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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井水养大了我

 阿西雅娜 2020-07-23

【勒鞘】

从平淡日子感受快乐

收获感动,温暖同行


所以有时候,有些回忆是不能轻易有的,有些回忆既能从内侧温暖你的身体,也能从内侧剧烈切割你的身体。

---《海边的卡夫卡》



苦井水养大了我

文/刘志刚

 一九五六年农历正月初一,挺着大肚刚刚忙完年货,准备歇下来的时候,随着夜幕降临,二十四岁的妈妈生下了我,接生的是我的二娘娘,也就是二奶奶。二娘娘在用剪子绞断绕在我脖子上脐带时,嘴里唠叨着浓重的府谷县话,“这个娃娃命真硬,脐带子绕脖子两圈还顺产活下来”。虽接生过数不清的孩子,但在她看来还没见过命这么硬的娃。

我这个神儿的出生让本就生活拮剧的父母亲更加锁紧了眉头。在我的上头,一个是大我三岁的哥哥志强,还有一个是大我六岁的姐姐秀珍。全家指着父亲在小学代课每月能拿到的24块钱生活。好在我出生前一年,父亲挣死拼命盖好了如今能让妻儿遮风避雨的两间土坯房,一门一窗虽很昏暗低矮,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不动产。


我的出生地叫葛家圪旦村,这是河套地区一个普通的有七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葛姓和刘姓占主体,其余大多是刘姓的姑表亲戚。村里人好多操着浓重且不失幽默的府谷方言。河套地区的村名很好玩儿,大多不叫圪旦,就圪堵,大概都是黄河泛滥惹的祸。而村子里开荒能种的地,起名大多要带上“圪八”二字,意思是水能浇到的低洼耕地。

村里有几块上两三百亩连成片的耕地就起名叫“马层圪八”、“南圪八”、“东圪八”…。葛家圪旦村处在河套的中滩地区,解放前这里地广人稀,芦苇遍地,虽很闭塞,但人们种的小麦、糜子足可填饱肚子。口里的府谷人疯传:“中滩人灰做了,供佛的东西紧吃了”。口里人趁着解放后户口政策尚未成型,一个拉一个的大量迁至中滩。不仅如此,国家也瞄上了这块宝地,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千个囚犯,垦荒种地,兴建监狱,一下子抢走了几千亩荒着的土地。中滩人一下沦为整个河套地区最缺粮的穷人。


村子分南北葛家圪旦,正中有一口井,供全村人喝水,井选在低洼处再挖下去一丈多深,再用顽石砌起来,不知是为了蓄水还是自然形成,井的周围近几十米几乎全是自然渗出的水塘,天暖和了,水塘里蛙声四起,蛤蟆排出的绿屎在水面上结成地毯一样厚膜。井水自然充盈,水位有时离地面只三四尺深。井水是苦咸的,因为周围都是泛着银白的盐碱地。村里好多人家没钱买盐,扫上盐碱土再用水泡上,放在太阳底下晒盐吃。

我两岁时,即一九五八年,母亲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即我的三弟志明。父亲的工资虽涨到每月36块钱,但饥饿让一家人陷入绝境。


一九六三年春,刚过七周岁的我上了小学。学校在距葛家圪旦村约三华里的地方,学校叫兴中小学。这是一所完全小学,一至六年级,大概每个年级一两个班。父亲就在这个小学当老师。父亲是抗日战争时期国立绥中的高中毕业生,在这个小学文凭最高,学问也最好,老师们都称他是百科活字典。学校占地约五六十亩。土坯平顶房教室,玻璃窗户虽小,但也敞亮,老师们都在一间大房子里集中备课批作业。

父亲从来不备课,论算术、语文、历史、地理门清,无须照着书本念。因为他解放前就已经在包头做过几年老师,还在土黑麻淖儿小学当过两年校长。父亲上班骑一辆自行车,家里三个孩子上小学,只有我享特权,让父亲搁在车大梁上,俯下身子扶着车前把,沿着弯弯曲曲乡间小路来去学校。


父亲酷爱抽烟,而且抽得是自家自留地种的旱烟,半夜里醒来也要卷一棒旱烟抽抽,这旱烟味嗅着了就呛人气短,早早得了肺炎、气管炙的父亲尽管骑技高超,即使再窄再弯曲的路也不下车子,可沉重的喘气声,已足以让一个稍懂人事孩子心疼不已。校长叫韩爱信,是一位在国军师部任过文书的比父亲岁数要大的老头。父亲常常羡慕这老头能在睡眠状态下闭着眼睛骑自行车走几里地回家。

 学生的课桌全用土坯、土炕板垒成,只有屁股下坐的是长条木板,大概怕学生坐土坯冰冷吧。黑板是抹在正面墙上的一块水泥面,上面涂上黑墨汁就成了黑板。从一年级就有了写字课,家里要给上学的孩子准备一个沙盘,用筷子代替毛笔在沙盘上练字,只有到了高年级时才有资格买来麻纸、墨汁、毛笔练大方。


妈妈说,二小子性格很拗,用当下的话说是自闭。自从上学后,一下子性格开朗了起来,肯学习,而且在学校是班干部,每学期必然是三好生,回村里还是娃娃王。家里有一双高腰水靴,大概是妈妈买来穿的,平日里不下雨扔在凉房。有一天变成了我不离脚的靴子,穿着感觉十分威武神气,再跨一把自己修的木片腰刀,成天混一群小子攻炮楼、钻地洞、抓特务、滚铁环、练刺杀、扇纸片、扔铁盖儿、赶猪、顶拐拐。除了贪玩,学习成绩还在班里一数二。

念三年级时,不知从哪个报上看到一份天津快板词,题目是“一群美国佬在越南”。内容是四五个美国兵在越南遇到竹签扎屁股、地雷炸碎尸、蜜蜂蛰脑袋、民兵打冷枪等等袭击,狼狈不堪,惶惶不可终日的场景。天津快板要伴着快板和二胡,说起来才有味道。

我穿上高腰水靴,粘个大纸鼻子,再戴个纸帽子,选了四五个小伙伴同台演出,虽没见过美国兵长的穿的怎样,但弯着腰平举一杆木制卡宾枪,头戴圆顶头盔,画两只夸张的大黑眼圈,脸上涂上白泥,我的丑化美国鬼子想像力让学校的师生们新奇欢呼不已。凭着这出快板书,着实让我在后来的两三年里,每遇表演机会,便出尽风头。


一九六六年,我正念小学四年级。平静的兴中小学,突然间多了许多大字报,红宝书、毛主席像章、红卫兵袖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旗。校园里不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学生们少半时间上课,多半时间开大会,帮周围村子干农活儿。考试不再成为学生们的魔咒,成绩好的学生不再得意,成绩差的学生也无须担忧升不了学。

村子里也噪动了起来,有两家成分地主、富农的庄户人被人拉扯着戴纸帽扫马路,村干部成了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人们吃饭前要念毛主席语录,开社员大会前齐唱“东方红”,散会前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人小孩都学会肃立在伟大领袖和林副统帅像前,高呼”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破四旧,立四新,社会上平空冒出一大批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臭老九。


一时间,脆弱的善念见鬼去了,人们的恶念淋漓尽致地激发了出来。我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放下教鞭,和韩校长双双成了学校、公社批斗大会的必备站台坏人。经常脖子上挂着细米铁丝系的木板弯腰站在台上挨斗。兴中小学有位老师是父亲的姑表弟弟,上过四年学,是父亲当年举荐他当了民办老师。因而前些年里与父亲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面对一个足不出户的乡巴佬,本就健谈的父亲,未加掩饰的说过许多旧社会里闯荡见过做过的事情,情节不无夸张吹嘘。表弟听得津津有味,艳羡不已。这文革一来,恶念顿生,大义灭亲,表弟一五一十举报了表兄历史反革命的反动罪行。

罪行一,参加过三青团,当过区队长;罪行二,八岁时给哥老会祖师画像磕头拜师入过会;罪行三,抗日战争时当过国民党青年军,受过蒋介石检阅;罪行四,说林副统帅站在毛主席身边,满脸堆笑,像个溜沟子匠;罪行五,当过董其武旗下骑兵十三旅排长,起义后在开赴朝鲜途中当了逃兵;罪行六…。


表弟虽然教书拙于无知,平日里在读书多的人堆里抬不起头,此刻,人性潜底的激情怦然爆发,以狠斗猛揭藏在兴中小学两个大历史反革命分子入手,快速夺权,当了兴中小学革委会主任,废除了校长旧称呼。可怜我的哥哥只十五六岁,小学刚毕业,就因着父亲的牵连,不能入初中上学,回村当了驴倌、小铁匠。

而正念四五年级的我,不再是班干部,每天要面对大小对父亲的批判会、斗争会,在恐惧的口号声中吞咽一口口仇恨的口水。那时,看到宣传单上说某某能活一百五十岁,心里忖度,天哪,等我老死了,人家还活着,盼头在哪里呀?

班里有个叫边双德的小子,刀条脸,大脑壳,平日里横着走路,就是当今电视片里常看到的街坯混混的样子,心狠还爱恶作剧,每遇开斗争会,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扇父亲耳光,让父亲从九十度的弯腰变得不能再弯,即使平日里,也会将坏使在我身上,三句不合,喊一声“打倒刘守信”!震住你。有时,面对同学的耻笑不知何故,随着指点才知自已背上用粉笔写着”打倒刘守信”几个丑字,愤恨羞辱无以复加。


如果身边有把刀,我会毫不留情捅过去。有次下课,面对小边侉子的挑衅羞辱,新仇旧恨一下充斥了我的胸膛,我象狼一样,反扑倒了这个刀条脸小侉子,一顿狂揍,平日里孩子王的军演没白给,小侉子鬼哭狼嚎,单等老师进门呵止,我才放开了他。这家伙本就贫农九代之孙,岂能吞下一个牛鬼蛇神狗崽子的气?爬起身就抓起火炉铁盖劈脸砸了过来,好在被我闪开,背后的白泥墙上从此留下一道象月弯一样深深的沟痕…。

小学常常停课闹革命,正投了小孩子们放任的天性,在《地雷战》、《地道战》、《苦菜花》、《平原枪声》、《智取威虎山》等战争神剧的影响下,每个男孩子都恨生不逢时,不能在更乱的世道里大显身手。毛主席说了,考试不会可以抄别人吗,做题时可以商量。还说,学制要缩短,学校要革命。


惜哉亿万孩子,正值青春,年华虚逝,破旧立新,致中华文明倒退几十秋。小学的课文里已顾不得人性认知的基本规律,编的大多是文革时尚货。记不清诱因为何,父亲的表弟把斗争的矛头伸向了我,面对几番欺辱,我开始逃学,不再想到兴中小学。父亲不知央求了谁,让我转校到距村子五华里胜利小学插了班,从此形单影只,上学路上不再有同伴。

从村子出来要路过一片坟地,小孩子家,总耽心突然从坟堆中冒出一个长舌头死鬼。别人走夜路打口哨地,而我却创造了走坟地打口哨的妙方,只是由不得要扭头看后面会跟过什么来。后来,我又学会会腰里藏一根门弹簧绳,兵器避邪的道理在我属无师自通。新同学新老师,面孔虽陌生难堪,却从此没了羞辱,不用再面对斗争会。


一九七O年,我升学到了黑柳子公社农中读起了初中。农中建在白拉牛村的北头一块盐碱滩地上,北侧是操场,中间四栋教室,最南侧是老师的办公室、宿舍。农中还有一栋学生宿舍,供离学校稍远的学生住校用。没有围墙。学校有高中、初中,每个年级大概两个班,全部读完要四年。

与后来我知道的城市中学不一样的是,农中虽然也闹革命,每学期要花上近一个月去学农劳动,但总体上还是比较安稳的开始了正规学习。开设的课程有语文、代数、物理等。物理课就是三机一泵,即柴油机、电动机、拖拉机、抽水泵。


初中两年,我幸运的遇到过两位好老师,数学老师郭成义,讲课干巴利悴,没费话,表达清晰,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总喜欢提问:张保、郝林、白三仁,外加杜贵林,这几位大我两三岁的同学,大多上课时总被罚站着。语文老师叫赵巨壁,他讲课时总要操一口憋脚的巴普话。他要求学生用普通话朗读课文,回答问题。实在难能可贵。

此后十几年间,我保留了他带给我的习惯,如果说在后来的职场上还能流畅的说好话,概源于经常坚持用巴普话朗读过无数散文。我在学习上有两三个竞争对手,一个张永胜,他人长的端正白晰,数学总考第一名,号称天才的李高潮脑子好使,成绩不稳,这小子后来又做了一辈子高中数学老师。我的语文成绩在班上总排第一,尤其喜欢写作文,每写完作文,总盼着语文老师用红笔写的评语,更喜欢拿我的作文去其他班讲评。


文革对教育的最大破坏莫过于废除升级考试制度。不留级,让那些不用功亦或天资不好的孩子与正常孩子同进度听课,是一件受罪且受辱的痛苦事情,如同当下,家长总喜欢花钱将自己学习平平的孩子塞进重点中学读书一样荒谬。

农中的教学条件在全公社已属上乘。两人共用一个连着的长条桌,每人一个硬木板凳,黑板已一改小学时用的水泥墙上刷些墨汁,而是塑料板加木框,只是每节课下来,粉沫飞扬,老师浑身粉灰,鼻脸蒙尘,站三尺讲台,实属不易。不知老师们会不会因此患上职业肺病,不得而知。我的父亲因肺病逝去,家人归罪于抽烟,未问责职业粉沬,天知也!


【勒鞘闲话】

刘志刚的这篇文章,娓娓道来,诉尽平生无限事,意味深长,让人深有感触。童年的趣事,读书的苦乐,父亲的艰辛,时代的悲剧,就像是咸湿地的那口苦水井那样苦涩却温润着生命的滋长。生命是一个太错综复杂的苦难史,苦水井孕育长大的生命更多了几分苦涩。此时此刻,突然想起木心的话: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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