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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力 || 皇天厚土(中卷 • 第四回)

 艺笋 2020-07-22


第四回
妯娌情深说过继
兄弟命短立遗嘱

话说兄弟俩集体婚礼开流水席,百里方圆声名远扬。婚礼结束,清点场面,支付费用,结算经济。积蓄连同礼金,尚有五百余。遂二一添作五,均交与老婆收起不提。

婆婆姓宋,按乡间规矩,嫁过来之后,便改名为宋乐英。那年公公十九岁,婆婆十七岁。细婆姓杨,改名为杨隆英。细公十八岁,细婆十五岁。

我们那地方,有个古怪的风俗:庄户人家,都是以农为主,兼顾其他。也就是说,忙时务农,闲时做点其他。无论是木匠铁匠篾匠剃头匠,即使是先生郎中厨师打师傅,春耕双抢秋收,照样要下地干活。插秧割稻,摘棉花打谷子。

如果人已成年,不事农活,土地荒芜,那是要被人骂的。轻的说是心术不正,不务正业。重的说是不敬土地爷,天打五雷轰。即使是你在外面能挣钱,也照样被人看不起。

现如今就不同了。一个偌大的村子,青壮男女都到外面去打工,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没有半点人气,鬼都打得人死!一到晚上,黑古隆咚,阴森森的,有点瘆人。一年当中,只有春节那几天,还能看到人影,听到有点响动,也是忙吃喝,忙炫富,忙赌博!

村子里是这样,田野里更可怕。放眼望去,漠漠田野,一片荒芜,衰草连天。没有庄稼,没有人影,没有耕牛,没有飞鸟,甚至连蚱蜢蚂蟥青蛙螺蛳都绝了踪影。暂且不提。

公公和细公自然也不能免俗,找出那些犁耙锄头,水车斛斗,该修理的修理,该添置的添置。按照时令,深耕细作,秋冬种上些大蒜白菜,红白萝卜,大田里就撒上些油菜子红花草。一场秋雨下来,种子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到了春夏时分,水田里就播谷子种稻子,旱地就栽棉花种花生。田头地角种些辣椒茄子,豆角甜瓜。房前屋后,则种些丝瓜苦瓜南瓜冬瓜。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女人也不闲着。先是到养母猪的人家里,各抱来俩猪娃子。婆婆到狗市上选了一只黑狗,细婆到猫市选了一只黄猫。到了开春,又借本家的母鸡,孵了一窝鸡崽。家里顿时有了生机,生活也不寂寞。每天鸡飞狗跳,猫抓老鼠,猪喊肚饥。

公公和细公很投缘,这不奇怪。毕竟是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前拉后推五年整了,性格脾气彼此都对路适应。巧的是两妯娌也很投机,总是吱吱喳喳说个不停。说到得意处,哈哈大笑前仰后翻,像是两姐妹一般。

婆婆十八岁那年,生了头胎,是个男孩。二十岁时,又生了个女孩。此后每隔两年,就添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女间隔,丝毫不差。到二十八岁时,共生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细婆十六岁开怀,生了一个女儿,两夫妻挺喜欢。隔了三年,又怀上了。一朝分娩,还是个女儿,两夫妻也还沉得住气。又过了三年,肚子又大了。盼星星盼月亮,生下来一看,又是一个没长把的。这时候,两夫妻不免有点灰心丧气。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怪哉怪异,有时简直让人无语。

最无语的还不仅仅如此。夫妻两人商量再三,不生儿子绝不罢休。谁知这生儿育女之事,是最不能勉强的。生完这三个女儿之后,细婆的肚子再无动静。任凭江湖郎中祖传秘方灵丹妙药,均不见效。

没奈何,细公细婆只好死了这条心,另想别的辙。公公婆婆不是有三个儿子吗?过继一个给细公细婆做儿子,不就行了吗?这在乡下是个很普遍的事,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是日,请过公公婆婆。杀一只子鸡,砍一挂好肉,温两壶老酒。脸红耳热心跳之际,把这话挑开了说。公公婆婆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怪我们不上心,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连忙一口答应下来,乐得细公细婆眼睛眯成一条线。

乡间规矩:兄弟间如有一方无男丁,可与兄弟协商,在对方男孩间选一个,过继做儿子。但不得选长子,一般是选第二个男孩。过继是有手续的,有规矩的,要请族长村长做见证,作中人。有些地方还要立文书,签字画押,载入家谱。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邀请族长村长一同到场,还有村中元老,共同来做见证。照例是杀鸡煮肉温酒,多了些上香鸣炮磕头祭祖,然后是签字画押上家谱上村籍。这套程序走完,才算是正式过继,相当于法律条文生效。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老二平日活蹦乱跳,挺可爱的,不知咋的就染上了天花。先是全身发热发烧发烫,后是满身满脸起泡起包。最后四肢不停抽搐,竟一命呜呼。说起来真不应该,才刚刚满了六周岁。

细公细婆直叹命苦,只得请丧葬班子吹吹打打,把老二送入地府。过了五六个月,又开始打老三的主意。公公婆婆也挺大度,还是满口答应,让老三过继给他们做儿子。

大家正在分头准备阶段,谁知又出了幺蛾子。老大出事了!说起来也是匪夷所思。我们家乡那地方,村边都有湖,湖里种有莲藕菱角鸡头米。每年夏天,一些半大孩子,划着腰盆去摘莲蓬采菱角。总有一两个翻盆落水,死于非命。乡人不说溺水而亡,只说是遇上落水鬼。

稍远处有袁河,长不见头,宽约数里。清澈见底,水草丰茂,随波舒展。渔舟穿梭,白鹭翻飞,黑鸬深潜,捕上来些红鲤鱼黑鲶鱼白鲹条,活蹦乱跳,可爱至极。渔夫就地售卖,换点小钱。卖不掉的就在船头烧煮,喝点小酒,唱点小曲,很是快活:

日公出来哎闪闪亮

一网捞出个金满堂

…………

路口处有渡船,供来往行人往返两岸。或搂草打柴,或走亲访友,或手艺人过往等。梢公一般是年老鳏夫,村里多少带有一点照顾之意。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梢公就把渡船系在岸柳边,回去做饭吃。若是暑天,客人稀少,梢公还要小小眯上一回,同周公亲密一番。

此时,一帮男孩子便趁机偷划渡船玩耍。他们既不会撑船,也不会划船。急急忙忙解开绳子,渡船就自己往河里跑。一帮傻蛋就在船上跑来跑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船在河中心打转转,直往下游漂去。

老大自诩人高胆大力气旺,抡起竹篙就往河底戳。谁知竹篙插进河底拔不起来,老大一用力,竟被竹篙拦腰一闪,扑通一声掉入河中。按理说,老大学过狗爬式,最起码应该冒个泡才对。哪知一掉下河去,就不见半点踪影。吓得其他人嚎啕大哭,像是碰到鬼一样。

等到大人们赶到,问起原由。这帮鬼家伙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你一言我一语,总算说清楚了。大人们又是潜水又是拉网,折腾到半夜,终于在下游十公里处,把老大捞了上来。人早已是魂归故里,魄飞九天,被水泡的松松垮垮,不成人形。

老二没了,本准备让老三过继。如今老大又没了,公公家自己也只剩下一个男孩,断然没有过继的道理。天底下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半点由不得人。这就叫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经过这两次致命的打击, 兄弟俩万念俱灰,自认命苦。百般无奈之下,又迷上了酒。只道是借酒消愁,哪知道愁上加愁,不知不觉就白了少年头。看起来就好像年过半百近花甲了,其实才不过三十出点头。

两家人共十一口,守着老三这一根独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小小心心。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心怕化了。有看官朋友又说了:谁说是独苗,不是还有六个女孩吗?且听我说,中国文明几千年,很多观念根深蒂固,难以改变。比如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

再比如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里说的无后,不是说没有后代,而是没有传宗接代继承香火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女孩再多,毕竟要嫁人的。换句话说,迟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直到今天,农村人还是这个观念。早些年搞什么计划生育,说什么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一个样,鬼才信呢!就是拆房子卖地,拿枪拿刀对着我,也要生个男孩子传宗接代续香火,要不会被人家骂是断子绝孙死绝人毛哩!

细公郁闷在心,死结难解。酒又喝得过多,伤肝伤心伤肺伤身,正所谓五内俱焚,得了绝症。乡村郎中来看过几回,开了几服药,留下话来: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早点准备后事吧!

细公自己也知道不久于人世,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日,感觉精神爽快了一些,能倚在床头说几句话。连忙叫细婆约族长,还有公公婆婆带老三过来,说是有重要话说。

众人到齐,细公开口说话,声如游丝:我就要走了,儿子过继的事办不了,就办孙子吧。又指着公公婆婆说,你们点个头,答应了,我也就心安了。又指着族长说:你要把这个话写下来,留给后人。

众人都流泪,双方当场约定:老三生的第一个男孩归公公婆婆,第二个男孩就归细公细婆,算是过继做孙子。族长把约定写好,念给细公听。细公听着听着,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头一歪就去了。满打满算,细公走时也就是三十岁,老三才两岁多点。

这里说的老三就是我的父亲。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才六岁,就被送到乡下细婆家过了两年,在那里发蒙读书,跟着洪伟姑爷临帖学书。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只是未必人人都知道底细。

再说公公。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不假。太公是练武出身,底子现在叫基因,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公公自小也练过童子功,又在山里呆过,后天应该也不会差。特别是同细公合作推车几年,练得一身健子肉。谁见了都说他是一个壮汉,农村里称为黄牯后生。

不料,公公三十五岁那年,胸口生一疔疮。这疔疮也是奇怪,前面不痛不痒,只是肌肉有点鼓起。公公没把它当回事,倒是它自己把自己当成回事。三个月之后,肉包猛长,痒得难受,用手一抓就破。

疔疮一破,脓水横流,痛得难受,急招郎中。郎中风风火火赶来瞧病,一看肉都烂了,可以看到骨头。便问:怎不早说生疮?答曰:不痛不痒,有甚好看?郎中:等到痛痒,只怕晚矣!

公公倒很洒脱:郎中师傅你大胆治。治好了,是你的功劳。治不好,是我的命不好。郎中似乎挺感动,鼻子呼呼抽动,不知是抽泣还是伤风。只得抖擞精神,拿出祖传秘方狗皮膏药。

乡间的郎中,服务态度一流,专业水平一般。所谓的祖传秘方,对付小灾小难头疼脑热也许还行,真遇上要命的大毛病,那简直就是用竹竿打飞机,够不着!

最要命的是乡下郎中自以为百病能治,躭误病情。狗皮膏药不见效,就换羊皮膏药,猪皮膏药,驴皮膏药。从不想到让病人去大医院治疗,结果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没命。泱泱中华民族,几千年就是这样子过来的。

据我婆婆说,最后公公死得很惨,疔疮发作,疼痒难忍。胸口烂成一个碗大的洞,膏药都没法贴了。郎中又说起那句囗头禅: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准备后事吧!

公公临终前嘱咐婆婆:不管多难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儿子去读书。婆婆含泪答应了这个请求,公公笑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起身子去摸儿子的脑袋。手僵在半空,五个手指张开,像一把蒲扇,就这样走了。

婆婆年轻守寡,也没法子养活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只好把三个女儿东一个西一个,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和细婆一起同心协力,共同把父亲拉扯大。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刘伟力,笔名微力,江西新余人。擅长书画,热爱写作。近年来从事教师系列小说创作,写时代写变迁写人性写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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