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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福丨散文《生死相依二大爷》

 金秋文学 2020-07-25

散文《生死相依二大爷》

作者:武学福

小时候,我每天穿行在小巷之中,路过二大伯的门口,经常看到二大娘躬着身子,背已弯如月牙儿一样,手提着水壶、罐子到村南的井里打水,脸上流着汗,头发有些凌乱,走一会,歇一会,放下水壶用那双有些微微颤动的手,捋捋眼角的头发。然后,再提起水壶,掂起小脚继续前行。

我常常看到二大娘坐在门口橱房里的灶台前煮饭,米汤里放些红薯干,上面飘着青青的菜叶,锅里不多的几片薯干又朝大伯的碗里捞了一勺,端碗递给蹲在灶角的二大爷。自己才盛上碗青菜汤,直起腰,扯开衣襟,露出干瘪的奶头,端起碗走到锅台前的草墩上坐下来。两位老人总是双手捧着粗瓷大碗,手里拿着黑窝窝头,面糊、咸菜,有时在锅底里烧两个红辣椒,用蒜臼捣捣,摄点盐,浇点米汤一搅就着吃。二大爷说:“黑窝窝就辣椒越吃越上膘。”老人光秃的头顶、额头上沟沟壑壑,枯皱的脸上总是溢出融融的笑意。

四十年代前后,日本人侵略中国,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人们以树叶、野菜为食,不少人逃荒要饭,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给人们带来一连串的灾难,春天大旱庄稼旱死,秋天突降酷霜庄稼被冻,还有蝗虫光顾。灾荒之年人们饥饿,吃不饱肚子,饿得面黄肌瘦,地里不多的庄稼被人偷吃,下地割草趴在南瓜地啃一肚子生南瓜,到玉米地吃不成熟的玉米,等天黑下来,才踏着伐子地偷偷往家溜。

太阳懒洋洋的偷视着人世间怪事、趣事,即使没吃没喝也没有人管,没穿没戴也没人可怜,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也没人给饭吃。二大爷经常在自家的草屋门前有气无力的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只觉阵阵发冷,又高又大的身子卷缩着,脑袋放在两腿之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面。

狗不叫了、鸡不刨了、猪不拱了。

盛粮食的大缸空了,面盆空了,糁瓮空了,盛红薯干的薄顿也见了底,家里再也没有吃的了,二大娘拉着孩子,拿着布袋满地转悠挖野菜。回到家二大娘嘟囔着:“我说老祖宗,你垂头丧气等死啊,咱们出去吧,不能眼睁睁的饿死在家里呀。”

关于这事就靠自己衡量了,没人替你做主。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还是二大娘想出了办法,她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决定去山西讨荒。这大约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拂晓,晨星尚未隐去,二大娘早早起来神色慌张,眼看着炕上的被褥和屋里那些凌乱的杂物,眼圈有些潮湿,对二大爷说我们走吧,去讨荒吧,就去山西。

老两口生了四个女儿,大闺女远嫁山东临清,二闺女叫书平,三闺女叫桂平,四闺女叫秀平。大姐,四姐我见过,四姐在杨桥邮政局工作,也常在家住,跟爹娘很亲近。

为了让孩子逃个活命,没办法,老两口带着三个小的,去山西讨荒了,那个夏夜静的出奇,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临行前大娘在屋里供桌前连烧三炉香,把二大爷和孩子叫到跟前,都过来,咱们要离开家了,给诸位神仙磕个头吧,三个孩子一起跪在了地上,二大爷上前一步,连鞠了三个躬,半晌没说一句话,二大娘趴在地上嗑头祷告:“阿弥陀佛,保佑我们全家一路平安!”

就这样,老两口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路讨饭,走了二十八天到山西去了。

一月后,到了山西,来到一个村子里,找了个破庙住下了,每天出去要饭维持生命,两个月过去了,生活活没有变化,老俩口就商量着,把孩子卖了,他们托人找到买主,一个闺女一斗粮。谈妥之后,二大爷含着泪对孩子说:“闺女啊,给你们在这儿找个人家住下,人家有吃有穿,生活很好,还能上学。眼下爹娘囊空如洗,家徒四壁,再也无力养活你们了,讨个活命吧,听话,等生活好了我和您娘来接你们。”

听到这话,女儿委屈的蜷缩在墙根,不敢正视父母那苍老的脸。两天后,人家来领孩子了。见到生人,孩子一声爹、一声娘的叫,拽住大人的衣襟不放,哭着死活不分开。孩子站在寒风里,就像系着自已的心肝,走一步,牵一下,牵得心如刀绞。就这样,把已经懂事的二妮和三妮卖给了人家,勉强把四妮秀平带了回了老家。

在后来的日子,他们一见到孩子,就想起山西的那段不可回想的日子,思念成了一个永远抹不掉的阴影……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一九七五年的一天,三妮来河北的老家认亲,她知道县名、村名,姓武、在村东头住,找到这村,来到村东,见一位长者在门口站着,问道:

“大爷,我是从山西来、找父母的,有一个妹妹叫秀平,不记得父亲叫啥了,具体在哪住也记不清了。长者没有听清,就把她领到路北邻居的秀婷家。

“我叫秀婷,不叫秀平,我没有姐姐在山西。”

“我妹妹不是叫秀婷,叫秀平,不在路北在路南住。”

长者这才缓过神来,“这不就是我的女儿吗?”

这位长者就是我的二大爷,他就是卖了两个闺女的父亲。

“你就是我卖到山西的闺女呀,我怎么把自己的孩子领到别人家呢?闺女,快回咱家吧。”

说着双手拉住闺女,女儿双手抱住父亲,父女失声痛哭。

“儿呀,爹咋这么糊涂,爹对不起你呀。”

……

四姐大名叫学平,小名叫秀平,她说:“我是幸运的,那时二姐八岁,三姐六岁,我还在怀里抱着。她们俩聪明伶俐,性格温和,肌肤很白,只记得在我家屋门口放着一条板凳,二姐坐在上面当马骑。到山西后,住在一间破庙里,姐姐听说要把她卖了,再也不敢出门,见有人来立刻把门板挡住,不敢见外人,害怕喊她的名字,默不作声地把身子缩成一团,外面的人走了,还长时间不敢开门。娘说,把门打开吧,他们走了。姐姐的哭声都变了音,这一切我都记不起来了,她们长期寄养在别人的家里,一定有许多的痛苦,生活在两地,父母的心里长年牵挂着。”

二大娘去世时,二姐回来了,她赶到家后,二大娘已入了土,也没有参加了二大娘的葬礼。

……

二大爷个很高,黑红的脸上有点麻子,明眸,嘴角深抿,眉宇间集蓄着男人的豪气,他身穿大腰裤,中式对襟布衫,平底尖口布鞋。他住在小巷东边离我家最近的地方,我记事时,两间南屋和三间西屋连着,门帘不高,弯腰才能进去,土打墙、泥斗棚瓦房。街门口有道栅栏围着,冲着小巷的拐弯处,栅栏门虚掩着。

无情岁月催寒暑,染白了二大娘的头发,在我的印象里她裹着小脚,青色大褂,是一位眉目和蔼的老人,我永远记着她蹲在门前,端着大海碗吃饭的模样,每次我放学回来,她就远远地笑盈盈地说一声,孩子,下学了,快回家吃饭吧。

一次,我轻轻的推开门进去,二大娘正佝偻着身子在翻弄着晒在案板上的红薯筋,我每次担水都要给她送两梢,二大娘看我担水来了,忙上前打招呼,伸手抓了一大把红薯筋,朝我走来,递到我的手里让我吃,并连声说:“看看,看看,孩子又给担水啦!”

生产队时,二大爷当驭手,大黄牛的脖子下面挂着铜铃,索子挂在牛肩上,绷紧了身子拉紧套,二大爷头顶黑色绒帽,一脸皱纹,他左手紧握犁的扶手,犁铧深深的播在草地里,右手举着长鞭,高声的吆喝……

二大爷会杀猪,还有一手灶厨的手艺,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他那把菜刀又亮又快,平时不用,事上那天才拿出来。他吸旱烟,好喝酒,谁家娶媳妇,办丧事,孩子办八天他都去帮忙。特别是娶媳妇,前两天就开始张罗酒菜,街坊随礼,送张画,送块匾、送块布、同族同姓不送,有一个人的,有俩仨人的,也有七八个人一块送的,平时有点小矛盾只要这天到家里来了,就得酒肉款待,头一天晚上人最多,一茬接一茬,一拨换一拨,酒是红薯干换的散酒,一毛分钱一合的烟,来人越多酒喝得越多,越热闹主家越高兴,说明这家的人缘好、来往大,威信高。办事那天喝酒的气氛更浓,先把亲戚安排到上房,主要亲戚坐首席。上菜、上烟、上酒,斟酒的、劝酒的、猜拳行令的此起彼伏:“哥俩好、三桃园、五魁首、六六顺……”

忙客中都是街坊,有男有女,择菜的、切肉的,调的调、炒的炒、端的端,撺火的,拉风箱的,大锅小锅一起动,五六个灶厨围着锅台转,女人们呱嗒呱嗒的切菜,把风箱拉得唿哒唿哒的响,菜炒得哧啦哧啦的,边做边说,还不断的咋两口,借着酒劲二大伯还给长辈的年轻娘们开玩笑,有时还动手动脚,拧一下嫂子的脸蛋,拍一把婶子的屁股,引的女人一阵尖笑和痛骂。于是,逗得人们哄堂大笑话。端条板的年轻人穿行在伙房与酒席之间,递烟、掂酒、上菜。酒过三巡,吃罢饭很客气的把客人一一送走。忙客们简单收拾一下,剩下的菜配些余下的好菜,几个大碗一盛,连吃带喝,吃完饭,桌、椅、板凳、酒壶、酒盅、条板等往外送,谁找的谁负责。

二大爷好喝酒,量不大,一喝就醉,喝醉了还骂街,自己在家也常喝,三天两头醉,自言自语的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指桑骂槐。二大娘在一旁唠叨:“不叫你喝你要喝,谁也管不了,喝多了吵吵,还骂人,人家不跟你一样,都骂你自己,整天喝、喝死你,没人管你。”

山西的二闺女只来过一次,那次来住了几天,那次走了后,没有再来。大姐和四姐都很好,大姐和外生甥赵家逢年过节常来,给老爹老娘送个钱,买点好吃的。四姐离家不远整天守着,姐夫陈丛山是个明白人,让大儿子立章跟姥爷姥娘住。老人病了把他们接到他家屯头去住,直到老人相继去逝,都是他们管。

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是大娘给我讲过的,关于两家的故事,前面说的这两位大爷富国和全国,他们是我父亲的叔伯兄长,富国是大、全国是二,他俩命很苦,父母死得早,是他们的婶子,就是我的奶奶把他们扶养大的,又给他们成了家。所以,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二大爷于一九八四年四月初一去世,享年七十八岁。二大娘于一九八六年七月初三去世。享年七九岁。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家人也没通知我,没能回去送他们一程。以后的日子,只要探家我都还会到二大娘家看一看,虽然屋门紧闭,铁锁把门,但我的梦还在,他们的影子还在。

对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回忆,我既清晰,又模糊,他们生活的场景和远去的身影恍若梦境之中。

文/武学福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武学福,笔名天威,男,中共党员,河北大名府人,大专学历,经济师。中国摄影通讯社记者;中华全国摄影工作者协会会员;北京国际名人研究会编辑、记者;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摄影协会会员;成安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多年来,撰写了大量的通讯报道、经济论文、政务信息以及创作散文、小说和摄影作品8000余篇。多次在《人民日报》、《中华合作时报》、《河北日报》、《河北经济报》、《深圳特区报》、《河北人口报》、《散文报》、《乡音》、《当代改革英才》、《研究与探讨》、《燕赵都市报》、《邯郸日报》、《邯郸晚报》、《邯郸文学》、《燕赵散文》、《散文报》、《当代小小说》、《邯郸文学》、《文化朝》等报刊、杂志和电台、电视台发表和刊播1200余篇。被国家、省、市、县各级政府转发信息资料320余篇,迄今著述超过600万字,并有48篇文章获奖。著有《武学福摄影集》、《阳光岩》、《明天见报》、《一湾情缘幽虹》、《卫河岸边的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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