息。
 
他终于向她奔来。蓬松的头发欢快地跳动着,时尚合体的西装,太帅了!她却觉得有些陌生。
他站在她面前,她的腿在颤抖,他静静地问:大老远跑来,有事吗?分明带有异乡的口音,她不敢瞧他,也不敢回答,问了几声别的,她也不答。
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朝一幢摩登大楼走去,他不停地问:小孩会满地跑了吧?你老公怎么没有一起过来玩玩?他还说最近忙得要命,是怎样在忙,忙什么,她没有听清几句。
他的腿真长,步子迈得也大,她老是跟不上,他只好走走停停,等她跟上。他总是在不停地说话,她感觉一股一股的冷风直向她袭来,那颗已经因为疲惫和紧张变得脆弱不堪的心一下子给吹到了南极,她紧捂胸口,那里很疼,绞痛似,双腿被斩断似了的,她瘫了下来。
他还在往前走,回头一看,见她蹲着,脸上的泪犁下一条条的小溪,他上前把她扶起:胃疼的么?忍着些,这是大街。于是她拚命咬紧了牙。
快进他寝室时,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扶着她臂膀的手,越握越紧,几乎用尽了她的全部气力。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她不知道他的手原来这么大,挺没劲,真冰凉啊!
她扑倒在一张床上,随手抓起枕巾塞紧嘴,那哭声便屏息一般地在肚子里低沉地回旋,双肩抽动得一耸一耸的,他静静地坐在另一张床上,静静地听着她不小心漏出来的哭声。
他刚才说,他从来没有很深地爱过谁,打光棍也并非与谁有关,他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她在心里附和着:是的,我们确实没有什么。
 
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她爸爸把她带到他面前对她说:麻烦你好好照顾她!这儿举目无亲,有了你,我就放心了。他望着她和她父亲,直点头。她爸曾是他初中班主任。他们俩一起考上重点高中。两家住得不远,大人很熟,他大哥与父亲同龄,是很好的朋友。十六岁的他,个儿窜得很高了,她把对兄长的信赖很容易就交给了他。记得开学才一个月,她想家了,常在半夜里跑到教室悄悄地哭泣。他不知从哪儿听到信儿,把她约到一片小树林里说谈谈。结果他只是把既来之则安之,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她。每次去来搭车,他都会来叫她一起走。她那时是不是可以单独去上学,她没有想过,也没机会证明过。两家来了人,搭来的东西总是一人一份。最让人伤心的是她老管不好箱子钥匙,钥匙一弄丢,她就会凑在他的桌边吱吱唔唔。每撬一次锁,他都会说:下次弄丢了,我不管了。可是她不管,谁管呢?
去上大学前一天夜里,他把她约到一棵大树下,那棵树很粗壮,童年的时候,孩子爱在那儿捉迷藏。他悄悄地说:好多人都在笑我们俩好了哩。她觉得他说得真好玩,难道我们俩不好吗?才十六,许多概念,她根本就还不懂。
渐渐地长大了,渐渐地她的心里变得好微妙,寒暑假总是要相聚的,在一块儿,她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跟踪她。有一次她想证明一次,一抬头,真的哩!他正无比喜爱地看着她。她一把抓住胸前的长辫缠在手里绕呀绕,第一次尝心跳的滋味。他们俩一旦聊起来,就不知在哪儿拴结,说完了,就把说过的话重复着说一遍,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无论时间多长,都象一刹那间。有一回她离开他家时,天已黑了。他正送她回家。迎面碰到来找她的妈妈。她一见妈妈就急急解释:有一个问题,多么有趣,他们一直怎样地争啊争。她妈妈呵呵地笑起来。她很丧气,明明是,愈解释愈糟了。
他们都不说心里想的,却总是从彼此的好友那里听到彼此内心的报告。她多么想把心里想的亲口告诉他,仍是在那粗壮的大树背后,巨伞一般的浓荫,筛不下一点月光。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夜晚。
                                   
他给她端来一盆水,热气在蒸腾,渐渐地不冒了。他端去倒掉了,又打来了一盆水,又冒气了。他坐在桌边,随意拿起一支笔,满纸上涂着,画着。那符号,那文字代表什么,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也许正是他思绪的样子吧。
她爬起来,洗着脸,一遍又一遍,披着的长发有些散乱,她用手指儿慢慢地梳。他赶紧递来一把梳子。她终于能够平静地看着他了。他说:我们谈谈吧。她摇摇头,谈谈已经不重要了。她倒想唱歌哩!试了试,唱不出来。于是她又想朗诵一首什么诗,努力了一下,也念不出声来,好象失声了一样。她想起了一首十八岁时写的诗,这首诗在她心里回荡不息。
我走进一片森林
不是为了探险,
因为石崖上的小花儿
在静悄悄地开
因为小溪弹着琴弦
伴着鸟儿啾啾地歌唱
因为阳光穿过森林时
那一种辉煌
长夜隐没了所有的生命
唯有杜鹃鸟儿忧伤的歌儿
在寂静地林莽中
回旋悠扬
声声啼血染点了
遍野的杜鹃花
……
十八岁,花儿一样的年华,她没有象花儿一样笑过。此刻她突然想起这首诗,是因为过去的故事又好象重复着发生了。她不明白,她到底错在哪里。
 
她终于平稳了情绪,她起身朝门外走。他欠起身:你要去哪儿?”“ washroom”,他望着她,目光永远那么深沉。她此刻奇怪地想:当他看到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深沉呢?
一出门,她就摔了一跤,咬咬牙,爬了起来,刚走了几步又摔了一下。她立定,好好歇了口气,然后逃离般地朝楼梯直冲下去……
天早已黑了,她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胡乱地拐着弯儿,左一下,右一下,此刻她在哪里,她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望着天,一点月牙儿在天上跟着她走,不小心撞到一朵云了,月牙儿不见了。她走的时候也老在撞到一个什么人。月牙儿悠悠地钻出来,她也慢慢儿地爬起来。她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一会儿脑子里很空,很冷,很朦胧……一会儿又有一些思想的碎片在那儿飞呀飞,嗡嗡地叫成一片,怎么也接不起来一条完整的思绪,刚沿着某一线索延续了一下,又不知怎么又断了……
哦,十八岁,她突然想起十八岁那一年……
 
一群艳丽的女孩趴在草坪上,抱着吉它。奏着和弦,大家一起在快乐地唱,总有一个调皮的女孩子拿一根毛毛草搔谁的耳朵,然后笑成一团,或者干脆相互揍打一阵。
蓝天中的白云也在相互追逐,嬉戏,一会儿相聚一块儿,一会儿又四处飘散。这时一个女孩子欢呼着象云儿一样地飘来。给她带来了一封信。原来是一位女同学写来的。她和他考在西北同一所大学里。她告诉他,他很喜欢一个女孩子了,那女孩子美得象莲花池中的白天鹅,信天游唱得有味道极了。
天上的云儿仍是那样时聚时散。来没有诺言,去无有痕迹。就象她一样,轻轻地来了,轻轻地去了,难觅行踪。她的梦破了,这个时候好明媚呀。
从那以后,她很喜欢望星星,望月亮;每颗星都象是盛满泪的眼睛。月亮总是冷冷的,很苍白,象是谁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下雨了。她喜欢静静地站在窗前,雨打着树叶,一下一下的。叶儿疼了,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下。她常常拉小提琴,靠颤指滑指把心里的茧和手指上的茧一起增厚,依长弓短弓把心里的哭泣放声出来……她写了很多诗,都发在日记里。几乎每天,她都在盼信,她踏着落叶等待,落叶不再飘了,雪花飞来了,落叶被盖住了。他的信一直没来。他的信总是写得很平淡,一点儿都不抒情。但她能凭着天性的敏感读出不淡的味儿来。譬如往年这时,他会在信中说:下雪了。快过年了。我天天数着日子,好盼望回家过年。其实她和他一样,也盼过年,因为过年,他们就可以相聚了。他现在他还象过去那样天天数着日子盼过年吗?
终于放寒假了。他迟迟没有到她家来。往年,他总是会在回家第二天,急匆匆地就跑过来,说是看她的爸。她心里明白那是借口而已。她宁愿孤独,宁愿寂寞,她不会主动去见他,少女的自尊一旦被伤了,它就会一下子变成一座坚固的城堡。只有天知道,她是怎样地在家乡满街人流中搜寻他的背影,她时刻期待背后突然传来他亲切的呼唤,她怎样痴痴地地盯着窗口,任何一个影儿掠过,都掠过一阵心颤。每天夜里,她又是怎么说服自己见他一面,可是天一亮,那种种理由就被统统推翻了。两家不到十分钟路程,一个刚十八岁的女子,是在用怎样的意志抵抗这样一种诱惑啊。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来了。她在里屋一听到他和父母说话声,她就瘫在了地下。泪水泉涌而出,好不容易支撑自己爬起来,把眼睛好好揉揉,平静地走了出去。平静地面对他,对他,还有一个陪伴来的同学报以静静一笑。只是给他递茶的时候,她手颤抖厉害,茶水溅出来,烫了他的手。
他们围着火炉,谈得很随便,什么尼采的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谈毕业支边和托福考试,很潮的。还有《边城》的美学价值,《雪国》中所表现的虚无主义,也是大学生们最热衷讨论的话题。他谈得很少,手里握着火钳,翻过来,覆过去。有点儿心神不宁。她总有意无意地寻找他的目光,他总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地避开。
离别的时候,他的陪伴把手伸过来和她握别。她希望他也伸出手,可是他把手紧紧锁在大衣袖筒里,只对她点了一下头。
外面的雪花儿在漫天地飘,她送了他们一程,然后她就一直在雪地里徘徊。故意拣没有人走过的雪地走。随意抓一把雪,边走边捏,直捏得手心和心一样凉。风雪可以对大地疯狂肆虐,她只能望着雪天在心默默怨号:少年时代的纯情,你在哪里?
夏天,她毕业了。她被分到了回县,人事局长把一张写有一串学校名字的单子推到她的面前,让自己挑。她匆匆溜了一遍。便在天星堰的地名下用红笔重重划了三杆儿,象渗血的三条鞭痕。天星堰,多美的名字,使她想了银河里一座孤独,寂寞而又美丽的小岛。
                  
她的眼前骤然一亮:长江!她匆匆爬到江堤上,坐下来,江边泊着几条小木船被峰涌的浪涛冲得一颠一颠儿的。她很想哭,试了试,已没了泪水。
冷风从江面一阵阵吹来。一点月牙儿变了一条细线儿,终于又看不见了,她望着天,耐心地等它出来。很久之后,它仍躲在云层里,她忆起了一个遥远而冷冷的夜,不同的是,满天的寒星在夜幕中曳着,好象还有一点儿的雾。
他去天星堰学校看过她,临别的时候,他说:夏天,毕业了。我可能会留在西北。她并不意外,但心里还是猛一阵紧缩。她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个信天游唱得极有味道的女孩子吧。她想好好问问,但又怕面对。树叶儿在寒风中寂寂地打着颤儿,低声地呻吟,她的心也冷得直颤,她只能暗暗地咬紧牙。这时她什么也不会说。在他的面前,她早已习惯了深沉和沉默。
他嗫嚅着:你为什么不问这是为什么?
她凄然一笑:我明白!谢谢你来看我,我脚冻得好疼了,那么祝福你!一说完,她就猝然离去了。他在那个冷冷的夜里呆了多久,她不知道。她也没有再回头。
 
假如把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美好记忆一直存放在心里,也许她会永远觉得有一种虚无缥渺的东西在诱惑她,因为人生里不能没有梦。即使苦涩的梦里,也会因为日子的久远,而逸出淡淡的香醇来。
月牙儿总算出来了,它倒映在江水里,好象一颗心在那儿美丽地跳动着。两岸的灯火在江水中融成一片,灿烂而又辉煌。
记忆中的故事,也不全是冷冷的呀。
 
天星堰其实一点都没有名字那么浪漫诗意。山里的日子很难熬。少营养的清苦在她脸上刻着蜡黄。一天三餐总是不那不见油星的萝卜白菜。她时常靠着饥饿积攒食欲,与它们作顽强的斗争。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教室里了。
恍惚间,她好象躺在谁的背上,哦,那一定是爸的背,她童年的摇蓝。记得有一回,她不知受了啥委屈,一直不停地哭,她爸爸背着她,哭声还不停,他父亲便故意走路一颠一颠的,她的哭声被切割成一个个清亮有节奏的音符。她爸爸说:哦,你歌唱得真好听哩!她知道她爸爸是在笑她,立刻停止哭泣。
她清醒了。背她的叫林,学校同事,高高的,挺英俊的汉子。他说:医院就在山那边!你把我吓坏了呀!她哭了,把他的背淋湿了一大片。
他在山里工作两年了,长年的孤独使他渴望得到女性的温情,她的弱小使她需要有副坚实的胸背供她扶靠。
山里的夜,是寂寞的,恐怖的。
一个星期的夜晚,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夜里听惯了各寝室传来的叹声,掀动桌椅的声,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她便觉得那天夜晚,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灌木丛在秋雨的拍打下奏着小调,风儿吹过,传来怖人的呼喊。偶然还有哪只怪鸟惊啼,她感到一种被人类遗弃的悲伤。她想起了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各种小贩小卖的叫声,那亲切的,甜的乡音。十年来,无数次的角逐与竟争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归宿吗?那黑又亮的皮鞋敲击马路的声音多响亮,多有节奏,难道与她绝缘了吗?
偌大山谷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黑暗一古脑儿似地抛给了她,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在这只有黑暗和高山的世界里,她再也无法用她那二十岁的理智抑制心底的忧伤,她终于放声嚎啕起来,那是怎样声嘶力竭的哭声也划不破的大山寂静。
哭累了。她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阵跨咚咚的脚步声一下子把她惊醒,她机警地抓起一个砖头,屏息在紧盯着那面半层墙,脑子里迅速映现着电影中可怕景象。这时听到对门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听到敲门声,是林,她舒了一口长气。他说,他在山上一户人家玩牌,三年来,星期六的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这里的老师都住在本地,周末都要回家。他还说。他听见她的哭声了。从那以后,周无论他去哪里,都会把她带着,他就俩就这样相恋了,确切地说,是惺惺相惜。 
她在江边坐了多久,还会坐多久,她不知道。一对对情侣们手牵手。或相互搂着,嘻嘻哈哈地闹着,或悄悄地耳语从她的身边走过。
“`”——艘轮船闪耀着灿烂的灯火从远方驶来,映在波浪中灯火在翻滚,在跳跃,在摇曳,她想起了童年的一个故事。很自然的。
她和她爸爸坐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夜里她见江水中星火一闪一闪的,便缠着爸爸去捉萤火虫。她爸爸说:傻孩子,那是灯光。灯光会跑水里去么?她不信。就象小孩子要玩具时,爸爸说那坏了,她不信。她爸被缠得没法了,只好耐着性子向她解释:灯光映在江水里,江里有浪,就把它弄得闪闪的啦!
她听不懂,偏要那萤火虫。
她爸爸摇摇头,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怎么就知道要虚幻的东西呢?
想到这,她一惊,是啊,为什么非要虚幻的东西呢?离那童年。过去二十年了吧。二十岁的岁月,她该懂点儿什么了呀。她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总象云儿一样在眼前飘,使她觉得有一种诱惑,可等她一伸手,却只是抓了一把空。这不能怨他,欺骗自己的不是他,而是她的梦想,这对一个把梦珍藏了十年的她,未免太残酷,但也只能怨自己。
她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来这里?她不过是在寻找那个梦,寻找梦中的那个他和自己。
梦没了,惴过十年那段美丽记忆的也毁掉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没有爱的家了。她和林从来没有争论,也没有吵嘴,一直沿着婚姻的轨道平平静静地过。晚上,她在灯下静静地读书,悄悄地写。他却在另一个房间津津有味地看着武打片,或和几个爱玩的同事聚一桌,玩玩牌。就象山村学校那样,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咝咝地爆着灯光,灯苗时而曳着,他在牌桌上乐逍遥,她却静静陶醉在故事中动人情节里。看电视里,他会把音量小小地放。让她和孩子安安地睡。每次出去,他都给他买书。有一回,把一本诗集买重了,却一直不知道,她也不点破。回去了,她仍可以把日子一天天寂寞过下去。只是她会永远没有热情,没有自己。林是一个易满足的好男人,只需她那点女人的温情就够了。她却有自己的一个丰富的内心,他永远也没法深入进来。她不安于这样的平静。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她有时渴望闪电、风暴,和一切带有原始冲动的呼喊。很多人都说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她却时时担心,那根承受着寂寞的神经有一天会崩溃。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一份美丽的梦填补心灵的空阔。一场疾风暴雨袭击她的心灵后,仿佛经历了一次人生。她死里逃生!才发现平常的宁静其实很珍贵和美好。不宠无惊过一生,那也是一种人生啊。在宁静和寂寞中,她的心灵也许能在某种艺术追求中走得更远,看到一般人无法看到的风景。
他们坐在车站的长椅上,那儿吵吵嚷嚷,杂杂乱乱。很象是她的思绪。他们聊着,很自然的样子,他说昨夜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又饿又累得走不稳步了。可还是什么也不吃,连饮料也懒得喝一口。他说一定要给她买点吃的带到车上去,她赶紧掏钱。一大把零票子。他盯着她,眼睛里充着血;她望着他,一点也不怕。他撇撇嘴,极力表示不在乎,她干脆冲他一笑。
他一走,她的防线崩溃了。她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漏出来。
广播里唱起了《跟着感觉走》,本来是很欢快的歌,此刻听来竟这样刺耳。是她在跟着感觉走,还是歌在跟着感觉悟走,她又迷糊了。
她对他那用整个青春的泪诉写的爱,难道只是一种感觉吗?
 
她记得那天,林憨厚地对她说:嫁给我,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瞧,我长得多高大健壮,打一夜牌后,还可以打死一只熊。她呵呵地笑了。为了他的幽默。她的心太累了,跋涉过的路程太远,她也不想让一颗心无止境地去流浪和漂泊。她点头了。虽然没有爱,但有柔情,有感激。可是当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神圣的时刻到来时,她却觉得自己有一种跳崖的恐惧,尽管紧闭双眼,也掩不住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而发出的心颤。她无时不在等待着奇迹。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就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这时她会不顾一切地投向他的怀抱。让天地消失,那一刻凝固成永恒。她每天趴在桌前给他写信,信上的文字罩在泪珠里,把信叠起,再打开,那粉碎的泪珠分明是一颗破碎了的心。她只知道他在西北,却不知人具体在哪里。
分娩的时候,她很坚强,把手绢撕成条条儿,她也没叫喊过一声。多少年情感的苦涩使她练就了一副默默承受肉体痛苦的韧性。那时,她真想对所有的女孩子们说:婚姻姻是将你一生的幸福作赌注。押下去,赢了,你才拥有幸福。千万要把握住自己呀!如果可能,她愿意用今后全部的日子把那一页换回来了,重新写一次,可是人生毕竟不象她每天写的黑板字。写错了,轻轻一擦,就去了,可以再写。
她一边忍受着撕肝裂肺般的痛苦,一边在残忍地忏悔,她在心里对林说:她没爱过他。她试过,也很努力过,但就是做不到。她也对不起他,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用一生的痛苦作勇气对他说一声:我爱你!感觉告诉她,他是爱她的。他看她时的眼睛象两个痛苦的深潭。也许她就要走了,告别守护她一百二十多天的吊针瓶。等针液滴到尽头,也许她人生的尽头也就到了吧?她患的是妊娠合并肝炎。昏迷。肝萎缩、大出血……这些常被医生吃力吐出的别扭的字眼,丑陋的字眼,仿佛是一尊尊青面獠牙的死神耸在她生命的底岸。
恍惚中,他来了,披一片淡淡的云彩,冷峻的脸象菊花样儿地绽放开来,久违了呀,你的笑脸,他向她伸出手,宽大而有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满足着,终于走进了一个完全浑沌的世界……一个美丽的梦却把她重推回到生的世界。
死神不过是露出狰狞的面孔和她开了个玩笑。她许冥冥之中有谁在保佑她,医生说她大难不死,是医院病史上的奇迹。活下来又意味着什么呢?望着那张刚生下来就会皱眉的小小脸。是酸楚,是欣慰?好象什么都是,又好象什么也不是。
 
听见他来了,她赶紧转过身去,悄悄地把泪儿擦干,他把买来的一网水果零食递给她,她说:谢谢你!他说:不客气!
他们又开始聊了,其实总是他问,她答。当他问到一天平均上几节课时,她哽咽住了。只背向他伸了两个指点头。这时他又说:回家好好过日子。你幸福,我也幸福了。
她听了很漠然。因为她已没有梦了。
该进站了吧?她问。他说:早哩!他的话音刚落,广播就开始叫了。他俩同时站起。她朝检票口走去,进门的时候,她回头凝望着他,满脸爬着泪溪,这一次,她破例任它流。他也在凝望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永远那么深沉。
她坚定地转过身去。就在她刚要爬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他无限凄厉地呼唤了一声她的小名,她赶紧回头,却只看见,只看见了他最后一次的背影……
 
后 记
她在J城参加一个作品颁奖会,场面隆重,现场直播,消息传遍J城千家万户。颁奖会后,她接到一个电话。她辨识着,声音陌生,他呵呵笑着,耐心等待她猜,两分钟后,她才终于确定:是他。
他们在彼此的生活视野中已消失快二十年了呀。他怎么会出现在E城?他说已来到她下榻宾馆的大厅。
她匆匆到电梯口迎接。几分钟后,电梯门开了,她以为是他到了。她见到的是一对父女,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女孩十四五岁,挺美。噢,我认错人了。
男子说:你没认错。是我。她仔细一看:噢,真是你呀。女儿吗?
他点头。她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然而她感到很陌生,心灵的距离似乎很遥远。当年那种一瞥眼神就足够,就能心心相印的感觉,再也没有了。那个占据她整个青春岁月的男孩子呢?那个把她的青春刻满了伤痕的男孩子,他现在在哪里呢?二十年前那个男孩,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象有道光,会把那一方照亮。眼前这个男人,如置身于人流,有谁再会留意呢?
他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好为你高兴。
他们交谈了很久,过去不能说的,现在都能说了,虽然说与不说,对她来说已毫无差别。
临别的时候,他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了她一把说:你幸福,我真的也幸福了。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他以前多次说过的,就是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他无意问设下了一个甜蜜的陷井,让她整个青春都陷在里面,忧伤而期待。然而那已成为一道遥远而凄美的风景,模糊在她的记忆之中……相同的一句话,她听后先是一震,然后很想笑,却笑不出来,暗问:我的幸福真的与他有关吗?早已活得通透,悟开人生的她,却再一次陷入了迷惑……

《惑》曾发表于《当代作家》19914期,此乃作者小说处女作。增补后记发表于《荆楚文学》2013年第二期女作家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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