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月初八，大祭日的尔麦里过后，时间不长，春节跟着就到了，这是马云骧当上老爷以来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关川人们期待已久释放热情的节日，通过一年的休整，关川的人们渐渐从地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男女老少的人们都在憋着一口气，格外积极地准备着，要在这个春节好好闹腾一下。关川春节的习俗，从腊月八的糊心米汤喝过就算是开始啦，各庄的庄头、社火头们就开始组织人扎灯笼、缭狮子、装扮旱船、练戏等，准备着闹春的一切行头，手巧的婆婆、媳妇们买来红纸，拿起剪子剪起了窗花，你剪个“蝴蝶闹兰”，我剪个“牡丹团花”，厨房的窗格子上贴一个“金鱼闹莲”，上房的窗户贴上“大香八瓣”，就连炕围子也要剪一个“万字祈福”的连字花儿。接着就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人们在灶台上献上糖瓜、甜果，贴上“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一阵爆竹就将灶神送上了天，到二十四小年开始，人们准备好了年货，就等三十晚上贴春联、接灶神、接祖宗先人的牌位，这天晚上，实亲之间就相互走动祭奠着先人的亡灵，一直守夜坐纸，到临晨用鞭炮送走先人就迎来新年！正月初一早晨见亮，各家的掌柜们就集体出新，家家户户都会将骡马、耕牛戴上红花赶到街上或者庙场里去迎喜神。出新过后，小辈们戴着瓜皮小帽，穿上崭新的长衫，提着红纸包扎的点心礼盒，就去给长辈们拜年。这天初一早晨，马云骧礼完晨礼后正和苏阿訇、大师傅一起坐在家里喝着早茶，关川的乡亲们在闻先生的带领下，就涌上进来给马老爷鞠躬作揖拜着年，慌得没有经历过春节拜年习俗的回回人，马云骧和苏阿訇、王有福赶紧下炕，手忙脚乱的迎着客，马云骧和马由布赶紧招呼着客人，苏阿訇见此情景和大师傅交换了一下眼色，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着脸就匆匆离开回道堂去了。到了下午，各庄的庄头、社火头都相互碰着头聚在马王庙里，商量着耍社火、唱戏的花销。柳如海和谢老三是马老爷专门为办好本庄社火安排的全权代表，这让庄里人着实为马老爷的宽宏大度赞叹不已，闻先生更是惊奇于马老爷的管理才能。到正月初四的早晨，马王庙后的戏台上就开始唱起了大戏，唱戏前要先将老爷和各庄绅士请到前台就坐，接着首先要让老爷点戏，这是关川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识字的马云骧连忙端起戏本满脸新奇地就让给闻先生，闻先生受宠若惊的接过，就神情认真地在戏本上点了《三娘教子》的戏。不一会儿，一阵鞭炮过后，戏台两边的二胡、板胡、鼓师就奏了起来，随着幕布渐渐拉开，一个青衣女旦角背着身子踩着碎步，抖着长袖随着鼓点，绕过场子走到前台掉转过身子，抬手轻甩长袖一个亮相秦腔就唱了起来。大戏一直要唱到初九老天爷的生日过罢才能结束，熨斗坪庄的社火就从初九开始接社火、摆官摊了。关川社火的起源非常古老，相传武王伐纣时期有一次去征东，由于有妖风作怪，部队人马在今山东一带遭了瘟疫，姜子牙就穿上道袍，命令士兵手持火把打着火面，在黑夜里骑上战马逆绕着妖风就转起了圈，从而破了瘟疫，捣毁了妖风，春节夜间耍社火送瘟神的习俗就一直流传下来。关川社火的特点除过在夜间耍，再就是有春官一职，就是各庄的社火队要选一位能言善辩的人充当春官，春官是整个社火队的关键人物，这关系到这一庄人的文化修养和脸面，如果本庄的春官能够巧言善变、口吐莲花，整庄人都会为之骄傲，以后走到别的庄里都会有高人一等的感觉。熨斗坪庄、十字庄是一个会，今年的春官依然是杜玉才，自从二后人被狼咬了之后，始终提不起精神，在马老爷、闻先生的鼓励下又打起精神当起了春官。刘家湾的春官自然是刘老爷了，乔家川的春官是乔二老爷，河坪、崔家坪是一个会，春官是崔家坪崔占魁的后人崔继文担任。到了初九晚上，邻近各庄的社火便一队队敲着锣打着鼓，排着一字长蛇阵，齐向熨斗坪庄里走来，方圆十里的人家全部聚到了熨斗坪庄里，街道两旁，马王庙场，戏台前人山人海热闹异常。每队社火春官的装扮各队都有不同特点，刘老爷戴着礼帽穿着长衫鼻子上架着用高粱秆做的白圈圈眼镜，带着唱戏的假胡子，耳朵上挂着红辣子的耳坠，手摇纸扇脚蹬朝靴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由拉马童儿牵着马领着他们的社火队进到了庄里。本庄的社火队在庄头杜华的带领下站在庄口迎着，本庄春官杜玉才头戴草编的官帽，戴着胡子，反穿皮袄腰里系着生牛皮的宽腰带手摇纸扇赶紧迎了上去，提着引马灯的庄头相互作揖烧完纸后，两个春官就摇着扇子咬了（关川民间把说仪呈叫咬仪呈）起来，本庄的春官首先迎道：社火迎进庄之后，先拜老爷、阴阳、会长再敬庙，人们搬来桌椅让马老爷、闻先生、梅师、谢文财坐在椅子上，庄头提着引马灯烧过纸磕过头后，春官鞠完躬作罢揖又有一番说辞：马老爷还不知道眼前的春官是刘老爷装扮的，待闻先生一说，看着刘老爷古怪的装束，以及眼前关川汉民过春节的这一切乡俗，都让马云骧这位回回老爷，感觉十分新奇，竟然惹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各路社火拜过老爷，就朝庙里走去。这时庄头杜华便来请老爷和闻先生，说到戏场里就座，于是马老爷、闻先生和梅师等在柳如海、谢老三、宋汉齐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戏场前台的桌子前坐了下来，马云骧和闻先生商量了一下，便叫来余振邦和马由布细细地安排着事情，让他们一定维护好秩序，免得闹出些不必要的乱子。便非常好奇地坐下身认真地看起社火来，闻先生就给马云骧细致地讲解着社火表演的程序。各路社火在庙里敬过神后，便齐聚在戏场里各占一角，相互赛着鼓比着锣，暗暗叫着劲，各庄的庄头社头们相互碰头把各社火队的春官一齐约上戏台。不知什么时候戏场里的锣鼓声停了下来，戏台上灯火辉煌，装扮各异的春官纷纷摇着扇抹着胡子亮起了相，戏台上摆着香案，桌子中间一个香炉里敬着三炷象征福禄寿三官的香。本庄的春官杜玉才向前一个跨步，手一扬扇子一扇就说起了辞令：接着，众春官就在香案前叩头，烧纸，端起酒杯奠酒，奠酒也有一番说辞。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庄头杜华扯着嗓子吼到“春官升堂……了！”杜华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众春官便摇着扇子，捋着胡子一阵吱哇乱叫地相互谦让了起来，跑腿的赶紧在桌子上摆放着各种菜碟和筷子，春官们谦让的说辞有：“哈哈！喂有了香炉还不敢升堂了。”马云骧听出了一些名堂，闻先生就解释着仪呈的规矩。春官杜玉才代表本庄表着谦让地说道：刘老爷好勇，便登上堂站在桌子的主位，当上堂主摇着扇子吼道：见刘老爷评论的好，本庄春官杜玉才立刻说出一番客套祝辞：各庄春官见杜玉才对答得好，就会对杜玉才这个东家春官有一番追捧的说辞：春官们为了相互比试口才，齐聚桌旁，看谁说得好夸得妙，这才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在仪呈快要结束的时候，春官们就会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相互调侃戏弄一番。问：请问年兄的秧歌什么为君什么为臣什么东西最先行？答：欢欢乐乐太平年，七天七夜的驿丞官，完了之后的庄稼汉！答：年兄走时没点清， 打鼓仗旗三十三， 后面还有无数官， 不是一三五七九，就是二四六八有！仪呈结束时所有春官都要站起身，对着戏场打躬作揖，杜玉才用字谜的形式互相祝辞：猜中的就答道：“长命富贵”四个字，请问年兄是不是？出字谜的点头称是！又有：猜中的就答道：“请坐奉茶”四个字，请问年兄是不是？出字谜的点头称是！这时所有在座的春官就会摆手示意，意思是再不坐了，退堂前堂主就会做一番总结性的祝辞：顿时戏场里烟花齐放爆竹争鸣，接着各路社火的锣鼓咚咚锵锵地就响了起来，社头们早已排好了进场的名次，一时间各路社火陆续进到场子里摆开摊场，掌灯的小伙们，嗷嗷地喊着抡起灯笼就跑起了场子。看社火的人们把场子围得水泄不通圈子越挤越小，摊场摆不起来，庄头杜华喝了一声余振邦，余振邦就和柳如海钻入麻衣编成的狮子里，举着张着大嘴的狮子头冲向人群东突西撞往开打起场子来，马由布生怕有人踢狮子的暗脚，提着马棒跟在狮子后面护着。伴随着人们的阵阵惊叫场子砸开之后，该上场的一队社火就仗起旗敲起锣打起鼓，摆开阵势表演开来。刘家湾、乔家川的狮子，河坪崔家坪的旱船，杨家湾、车家山的狮子闹过后，最后就轮到了本庄的社火开始表演了。领狮子的一个武彪彪的汉子，头上缠着羊肚肚手巾，腰里系着红绸带，着一身勇字服，手里舞着绣球哇呀呀喝了一声狮子，接着一个旋风腿旋起，在空中一个二踢脚“啪”一声，在空中硬生生响起。好！好！惹得人群里齐声叫着好！余振邦和柳如海顶着狮子追着绣球顺势一个前扑后，便踩着鼓点摇着头慢慢向后缩着身子，领狮人手里的绣球一扬，狮子侧身一跃，两个前爪蹬向了半空，随之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伴着飞扬的尘土翻起身，晃动着狮子头上叮当作响的铜铃铛，霎时戏场上人头攒动，尘土飞扬，引得人们纷纷前涌，竞相观看，接着狮子就绕着场子飞奔起来，唬得人群惊叫着纷纷向后退去。余振邦和柳如海举着狮子追到引狮子人跟前，被引狮人一个二踢脚踢得原地打起转转来。会看门道的人们津津有味地评论着引狮人和狮子的动作，都佩服熨斗坪庄今年的狮子耍得好。昏暗的夜色里，人们都在私下纷纷猜测着引狮人的身份，只有大师傅王有福一人看出了名堂，便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唾骂了一声，悄悄退出了场子。闹社火，初十的摊场是十字庄，十一是刘家湾，十二是乔家川，十三是河坪、崔家坪，十四是杨家湾，十五是各庄社火在本庄转庄后，便开始燎疳跳火堆，这一晚，庄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抱来少许的麦草，分成小堆点燃后人们就跨火堆，燎疳驱灾祸，据说好的庄稼汉能从火堆燃烧后的灰烬中能看出今年庄稼的收成来。正月十六是车家山的社火表演完就到了“黑十七”，这晚到马王庙里敬过香后，社火队里的人就要扮成各种角色，如孙悟空、唐僧、赵灵官等，到各家各户去送瘟神、打火面。庄头杜华扮成赵灵官手持火把，将手里的火面对着火把，朝房门扬起，“轰”一股火焰升腾而起，以此来驱瘟消毒。鼓罢锣收送走了瘟神的社火队回到庙里将灯笼等纸货烧掉后，这时侯关川的春节活动就算结束了，心里得到了慰藉的人们就开始修理农具准备着开春的耕作了。初九那晚社火闹罢，第二天，马云骧到道堂窑上礼晌礼拜去的时候，向苏阿訇问好时，看到苏阿訇沉着脸表情极不自然，便心里一笑就明白了事由，他也没有做什么解释，就进了道堂窑里等着阿訇领拜，大师傅王有福跪在后头，见掌柜的进来连忙低着头闭着眼，装模作样地默念着礼拜前的祈祷词。礼完拜后，表情凝重的苏阿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瞄了一眼马云骧，便在道堂窑里旁敲侧击地讲了一番信仰认知的一番教义。散场之后，从窑里出来，大师傅由于做贼心虚，想赶紧溜走，不料却被马云骧叫了回来，这时尕喜、摆成德也都到了阿訇的屋里，马云骧就将自己如何当上老爷的前后经过给大家讲了一遍，瞟了一眼大师傅，然后向苏阿訇做着解释。“老人家你说！如果你做了关川的老爷，喂这个戏和社火你看是不看？这些戏连社火的花销喂你说应不应该出？”马云骧看着苏阿訇的脸，接着又环顾着在座的所有人，见阿訇不吭声，马云骧继续说道。“人家是信得过咱们回回才给的老爷！喂如果咱没有当老爷，哪里来的银钱给人家耍社火唱戏？喂这个戏、社火看了就成了连手！喂这些银钱不出，咱就和这关川的汉人就成了仇人！喂当连手好还是当仇人好，每个人都有吃饭的肚子想事的心！喂当连手咱回回就可以在关川扎根立后，守道堂过安稳日子！喂当仇人咱就赶紧卷铺盖走人！”说完之后马云骧给阿訇告辞了一声，转身就走。“你们谁愿走了走！我是不走！”摆成德撂下一句话也走了，尕喜瞪了一眼大师傅，也扭头出了阿訇的房门。屋里只剩下苏阿訇和大师傅，两人大眼瞪着小眼，都不吭声，最后苏阿訇说道。“看来人家掌柜的话在理！沙沟老人家在兰州也陪着张督办看过戏！这事情你以后就不要胡说了，至于由布引狮子的事情，我那一天给掌柜的安顿一声，瓜娃娃晓不得深浅，失了伊玛尼都晓不得！”苏阿訇冷着眼开始奚落起大师傅来。“啊……！这一下我倒成了剁毬的墩了！这个剁一顿那个剁一顿的！”王有福哭丧着脸抱怨着。大师傅尴尬地离开了阿訇的房子，出了门他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嘴就是两下，吐了一口唾沫灰头土脸回家去了。到了三月中旬，张家川宣化岗的三老爷打发一批工匠来到了关川开始建修道堂，马云骧将人员安排妥当后就带着摆成德、尕喜、柳如海、杜胜等人跑定西，下靖远买来上好的木料。张汉奇有一手烧瓦捏兽的本事，那是他小时候跟着给铁木山建庙的瓦匠学的手艺，在老爷的安排下便带着人到河对岸寻了一处地方建窑制瓦捏脊兽，一天马云骧去看张汉奇制瓦捏脊兽的摊场。“哎呀！老哥！你的瓦做得好兽捏得吓人，喂只是这兽的眼睛珠子就不要点了，不然我们就用不成了！喂你还可以捏一些牡丹呀干骨梅啥的，还非得要捏一些呲牙咧嘴的兽吗！”马云骧提着建议，张汉奇呵呵笑着就应承下来。道堂的重建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三是伊历1342年的古尔邦节，也是关川道堂建修成的日子，各地的回回人都赶来朝觐庆贺，兰州下来的郭南浦亲自送来匾额挂在了大殿的墙上。早晨尔迪节礼罢，道堂上就干起了盛大的尔麦里，马云骧邀请了庄间三老、绅士等回汉民众一起参观。已被整修一新的关川道堂，整个布局严格按照三老爷设计的三进院落，有大门、照壁、客房、阿訇住房、厨房。二门进去六角邦克楼一过，左手方向一座坐西朝东的起脊式大殿斗拱飞檐、雄伟壮观。朝北顺着回廊拾级而上，就进到了三院，两座用青砖砌成的道堂窑门典雅而肃穆，这些从古城门上搬来的青砖，在工匠巧手雕刻磨制下将道堂窑妆扮成门楼的样式竟是如此精美，令观赏者赞叹不已。靠北的门楼砖砌的牌匾上雕刻着三老爷手书的“绳其武祖”四个端庄的楷书大字。旁边门楼的牌匾上刻着“东道发源”，这是当年道祖老人曾经生活住宿过的窑，青砖砌成的圆形窗户镂雕成干骨梅，枝干和花朵相互穿插显得古朴而不失秀雅，门两边青砖砌成的楹联上刻着：这幅对联使人油然生起思古悼祖的情怀，院内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迂回着就到了院门，站在院门朝西山望去，马云骧感慨不已，心中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心想从此后，回回人就可以守着道堂，在关川扎根立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参加关川道堂落成尔麦里的各地客人走了之后，郭南浦是最后一批走的客人，他临行之前和马云骧单独相处了一会，却给马云骧留下了一句隐藏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