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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华】再读我的父亲(完整版

 西岳文化 2020-07-29

再读我的父亲

作者/田 华

人的记忆就像一口筛子,一生都在不断地装不断地筛,筛着漏着,漏掉的就是忘记了的,而留下来的那些才是记忆中的精华。父亲对我就是如此。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秋天,霏霏连绵的细雨下个不停,就在那个已经有些微冷的拂晓时分,我的父亲撒手人寰,离开我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到现在算来已经整整二十年多了。二十多年来,虽着时间的流逝与久远,他的容颜他的笑他的教诲他的爱,却在我的心里变得竟是如此的愈来愈清晰……我常常庆幸自己前世有缘,能在今生做了父亲的儿子。

在我还不满两周岁的冬季,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把我从生父的怀里接了过来,然后,解开他的棉袄前襟,把我紧紧的裹进了他那温热的胸口,也许我和父亲前世有缘,我在父亲的怀里,没有一声啼哭,就依偎在他那暖暖的怀里,从北巷被抱进了南巷的家里。从此,我就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继承人,并和父亲一起生活了整整四十三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父亲从地里劳动回来,再乏再累,他都要坐在灶房前那方小小的饭桌旁边的旧圈椅上,然后,把我揽进怀里或是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那双粗粝的手就握着我的小手,给我讲故事;每当村里唱戏的时候,他把我架在脖子上。他架着我,从不去人多拥挤的地方,而是在看戏的人群边上远远的朝戏台子上望去,他那是担心看戏的观众拥挤会伤着了我。那时,每逢村里唱戏,戏台下人群的后边,都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炸油糕的炒炒粉的调凉粉的卖糖人的很是热闹。这些小吃喝大都是哄娃娃的,大人们很少去那些小吃摊买吃喝,但油糕锅子前,除过围了一摊娃娃外,还有许多大人等在那里,准备把买好的油糕包起来带回去。带回去的油糕主要是为了孝敬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油糕皮薄酥脆,咬一口甜甜的黏黏的,没牙的老人都喜欢吃。父亲轻轻地把我从脖子上放了下来,牵着我的小手手在那些吃喝摊前转了个遍,问我想吃啥,我看狼眼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啥,父亲就把我领到吹糖人的老爷爷跟前,掏出一毛钱,说,给吹个猪八戒背媳妇吧,老爷爷就鼓了鼓腮帮子,两只手在哪里捏呀绾呀的,不一会儿,一个猪八戒背媳妇的糖人人就从他的那双手上弄成了。老爷爷给糖人黏上一个不足尺的细竹篾儿,然后递给我,笑笑说,“拿上看戏去。”他又忙活开了。

父亲复又把我架到脖子上,他和看戏的熟人就拉起了话话。我骑在父亲脖子上,一边看着台子上的热闹,一边就忍不住用舌头在猪八戒的身上屁股蛋上舔,那甜香令我一时嘴馋,便不停的把嘴凑上去呡凑上去舔,舔着舔着,那黏黏的糖人口水就顺着嘴角流到手上,又从手上流到父亲刚刚剃过的光头上,父亲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了,就抬起手往头顶一摸,他知道我把糖人吃了,就说,嘿嘿,还没耍一会就吃了哇。之后就是一阵笑。

那时候还是三级所有制,但生产队的社员家家都有一点点自留地。每户人家把那点自留地可当作宝贝看呢!(自留地那可是“六十条”规定的)。我们村历来有侍弄蔬菜的习惯,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菜务劳菜。韭菜要割了,父亲就担着竹筐去菜地,那种竹筐沿很低,约有五、六寸高,平底,长方形。去菜地的时候担子是空的,一头坐着我,一头是韭镰子、小板凳和捆韭菜用的马莲,还有锄头镢头等工具。我坐在竹筐中,两只小手就牢牢地抓住筐上的绳索。我们走在窄窄的土路上,两边的玉米一人多高,密匝匝的如绿色的纱帐,窄窄的小土路就变成了的长长的绿色胡同了。青椒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随父亲到了自留地里,他和爷爷奶奶摘青椒,我在辣椒行子里钻来爬去的藏猫猫。

等我慢慢大了该上学了,父亲就拉着我的手,拿上自家的小板凳去邻村新坊学校给我报名。那时我们村是没有学校的。新坊村和我们村是连着地畔的,相去也不过一半里路。到学校报过名,父亲把他那水烟袋嘴用手心攥了再攥 (擦拭的动作),很礼貌的递与那个胖胖的老师,他姓毛,说,娃送到你这儿,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指教的就指教,就交给你了。接着又说,娃个子小尽量让坐在前面。毛老师推过父亲的水烟袋,意思是他抽纸烟不会吸水烟,并说,放心,放心吧。这样,我就成了一年级的小学生。在学校念书的娃娃多,娃娃们之间都有比头,下雨天,个别孩子家里有办法,穿雨鞋的打雨伞的都有(这些孩子大部分是家里有一个人是在外边挣钱的,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他的爷爷),而大多数孩子则是和大人们一样,在脚上套上木头钉做的“脚踏”,身上披上一个蔴袋或者被单子什么的。父亲为了不让同学们笑话我,省吃俭用的就给我买了一双浅腰雨鞋。我第一回穿雨鞋时别提有多高兴了,那黑明黑明发着亮光的雨鞋,我生怕被泥水溅脏了。从家里到学校的教室后,看到雨鞋帮沾上了泥泞,就在教室前稍微有点积水的水潭潭里,用小手把那些泥污小心翼翼地拭洗干净。

每到夏秋季节,自留地里的蔬菜常常要浇水灌溉,可那个时候的牛都在生产队里,社员们只能靠家人推水车汲水浇地。我家自爷爷去世,男劳力就剩父亲一个人,像推水车这样的力气活,都是父亲一个人去做,他就推一会,觉得畦子里的水该满了,就停下来去地里看看,一是把水回到下一畦地里,二也能稍稍的缓口气休息一下。有一次是星期天下午,我没去学校,知道父亲又去菜地推水车了,我就跑到了地里,看着父亲在井上吃力的推着水车上的那根粗椽子,他光着上身,夕阳正好照在他那并不丰满的躯干上,古铜色的肌肤,一身汗水被夕阳弄得明晃晃的。我赶紧双手爬在那根粗椽上,随着父亲,双臂绷直撅起屁股帮父亲使劲的推。父亲说,你别推了,拿上铁锨去地里看看那畦浇满了没有,浇满了就把水回到另一畦吧!父亲总是这么体贴着我心疼着我,不让我干一点点重活。

后来上了中学,学校在西边的敷水街东头,从村里到学校一来回约二十多里路,我就成了学校的寄宿生。寄宿生每周从家里背馍两次,一次是星期天下午去学校时就背上够吃三天的馍馍,到星期三下午回家吃一顿饭,去学校的时候再背上够吃三天的馍馍,一直就到了星期六中午放学回家过星期天。看着别人的孩子去学校骑自行车,父亲心里很纠结很不是滋味,他说啥都要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回来,就在我上初二的时候,父亲用分红的钱加上他平时卖菜积攒的钱,托人从县五金公司给我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回来,虽说那牌子赶不上永久牌飞鸽牌和凤凰牌自行车,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去十多里地之外的敷水街念书,我再也不用杠腿步行跑来回了。

父亲一辈子对我没有说过重话,没有骂过我一句脏话,也从来没有打过我(确切说是没打成)。我一直都很乖,从小学到中学,乃至后来被推荐上了大学,一直是乖学生好学生。唯独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跟上几个大点的同学偷的吃了邻居家自留地里的苴莲,让父亲着实地的生了一回气。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教给我要做个有“志气”的人,在父亲眼里,不吃不要不拿别人的东西就是有“志气”。每当他领我出去,他都会再三叮嘱我,遇到别人让吃饭,就说已经吃了,遇到人家给什么,就说咱们家里有。可这一回,我和小同学在回家的路上竟然做出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那是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个稍大点的哥哥说,这时候的苴莲霜得杀了甜很,咱去拔一个在水车铁槽子上fei的吃吧,他一说,我们就们就干了。(fei,摔碎的意思,邑人把“摔”读作“飞”)我们几个就这样过了一次小小的嘴瘾,可是,这亊很快就被主儿家知道了并把我们告到了老师那儿,放学的时候我们被罚站在操场上,还要家长来学校带人回去。父亲把我从学校带了回来,在沙河边,他数落我,平时给你说不要稀罕别人的东西,你把这些话撇耳朵背后去了吗?他真的很生气,于是他骂了我,说,你这驴巴巴仔的咋没耳性呢!啊。我耷拉着头,一动不动,他一气之下,就脱掉一只鞋子,要用鞋底子搧我,他本以为我会看到他脱鞋举臂的动作就会撒脚跑开,可他没想到我还是那样原地站着,不跑也不躲,当他把鞋子高高的举起来时,那只手臂却在空中僵僵的不动了,无奈,他生气的把鞋子重重的拍打在土路上,溅起了些许的微尘,他整个人也随着鞋子落地的那一霎那,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头,长吁短叹的痛心。这是我今生记忆中,父亲对我最生气的一回,也是骂我最重的一回,这也是我前面所说他没有打成我的那一回。

父亲这辈子唯一的期盼就是让我把书念成。他曾对我的生父说,这娃灵性,能念,只要他能念,就是把我腰弦挣断都要供他。按父亲的原话是说,“宁可挣死牛,也不能打窝住车”。一九七六年八月底的那天,他从大队部拿着我被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回来,递给我时,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后来,我要离开村子去桃下火车站搭车去西安念书的那天,他却有说不出的心疼与不舍。但只是用极平静的口气絮叨着说,在省城里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说,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条路……  那天,他把我送到城东门口的大杨树下,手臂在空中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走吧,走吧!”可那深深陷下去的双眸里,却噙满了浑浊的泪。我往前走了一截,回过头去,见他还依然站在大杨树底下像个木桩子似的,只是他那原本挺直的腰身,已经佝偻着略略的有了些驼,整个身躯有点下垂的感觉,那年,父亲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可明显的有了老像,我心里随即泛起一阵阵微微的疼来,我不敢再看他了,我怕这样再看一会我就有可能走不了了……那一刻,尽管我心里有着许多的不舍与不忍,但最终还是扭过头去,毅然决然的离开了,离开了慈祥善良的老父亲,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下营村……

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家人以及许许多多善良的父老乡亲,依然依偎在这故老而温馨的村子里,依然背负着黄天劳作在土地上。虽然说农田里的活路简单粗放,但真正要做到啥活路都不挡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农业社的活不像工厂,车工、钳工、电焊工分的那么细致那么严格。农村里的活路复杂,有些活仅有力气远远是不够的。比如摇耧、提删、推车(五十年代的“叫马车”,也是人力车最早的那种)、担担,还有擩草、扬场、豁梨沟、看ji、扳辘轳(碾压过的麦草堆垛起来,邑人称之为“麦秸ji”)。这些活路在农业社里,都是技术含量较高的。一个生产队能拿得动这些活的人并不多。在农业社里,只要这几样活路拿得下,那是就是务庒稼的好把式。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把式。那个年代,生产力不发达,农业社的活,无论是耕作还是收获碾打,还基本上停留在传统的农耕文化阶段。只是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才有了拖拉机碾场(不是全部)柴油机带动水车汲水浇地钢磨子磑面等亊。秋季的早晨,太阳从东边土塬上缓缓地升起,那颜色如同母亲烙的软杮饼一样红,既没有剌眼的光芒,也没有正午时那白炽的热,农田大片大片的很平展,刚刚冒出地面的麦苗,约一、二寸高,很长很长的麦行,一行行的就伸展到了地垄的那头;这边需要轮作的土地,被几位伯伯爷爷们吆着牲口套着犁正在作着深耕处理……

那天,母亲叫我去地里给父亲送喝的(即早点)。我一手提个小瓦罐,小瓦罐里盛着稀米汤,一只胳膊上挎个小竹笼笼,笼里放着小黑碗、筷子,还有夹了青椒的软苞谷馍,父亲正在地里和几个叔叔们打胡基(土坯)。父亲接过我手里的早点,招呼那几个叔叔们过来喝口汤,他们说,你先吃,一会就送来了。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白粗布短裤,背上那汗珠子好比黄豆般大,在太阳的照射下,如珠子一样透明发亮着,一颗颗的从他们那宽阔的背下滚落了下来。而那们那些近乎于舞蹈的动作和用板子敲打胡基模子的响声,更令我陷入陶醉。趁一个叔叔吃早点的空间,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儿,提起那沉沉的铁杵子准备弄一弄,可怎么也弄不来,叔叔就说,记住“三锨六脚十二杵”,扶胡基时要轻轻的换手。“行了吧,不看他才多大了,能打得了胡基吗?”父亲说完这话后,用眼睛斜乜了那位叔叔。

那年,我还在一年级上学,由于营养不良,没长下个头,与同龄孩子相比很矮小。父亲做亊的窍道清。往往有些看似很难弄的亊,到他那里都不算个亊!就说这打胡基吧,那就是个力气活。可父亲干起来就不像那几个身板力气都超过他的叔叔们,他们做事考虑的少,只知道使蛮劲……你看,父亲打胡基,用很轻巧的动作把打成的胡基放在摞子上,一转身,右手拿着那只挡板,左手提起木模,只听“啪”“啪”“啪”的响声如同戏曲音乐中的梆子,随即木模框子上的浮土就被震落,插上挡板,把右手伸向右前方那只烂笼里,捏了一撮草木灰,很娴熟的一撒,草木灰就均匀的洒铺在木模中,然后,攫三锨松散的黏土,跳上去有节奏感的把土踩了踩实,提起铁杵像舞蹈一样,撴了十二下,就连同胡基与木模一起扶起来,两只手把木模两边的木挡板向外一松,又轻轻地双手托起胡基,转身一换手,新胡基就上了垛子,他用手握成拳朝那只小木挡板轻轻的捶了一下,木板就与胡基脱离了 ……

这时那边正在犁地的就有人喊父亲,“嗨,把手里的活先放放,给咱把犁沟豁一豁。”有个打胡基的叔叔就接了话茬,说,你那一伙老笨雄,连豁个犁沟都要请人。那边马上就有人回过来,你能?咋不叫你!耕地这活,本来没有多少窍,但豁犁沟却是个眼劲活,弄不好豁出来的犁沟就不端正,人们看见了会笑话,这还不要紧,那时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的地是连畔的,豁的犁沟不端正,两个生产队会因此种下矛盾的种子的,尤其是社员自家的自留地。父亲放下手里的活,接过吆牛的鞭竿,一手扶着犁向那头望去,稍许,他嘴里发出“嘚”的一声就吆着犊牯向地的那头犁了过去,就这样在同一道犁沟来回走一遭,一条又深又直的新犁沟,就散发着淡淡的泥土香,长长的滋滋润润的躺卧在地的中间了。

收秋的季节也是个多雨的季节。我们老家人说“蚕老麦熟栆儿红”就是拉淋雨的时节。收完了秋正好是枣儿红,这时候,农人们要趁天气赶紧播种麦子,就怕天气担搁了播种。有一年因为秋雨太多太淫,麦子一直下种不了,以至于贻误了最好的播种时间,到了农历十月末,地里还是淤泥,耧没有办法进去,只能由人一边往后退着一边用手把麦种子乱撒在嫩稀泥上。人们心里盘算着,来年收了就好,收不了也能收回种子成本。每年秋播是父亲最忙的。我们队倒是有几个会摇耧的人,可那时候生产队的牲口实在太少,多数都是由一个男劳架辕,三、四个妇女或半大的小伙子架上绳索曳耧。父亲摇耧是一边往上提着,然后左右来回的摇动着耧身,让麦种均匀的从耧眼中进入土里,而大多数摇耧的人都是只顾着自己摇,根本不顾惜曳耧人的艰难,所以耧铧入土较深,相对来说,曳耧的人就得使劲去曳,正因为这样,社员们都喜欢给父亲曳耧。那几天,他不仅要给生产队摇耧,还要帮邻居家自留地播种摇耧,每到晚上回家,累的他坐在灶火前的小桌旁,除了抽水烟,连一句话都不想说。

夏天的打麦场上,到了下午父亲最辛苦。麦子碾压过了,麦草已经和碾落的麦子分离了。但是麦粒和麦糠还混在一起,有风了,只要是小伙子男劳力(有时女劳也夹在其间),拿起木锨趁着风就能把麦粒与麦糠分离净,若是没风,就得用箥箕把麦子粒与麦糠分离出来。可一般人用箥箕扬不了场,还得由几个会使唤箥箕的人。父亲就其中之一。他拿起箥箕,身体45°角站着,下手一个大妈或是大婶用木锨给他往箥箕里“搭锨”(就是帮他把麦玑子送到箥箕上)他看也不看,就凭着那种感觉,双手端着箥箕向左上方一送,那些麦粒与麦糠在空中就成了一道弧状的虹,麦糠随着空中的微风,就漫漫的飘远了,而麦粒因为重量的关系,就在父亲的左前方落下,一箥箕扬出后,有个人戴着草帽拿着长扫帚,在落下的麦粒上轻轻的扫着,麦子粒上的浮糠也就随着扫帚归入了糠堆(这种用扫帚扫的工作也叫“落行”或者“打行”)。就这样,父亲左前方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麦粒堆成的月牙状的麦堆了。在麦场里,他一会都闲不下来。若是有风,他就会被叫过去看积。

麦子碾压过后的麦草,那可是生产队里的牲口一年四季的主料,于是,就把这些麦草堆垛起来。堆垛麦草,是由许多男劳用铁叉把那些麦草挑到麦积上,积上还有一个人不停的用木杈在挑在拨,这个人就是拨积的,但一个麦草垛弄成了,它的外形美观不美观,它会不会出现滑倒的现象,与往上送麦草和拨积的人是没有关系的,而最关键的是要看看积的人呢。父亲看的积,外观如同一个很好看的蘑菇。

那时候,收麦之前生产队都要去麦田里测产,测产就是测量每亩的产量。每年测产都离不开父亲,那一帮叔叔伯伯们走到麦田的地头,他们在一起看着麦子的长势,揣摩着一亩地可打多少麦子,可父亲却是一个人在田间里转,一会他掐下一只麦穗在手里揉揉搓搓,然后用嘴吹去麦壳,数着一只麦穗有多少颗籽粒,终了,他对叔叔伯伯们说,这块地的亩产大约在多少多少斤。嗨,父亲的估算还真是神了,经过收割碾打,那些经他测估的产量基本上都在谱里。

七十年代初,我们村被定为县里的蔬菜队,全村都是种菜的,社员的口粮是由公家按照原粮统一供给。父亲也成了生产队的蔬菜技术人员。在菜地里,父亲侍弄过的菜地连个指拇脸大的土圪拉都找不到,那一大畦一大畦的秧床子,总是平整如砥,那畦埝那水渠,让人看了觉得活路做的太细素太滋润了。

农闲时节,给队里的牲口准备料草时,父亲是专门擩草的,他右腿膝盖处用破麻袋或是粗老布口袋缠裹着,坐在铡刀里边,左腿似跪,右腿膝盖把一货一货的麦秸草顶着压着,用双手捋紧,一点一点的送向铡刀口,随着压铡把叔叔的用力一铡,白花花的不足寸长的短麦草就从铡口散开了花。

因为父亲是个做农活的把式,巷里的邻居们就送给父亲一个雅号曰“田能人”。到我已经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回我和父亲在一起,我问他,爹,你咋会干那么多列辣活(意即难活),他说,农活没有啥难的,只要肯学用心学,就没有不会的。我又问他,你在队里干活,一天那么累,有时候还要给邻居帮忙,你……,没等我说完,他就说,人与人之间就是互相帮助的,咱家种地的时候还不是靠邻居的叔叔婶婶和你妈一起曳你耧吗,咱们家盖房子拉土打胡基还不是靠乡当邻居帮忙的吗?世上这亊,一个人总是做不完的,谁也免不了求人,谁也不敢说不求人。

我那时尽管很懵懂,对他的这些话听的不是很明白,但从小,父亲就是我心中的偶像,他那种做生活的本亊和处人处事的生活方式,就是我学习的榜样。直至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农村人生活的不易,才懂得父亲那些话不就是他常常教给我说的那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道理么。

父亲不仅仅是个务庄稼的把式、“能人”,父亲还是个明白人善良的人。巷里的老一辈人都知道父亲善良,是个极软作人。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和谁过不去。说话从不伤人,做亊极公道公平。按巷里人的话说,我的父亲就是那种“把指头塞到嘴里都不咬”的人。

可父亲仍然有被人伤害被人欺负的时候。那是一九六三年后半年,当时农村正在搞“四清运动”,那时候,父亲还是生产队小队长,平时队里菜地产的蔬菜、队里的粉房(当时从长廒村请的师傅做粉条)、夏季里生产队瓜园的西瓜、梨瓜(甜瓜)下来了,总是派社员拉着架子车去游村串巷的去售卖。这时,队里就有几个心眼不正的人在一起搓合着,把我的父亲告发了,说父亲贪污了生产队几百块钱。那时候的几百块钱可是摊上了大亊。为此,惊动了县上的检察院,好在父亲手脚干净没有干那种事,而且父亲的记性特别好,把那些账一宗一宗的都向检察官说了个门清。检察院那个大个子老王叔叔是个经济专家,一听父亲的检查汇报,并结合队上的财务报表,认为,那些所谓的举报纯属“莫须有”的罪名,就在那年进入腊月,正逢庙上初八集的时候,检察官老王等工作组召开了全队社员大会,给我的父亲雪了冤。检查官们一致佩服我父亲的好记性,说父亲是个好人善良的人。

也就是因为父亲遭此不白之冤,我的祖父一时咽不下这口气,才在心里窝下病根来,到了第二年夏天,他的病就出了身,浑身浮肿,肚子肿的像个大鼓,就在当年的农历六月,祖父就离开了人间。

还有一回,那是一九七二年的时候,父亲还是生产队的干部,因为在场上分粮,对门一个叔叔本来平时和父亲关系很好,可他这个人私心太重,往往为一点小事,就觉得自己没有占到便宜,就认为是不公道,因此,巷里人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公道亏”。意思是再公道,只要他没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就和人闹火。亊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队里分口粮是按人按户口分,叔叔的大闺女出嫁到了外村,户口已经迁出,但他还是要求按他们家原来的人口分,他以为户口迁不迁只有大队会计知道,生产队干部没人知道。在场面子分粮前,就有人给生产队会计反映了他女儿户口的问题,会计把此亊说给了父亲,为了不弄出什么岔子,父亲还专门跑去问了大队干部,结果亊情属实,所以,在轮到叔叔家分粮的时候,就给他家按五个人分(他们家四个女儿,大的出嫁了就只有三个)他就不依不饶的质问父亲,说着说着就向父亲冷不防当胸打了一拳,当时就被社员们拉住制止了。亊后,因为我们两家对门,晚上他又来家里向父亲道歉,说自己一时没管住自己,错了请原谅等等的话,母亲和奶奶不愿见他,都避到上房屋去了,父亲在炕上斜躺着,招呼他水烟袋在柜盖上,自己吸吧,还是用平常那种语气说,唉,都是对门的一块长大,有啥亊不能慢慢说,你呀!就是那狗脾气,一会上来了六亲不认……说着说着就笑了。自此之后,对门叔叔和父亲的关系更好了。

父亲就是这样,从来不把仇恨记在心里,就连六三年那几个给父亲对搭亊的人,过去了父亲对他们该怎么还是怎么,在做小队长期间从来没有给他们使过小心眼。

他用真心待人,是个心底无私天地宽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人不做亏心事,睡在破地窝里也能曳鼾睡(破地就间歇轮作的被深耕过的农田)。

七十年代中期的那几年,我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理发,而且,经我理的那几种发型特别的好看美观。有人说我理的“运动头”、“月亮牙小平头”和大的前边有个檐檐的“招手停”比正规理发店的师傅理的还在上。所以平常找我理发的人很多,有我们一般的,有比我大好几岁的,也有比我小许多的。男人家都讲究个头势,他们觉得我理的发,出去有面子。父亲是个大交特别清的人。每年到了春节这几天,父亲就就不再给我安排家里的活了。他提前给我把推子润了油,还把母亲的一方洋布头巾拿出来,他说,洋布面光不容易沾头发,拿来让被理发的人围上做围裙。从腊月二十五起一直到二十八,我几乎天天支应着给乡当邻居理发。父亲一个人要收拾家里,还要负责置办年货,每天院子里的地上都有厚厚的一层碎头发,父亲还是那样不声不响不厌其烦的就打扫了。

到了除夕那天,父亲早早的就把我家吃饭的那张小方桌搬到了前院,还从镰刀上缷下刃片刀,用粗布缕缕把刀片的一头包裹住,为的是我裁纸时安全方便点。他说,你在外面工作,一年年子不回家,遇到过年了,给大家写写春联也是应该的,家里这点事就用不着你了。他把家里仅有的几个小板凳和兀子都搬来放在院子里,为的是让邻居们来有个坐的。看着我被大家围在中间写春联,他就自己又忙了,一直从后院打扫起,打扫了上房屋又打扫厦子房前的天井院,然后又打扫到前院里,遇到门就横着放一根棍子(这是老讲究)我们还在前院那一角写对联,他还不能打扫我们这一块,就独自一人去贴春联贴门神了,等贴完,他瞅了瞅天,看见浓浓的云把天弄得低暗低暗的,知道老天爷一定是要沤出一场雪来的,随拿着叉把又把院子一隅烧炕的柴禾再往上撩了撩,又从家里找来一片破蓆子把柴禾盖了盖。

父亲凡事总是替乡亲替他人着想。我在年前这几天没有帮他干一点点活,他反而很高兴。有多少回,我在心里琢磨,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的善良如此的正直?直到他离开了我,我才知道,中国文化中国的家教,几千年来,一直潜移默化的力量,是中国的传统文化造就了像父亲这样的一代人。他们虽然很平凡很普通,但他们的身上无不闪耀着中华传统文化和道德的光彩……

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不管谁家给娃订婚娶媳妇,都请他做亊头,不管是谁家老了人,都请他去帮忙。也是的,他总能不负重托,尽心尽力的给人家把亊情安排的如如贴贴,过的顺顺当当。

父亲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他从不巴结有钱有势有办法的人家,也从不小看一般没钱没势的穷人家和小户人家。他的人生处世规则就是宁可做雪中送炭的事,也不做锦上添花的人。“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有谁知”的话,我曾不止一次的听他念叨。因此,他一直坚持谁家给孩子结婚娶媳妇嫁闺女这种喜庆亊,只要你给我打声招呼,我就全身心的给你帮办,倘若你不给我说,你就是再有钱有势有办法,我也不会没脸没皮的去凑哄你去巴结你,也休想让我踏进你家门槛半步;若还是谁家遇到老人故世或者家里遭了横亊,父亲只要人在村里没外出,手边的活路即使再紧,他也能撂下来腾出身子去帮忙。在他看来,凡是丧亊,那就是人家遇到了不幸和难处,这时候,若还是那么清高矜持,就是没有同情心,所以,大凡谁家有了这样的白亊,他都不管人家请不请叫不叫,就主动地去给人帮忙料理。在他心里看来,这才是一种人道。

父亲的一生刚正不阿,光明磊落,他从来都是不亢不卑,不因物喜,不以己悲,从容淡定的面对生活。父亲具有一般人从来没有过的意志和品质。小时候我常常阅读小说,当从《三国演义》中读到关云长刮骨疗疾的故事,关公那种坚强的意志和英雄品质让我折服。可在我的人生阅历中,我还没有见过真正像关云长这样现实中的人物,但我的父亲,在他那年身患疾疴时,让我真正看到了他非同常人的意志。

一九六九年秋,父亲的腰上不知怎么就长出了一个老大老大的痈疽来。每隔两天就要去敷水医院换一次药,这个病因为体内有毒素,很难治愈,拉挽的时间较长,往往是这儿愈合了那儿又冒出来了。那年,我才15岁,学校停课不用上学,每隔两天,我就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去敷水医院看病换药。每次出门祖母都要叮咛我,遇到圪丁路拉慢点,快了会把你爹的伤口旦(震的意思)开去的。我点着头,可一会就忘了。当我拉着父亲走到敷水十三眼桥的时候,那桥拱很高,如果照常速我是拉不上去的,在离桥还有一截子距离的地方,我就拉上车子开始跑了,靠惯性的冲力,就把父亲从桥东拉过桥西。可这桥是由一根一根的条石砌成的,条石之间连结的缝儿很宽很糙,桥又很长,架子车跑在上面“噔噔”的颠个不停,我已经把躺在车上的父亲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着自己拉车的欢快,下桥时还是那样一路的小跑,可不一会我也有些累了,车子也慢了下来,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躺在车上牙子紧紧的咬着,就是不出声也不狠嗔我(狠嗔是方言,即批评即责骂的意思)。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祖母临出门给我的交待,知道是我错了,心里十分的懊悔,即给父亲回话,问他还疼吗?他平静的说,疼。我幼稚的问,那你咋不喊我,你喊了我就慢了,你也不疼了。他没吭声,还是到后来,他给我说,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受,喊叫和声唤(方言把“呻吟”叫做“声唤”)只能让好人跟着泼烦。在敷水医院治疗中,有几次因为没有了麻醉剂,那个高个子医生王伯伯说,再缓两天岔开,父亲说,你动吧,我能忍住。王伯伯看着眼前这个体格不是很健硕的汉子,以自己平时那几回给父亲换药处理疮面的经验,觉得这人说的话可信,于是,就找来干净的毛巾,让父亲啃在嘴里,父亲摆了摆手,说不用。王伯伯就给他动起了刀子。那次我就在当面,当那长柄的手术刀锋利的在那痈处划开的同时,一股浓浓的脓血水就从王伯伯握刀的那只手前喷射了出去,父亲只是支愣的紧紧的收缩了一下身子,竟没有发出一个字的声音来,而我由于见血即晕,当时就瘫坐在医院里青砖铺的地上……

那个大夫姓王,是本邑西王村人,年龄比父亲还长,高个子长脸阔嘴巴,老人医术精湛,态度和霭,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少校军医。他说,在他的医疗生涯中还从未见过像我父亲这样撑头硬的人。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了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那天,我从单位要了车,拉着父亲去桃下十冶医院检查,这时,父亲的浑身已出现了黄疸,他睡觉的被褥都被身上的黄疸弄了一层浅浅的黄,可我们缺乏医学常识,对这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医院后,还没轮到父亲,大夫就指着父亲说,你先过来先过来。医生让父亲插到前面几个患者之前的举动让我心里不由得一紧,这完全说明父亲的病已经很重了。医生让他张开口看了看他的口腔和舌㾂,又翻开他的眼帘看了看他的眼睑,用手在他的肚子胸部以及他的后背部摸了摸敲了敲,询问他哪哪都疼之后,就开了CT检验单,我拿着单子陪父亲做了检查,第二天等报告出来后,大夫告诉我说是胰腺癌晚期。我问,还能手术吗?大夫双手一摊,头摇了摇,说,给老人准备后事吧!随后,大夫给我开了3支杜冷丁,嘱我,这种病很疼,把药带回去,如果老人实在疼得不行了就让村里的医生给注射一支。从确诊到父亲去世仅仅只是20天时间。我不得不天天回去侍候父亲。临到最后的那一星期,我就给单位请个假,专门在家帮母亲侍奉他。那些天,父亲再疼也是不吭一声的忍受着。那3支杜冷丁到他合上眼离开我,都没有用。因为他从来不给谁说自己疼。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父亲睡着。那天拂晓时分,我听见父亲那头有动静,翻起来一看,是父亲正咬着牙挣扎着的上炕,我赶紧起来给他搭了把手,把他扶上炕去。我责怪父他,给你说想要小便了就叫我,你咋不叫醒我啊,他有气无力的说,我自己……能……能……方便……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微弱的有些听不清了。我意识到父亲已经不行了,就把母亲从厦子房叫上来,又掏出手机叫了人来。当大家赶到时父亲已咽了气……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即使在他病重和弥留的最后时刻,他都不想把自己的痛苦与难过告诉给家人,正如他说,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並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只会给好人(健康的人)徒增泼烦。

我的老父亲啊!就是这样处处亊亊都想着别人的人。

父亲在他这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帮助他人。那些年,因为物质匮乏,农村人总是因钱短和观念的原因,出现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兄弟之间的吵吵闹闹,打捶葛孽的亊情,邻里之间,也经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而出现矛盾纠纷。所以,村上就有了调解组,父亲就是调解组的组长。在做调解组长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总是奔着调解矛盾平息亊端的原则。在他看来,邻居之间应该以善处为要,在处理家庭纠葛中,他又认为,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有时候理讲清了,家人之间的情分就没有了。他常常说,“见官司拆散,遇婚姻说和”,积的是阴徳。他还说,每个家庭都应该遵循“明教子暗教妻关住门教女婿”这种方式去处理事情,不要啥事情都来个“明挣儿”(意思是明晃晃的摆出来)。在父亲的苦口婆心的耐心劝导下,村里多少夫妻恩爱了,多少妯娌间消弥了隙嫌,多少兄弟手足情分更深了,多少家庭出现了笑声。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觉得父亲那时说的话句句在理。凡是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他这一生一世都是个好人善良的人正直的人,可像父亲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患上了那种绝症?在父亲出殡的那天,还下着雨,巷道里的泥水多深,可小伙子们争着为父亲抬龙杠,老汉老头们给父亲撒纸钱,一巷两岸站满了人,那些大妈大婶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声地议论,好人啊好人。好人怎么不长命呢?他们不顾风雨的护送着父亲的灵柩缓缓的出城。

我有时候想起这一幕来,觉得父亲还是把他的好留给了乡亲们,留在了这个世上,但不免又觉得老天怎么能如此的对待父亲,觉得老天对父亲未免有些不公与残忍……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亲连完小都没有念过,是一个再地道不过的农民,但从他嘴里怎么能说出许多富含哲理的话来。于是,在我的心里,就把父亲当作了一位哲人。小时候我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性格张狂,喜欢吃好的穿新的。每看到哪个小伙伴穿了一双空气鞋(最早的塑料制品凉鞋)出来,那黑乌锃亮的色儿,软活活的塑料鞋帮,还有那么多排列有序好好漂亮的窟窿眼睛,穿在脚上走在硬硬的土路上还能发出“嗒嗒”的响声,下雨了,那鞋子不怕水,天晴了热的时候,看见伯伯叔叔们正在井上扳辘轳汲水浇地,连鞋子都不用脱,双脚就䠀进了水里。小伙伴的那个漂亮那个潇洒那个美,好多次让我里直觉得痒痒的,晚上睡觉说梦话都喊着“去买空气凉鞋噜”呢。还是父亲心儿细,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心思,但却没有像其他大人那样大声的呵斥,也没有像其他大人说孩子别“学老牛屙屎”的粗话。而是把我叫到跟前,给我说到儿讲到哪儿,说咱家没有人在外面干亊挣钱,人家小朋友有爸挣钱,才买得起那样的鞋,咱们家现在还不富裕等等的话。最后他还说,不能光瞅着人家吃啥喝啥穿戴啥,没富哩学富样永远富不了,没穷哩怕穷了永远不得穷。这人啊,吃饭穿衣是论家常的。我听着父亲这些近乎于绕口令的话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装做已经懂了。而真正认识这些话中隐含的道理,还是后来走上社会之后的亊。

巷里有个比我大4、5的小伙子,那就是个楞头青,成天在巷里耍泼耍死达賴,和邻居家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婆,一说起话就高声就瞪他那三楞眼,稍不顺心,一说二骂三动手,不讲一点公徳不讲一点道理。在他们家里也是一样。他的父母亲不知道被他打过多少回。虽也有5 、6个兄弟姊妹,可个个都怯他怕他缠不过他,他在家里横行霸道,只有远远的躲着他,敢怒不敢言,个个禁若寒蝉不敢吭声。是村子里名副其实的“打断巷”。有一回,在赶庙上集的时候他与人发生了争执,还依然用对待村里人对待家里人的那一套,可是,在外面不是自家巷里自家村里和自家屋里,那套把戏不灵光了。他不知道人家是啥底子啥背景,这回对方可是街面面上亭子村的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还须恶人磨。”结果就打起来了,不一会儿亭子村就来了7、8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撂翻在地,弄了个鼻青脸肿浑身疼,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亏得本村在庙上赶集卖菜的乡亲们发现,才用架子车把他拉了回来。回来在家里躺了几天都下不了炕。村里人就说,也许这回能把娃的病儿治了呢。吃饭的时候我给父亲说了这亊,他一边吃饭一边说,在家不打人,出门人不打。记住这句话。到啥时候,软娃娃都睡的是好热炕。

他经常给我讲柔能克刚的道理。并用家门口吃水井上的辘轳把作例子,用水滴石穿作例子,说,你看门前那辘轳把(柄)是铁的吧,人的手是柔软的,可日子一长,你搅一搅,他摇一摇,天长日久的磨来磨去,那铁把(柄)都让手给磨明了磨细了!可看看人的手,不是还好好的,没少一点点啥。

村子有个我家的亲戚,小伙子小我几岁,一家几个全劳,可每年生产队分口粮时只能分到按人头分的那点口粮,到按工分分粮的时候他们家分的最少。按理说,家里都是全劳而且全是男劳,可一个个都是那种懒汉,很少参加生产队干活。日子过的总是紧巴巴的。偶尔干活也是出工不出力,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懒。队干部让社员搭帮干活,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伴。就是因为他躲奸把滑的缘故。后来到八三、八四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家里分了几亩地,按说这下可是给自家干,就应该好好的下下苦了。依然还是那样,整天在巷里游手好闲,瞅着谁家给孩子娶媳妇出嫁女,谁家又老了当家死了人,名义上是去给人帮忙,实际上是蹭饭吃蹭烟抽蹭酒喝。他自个又没量,不敢见有人撺掇,只要有人在酒场上一刚一煽火,就把自己几斤几两,姓啥叫啥都忘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几杯猫溺下肚,就醉不醺醺的东倒西歪东摇西摆的晕乎了,连说话的舌根子都硬的像被咬了一样。父亲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给他再三的比亊再三地劝说,让他放勤快点,把自己那几亩地弄比啥都强,自家日子过好了还怕没酒喝。可这兄弟也是个软作娃,父亲指教的时候也能听,嘴上说行行行对对对,可过去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都忘的七经搭八经了,行动上还是老样儿,一点也没改。冬季里穿个绑绑腰子棉袄,两手往袖筒里一塞,哪里有热头哪里暖和就往哪里走。父亲后来多谈及到他的时候就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子鸡,社会这么好,只要肯下苦,日子还能瞎到哪里去。这娃呀,是法了,没治了。明显的能看出来父亲对他已经失望了,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溢于言表。人这辈子,不怕穷,就怕懒怕不动弹。农村有句俚语说“天上老鸹拉屎,也得你嘴张开接住”,如果懒的连嘴都怕张,就就只有受穷饿死的分了。扶贫先扶志,做人先立志。一个人若是没有了志气,那就成了一堆烂稀泥巴,上不了墙了。对我也是一样。

到了一九七四年我在县蔬菜公司做了临时工,每月只有28块多钱,他还是给我说,要珍惜这份工作,服从领导,听老师傅的话,平时多干点活不吃亏。还说,小伙子家干累了坐一会劲又回来了。那时候,“钱难挣屎难吃”这句话,他常常在我耳边念叨。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像一架永动的机器在不停的转动。在农业社里干活,他闲不住,土地联产承包后更是闲不住。对父亲来说,地里有地里的活,家中有家中的活,天晴是天晴的活,下雨又是下雨的活。他一辈子喜欢抽水烟,又舍不得花钱买那两毛钱一封的火柴(一封是10盒),但凡下雨,不是拧火蒿绳就是拧苞谷毛绳(玉米缨子)。这些绳儿拧好了,往房檐下一搭,让慢慢干去。到时候,抽一条出来点着用以抽水烟点火,用完了再抽一条,抽出来的那绳儿点着火后是不灭的,一年下来,就省下了几块火柴钱呢。

八十年代中期,他已经岁数大了,我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硬是把那几亩地让亲戚代耕了。目的就是让他歇下来安享晚年。可是,他说,人不能一日无亊。硬要我给他找个差使干。眼看快70岁的人了,能干什么?到哪里去找适合他干的事?但又拗不过他,没办法,我只好找和我交好的D先生。D是大型国营商场的领导,又长我数岁,我就把老父亲的想法对他说了,D也是个热心肠善良的兄长,当即就说,到我这儿来,这儿传达室正需要个老人呢!于是,父亲就成了这家商场传达室的看门人。之后,D多次给我说,老人好,勤快,言语紧,又不多亊。可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多次对我说,他不想在这儿干了。理由是看门这活太轻太没有啥干头。他要干那种能活动身子的工作。我说算了吧,你都这把年纪了,让别人怎么看我呢。说实话我不愿意给他寻亊情干,一个重要原因是自己脸上挂不住。我这话一出,他就说,这有啥,你爹是干活,又没拿人偷人,有啥难看的。给你不丢人。再说,我这一闲下来不干活,就浑身难受浑身疼,你不能看着我生病吧?看看老父亲,我不知道说啥好。那时,我已经到景区工作,他知道那里有许多保洁工,非要让我给人家说说让他去扫一段路。

我跟父亲一起生活了43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是父亲的言传身教和他做人处世的行为,熏陶了我,潜移默化了我,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公徳,什么叫修养,哪些亊能做,哪些亊不能做。父亲离开我20多年了,每每回忆起他在世的样子,就会让我联想到梁晓声说的那几句话,我以为我的父亲虽然没念过几年书,而且还是个农民,但传统的文化修养已经深深的植根于他的骨子里,他做人处事从不需要他人刻意的提醒,而是出于本能的自觉,他的所有自由都源于心头永远记挂的公序良俗与社会法则,从来都是为他人着想的真诚与善良。他就是梁晓声先生说的那种文化在社会中的真实版本。人来世上图个啥?不就是图一个“值”字么!

父亲一不是官,没权没势;二不经商,没有金银财帛的积累。可是,他把自己的好和品徳留在了世上。父亲出殡的那一幕经常在我脑海中回闪,农村老人埋人的事常有,但像父亲那样让许多村人流泪抹惜惶的人却不多。父亲灵柩出城的那个场面,是对他一生人品的最后肯定。到现在20多年了,巷当邻居们提起他,没有人不说他好没有人不佩服他没有人不怀念他。所以说,父亲这辈子值了,值就值在他有一副好德性,一个好名声上;我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人都说父爱如山,父亲就是一座大山。可在我看来,我的父亲就是书。这书给了我以精神佐养,给了我做人的榜样;这书,让我读了一辈子,也让我受用了一辈子;这书,越读越有味,越读越养人。世亊无常,我在心里默默的许着,倘若还真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他的儿子!

作者简介:田华,陕西华阴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生人,中共党员,务过农,当过临时工,做过教师,为最后一批被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现已退休。其对事物观察细致,善于探索平常事物背后的微理,业余生活平淡,喜欢侍弄花草或以书法绘画消遣时日。写作秉持了寻美与守真的原则,其文亦如其人,朴实无华,洒脱率真,读来也颇具韵味。

注:作者授权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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