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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孔子文学奖入围作品】闫同兴:落单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秋风掠过田野,曾经茂密的青纱帐早已消失无踪,蔚蓝的天空如同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近乎透明,能一眼看穿。小河里的水瘦了,粼粼的泛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寒意,河边几棵高高的白杨树晃动着单薄的身子,枝头上几片支离破碎的枯黄的叶子摇曳着,像是一个个病危之人勉强地支撑着,隐忍着不肯落下来。

八岁的二娃裹了裹身上破旧的黑夹袄,拿油光闪亮的袄袖子擦了一下鼻涕,半弯着瘦小的身子,埋头捡拾着落叶。两条用细铁条拴着的长长的麻线上已经缀满了枯黄的杨树叶。

咕咕嘎嘎,天空突然传来几声雁鸣,清脆而幽远。二娃停下手里的活计,吃惊地仰起头,敏锐地捕捉到天空飞翔的雁阵。“啊——”他直起腰,向着雁群大声呼唤,声音在田野里回荡,大雁鸣叫着由远而近,不停地变化着队形,一会儿一字型,一会儿人字形,一会儿是之字形,仿佛在回应着二娃的呼喊。他笑了,眼里滢光闪闪。

二娃伸长着脖子,展开两只胳膊,如一只待飞的大雁。他的脑子里涌出无数的问号,这群大雁是一家子?它们要飞去哪里?明年还回来么?那些飞不动的怎么办?……

一阵风儿吹过,二娃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夕阳西下,他细瘦的身影映衬着高高的白杨树,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肃穆、那么孤单。

哥哥大娃说过,大雁是去南方过冬,那里温暖如春,是个好地方。但二娃憎恶南方,为着苦命的伯母。二娃一岁多就没有了娘,脑子里一点娘的印象都没有,唯一给他母爱温暖的人就是伯母。从二娃记事,家里出来进去就只有父亲、哥哥和他。哥哥做饭他烧火,衣服缝补靠伯母。村里有人背后嚼舌头,说“齐家的祖坟塌了顶,触了霉头,十年走了仨,一个鳏一个寡……”二娃虽然听不明白,但知道那不是好话,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好像他就是霉头,二娃心里憋屈。二娃的父亲总沉默寡言,他是当地有名的木匠,勤快能干,天天帮人打家具盖屋,回到家累得半死。那日傍晚吃过饭,父亲依旧坐在方杌子上静静地抽旱烟,二娃则在门口拿着根木条当剑耍,哥哥大娃端来一盆热水放到父亲脚边,“爹,洗脚,解乏——”“你学习吧——”“奥。”哥哥大娃答应一声,拿起课本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书来。二娃舞动着剑,口里“哼哼哈哈”地叫着,父亲看了他一眼,“二娃——”,二娃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爹——”“你今天咋骂人来?”父亲的声音低沉。二娃嚷道:“那些人胡说八道——”“你不会不听,没长脚,咋不走开?”父亲生气了,“他们说,咱家触了霉头——还说你和伯母不清白——”“哐啷”一声,父亲踢翻了洗脚盆,跳起身子,一把採住二娃,摁到方杌子上扬手就打,“混账东西!你还学会了顶嘴!”,二娃“哇哇”乱叫,大娃扔下书,急忙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爹——别打了,二娃还小——”可父亲打红了眼,大娃情急之下跑去喊来伯母,伯母狠命地推开父亲,二娃已经叫不出声,伯母抱着二娃号啕大哭:“这腚都打糊了,你怎么下得了狠手?嘴是别人的,随他们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晚上,二娃跟着伯母睡,伯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嘴里哼着调子,把二娃带到安稳的梦乡里去。

二娃在伯母家睡了半个月,大娃几次喊他回家他都不答应,后来还是大娃求他,说父亲很后悔,一直吃不下饭,要是造出病来怎么办?二娃害怕,就回家了。父亲见了他没吱声,递给他一把桃木剑,这是二娃梦寐以求的礼物,他高兴地挥舞起来,“哼哼哈哈”,父亲默默地背起工具出门去,但二娃还是注意到了他嘴角的那丝微笑。大娃问:“你不记恨爹了?”二娃说:“我从没恨过爹。”二娃躺在自家炕上,耳边响起伯母的哼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问哥:“伯母唱的啥?咋那好听?”大娃说,伯母唱的是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故事,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鸿雁传书等来的是十八天的皇后,后来就死了。这故事令二娃惆怅,他问哥,“伯母为啥老唱这一出?”大娃告诉他,伯母就是王宝钏,她在等伯父回来,已经等了20多年。二娃没见过伯父,父亲也绝少提起,只听村子里的人说伯父带兵打仗,骑着高头大马背着盒子枪,威风凛凛,把还是富家小姐的伯母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家里的反对跟了伯父,后来伯父南下打仗,她就带着孩子回乡务农。解放后,伯父转业留在了南方,当了个挺大的官,将来一定会接伯母和堂姐去享受荣华富贵。二娃问哥:“伯父咋还不回来接伯母和姐啊?”大娃说,总有一天会来的!二娃懵懵懂懂,但心里很是为着伯母的盼望而盼望。

不久,伯父真的回来了。二娃第一次见到伯父,伯父拍拍他的头,抓一把糖塞进他的手里。二娃吃着糖,心里甜甜的。那日晚上,二娃睡得正香,突然被父亲的怒吼声惊醒:“大嫂为你守了二十多年,伺候走二老,为你尽孝,你还要离婚——你还有没有良心?”二娃探起头,望见西厢房里还亮着灯,隐隐传来伯母的抽泣声。二娃不知道伯父为啥离婚,但他知道离婚不是好事,就“哇”地一声哭起来。

村里人都以为伯母死也不会同意,但伯母竟然答应了,痛痛快快地去和伯父办了离婚手续,堂姐跟随伯父去了南方。二娃不明白,问哥:“为啥?”大娃说:“伯母爱伯父。”伯父带着堂姐走后,伯母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劝得住,连劝的人都流泪。二娃为着伯母的悲伤而悲伤,他心里痛恨伯父,把剩下的糖扔到河里。那日晚上,父亲让二娃陪伯母睡。伯母坐在灯下给堂姐缝棉衣,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邻居张大娘在一边解劝:“虽说难受,你心里还是明白,让妮子跟着爹,农转了非,那就是乌鸡变凤凰——”伯母说:“我心里有多少不舍——”“是你的闺女,走到哪里也是,将来熬好了,你也有出头之日——”“谁知道走得这么仓促,连棉衣也没做好——”“你糊涂了,南方暖和,哪里用得着棉衣?”伯母哭出了声。二娃躲在被窝里流泪。他听到张大娘说:“你现在落了单,倒也是好事,往前进一步,我看老二也是个憨厚人——”“她大娘,快别提,就这样还有人嚼舌头——”“嘴是别人的,随他们怎么说,日子是自己过,你看大娃二娃两个没娘的孩子多可怜——”

二娃睡着了,梦里梦见素未谋面的娘,竟和伯母一个模样。从此以后,伯母像变了个人,再也不唱王宝钏了,整日里恍恍惚惚,时不时就擦眼抹泪,再后来伯母得了病,吃东西就吐,人也日渐消瘦,村里人说伯母得的是噎食病。伯父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来,就连伯母去世他都没回来。村子里的人都骂伯父,“他娘的,真是个陈世美!”二娃虽然不知道陈世美是啥样的人,既然人们这样说,那伯父就不是一个好人。

突然,天空中的“之”字型雁阵散开,一只大雁落后了,二娃急得跺起脚来,拍着手高喊:“快点,用力,快点跟上去!”落后的大雁似乎筋疲力尽,它扑棱着双翅,挣扎着向上飞,二娃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失声叫道:“啊呀,它要落单了!”

 “落单”总在二娃脑子里留下痛楚。想起很久以前那只受伤的大雁,想到狗剩那混账小子,他就生气地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狗剩,狗日的!”二娃狠狠地往地下吐了一口痰,然后又走上前去,把脚踩在上面用力地蹍了几蹍。狗剩是村头李铁匠的儿子,是二娃不多的玩伴。李铁匠从树林里捡回一只受伤的大雁,引得村里的孩子们都来看。大雁褐色的翅膀被细铁丝捆住,腿上血迹斑驳,已经站不起来了,斜倚在铁笼子里,嘴巴低垂着,黯然的眼神里透着无尽的忧伤。二娃拿一块白菜叶递进去,大雁不理不睬。大娃告诉二娃:“这是一只落单的大雁,落单你懂吗?就是离开了集体,没有亲人陪伴了,自己无依无靠了。就像村子里的人经常说的,谁谁迷糊了,走失了,找不到家了。”二娃第一次明白落单的含义,看到大雁,想到自己,难过极了。大娃告诉他:“要是碰到好心人,用酒精给它消消毒,包扎包扎,几天就能把伤养好,一放生,它就能重返蓝天。不过我们这里这种人很少,你要知道,人类才是鸟类最大的天敌。”二娃心有所动,呆呆地看着大雁出神。

“我羡慕大雁,可以海阔天空任翱翔,长风万里竞自由。”大娃伏在低矮的炕桌上写作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二娃说。二娃躺在旁边,满脑子里只有那只落单的大雁。哥的话他虽然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很有气势,觉得哥很了不起。哥在二娃心里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也是榜样。哥在学校里学习很好,连跳二级,还考第一名呢!家里的土墙上贴满了哥发的奖状!二娃曾默默发誓,长大了要像哥一样有出息。有哥在自己就什么也不怕。他往大娃的身边靠了靠,心里有了主意。

二娃咬着嘴唇含着泪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柄桃木剑,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好几遍。这还是爸爸生前给他刻制的玩具,也就是在自己家里他才拿出来比划比划,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小伙伴玩,怕他们给弄脏了,弄坏了。有时候在小伙伴们中间拿出来只是炫耀一下,马上就拿回家去藏在自己家里。狗剩垂涎这把桃木剑已经很久了,也曾经趁二娃不注意时要偷走,可是没有得逞。他找到狗剩,“如果你把大雁放了,这剑就是你的了!”狗剩满口答应,伸手要拿,二娃倒退几步,把剑藏在身后,“不行,咱得找个证人。”“找谁?”“找梁冰。”“不行!”“为啥?”“他爹不是好人。”“咋不是好人?他爹还给我们糖吃呢。”“我要知道,就不吃!他的糖是卖血换来的,我爹说了,再卖下去,早晚会抽干了死掉!”二娃心里一惊,“那好吧,你保证!”狗剩举手保证:“我要是反悔就是小狗!”二娃这才把桃木剑交到狗剩手里。他背过身去,泪水在眼里转了好几个圈,强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两人合计着放飞大雁的计划。二娃偷着把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小瓶子酒交给狗剩,让他将酒倒在大雁腿上消毒,将捆翅膀的细铁丝解开,先让大雁恢复体力。

行动那天,二娃悄悄潜进李铁匠家放大雁的棚屋里,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大雁的羽毛,仔细地端详着,大雁腿上那块暗红的椭圆型肿块还没有完全消退。这让二娃担心起来,腿这样,放飞了能不能飞回它的老家?但无论怎么说,都要试一试。二娃和狗剩小心翼翼往外抬笼子,刚出了棚屋,就见两个大人朝他们走来,二娃认出是狗剩的爹和娘,正不知所措,猛听到狗剩大声喊起来:“有人偷大雁了!”李铁匠冲上前,一把将他拽开,生气地瞪了二娃一眼,转身狠狠地踢了狗剩一脚,嘴里吼道:“以后不许和丧家犬玩!”狗剩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狗剩拉进屋里。二娃流着眼泪跑回了家。

月亮在云层里穿行,夜空就像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朦朦胧胧的,蟋蟀还在一个劲儿的重复着单一的旋律,风不停地吹打着门窗,给人孤独静谧的感觉。二娃好像是做了噩梦,一下子从炕上爬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注视着旁边睡熟的哥,小心地拿过衣裤,摸索着穿上,慢慢溜下炕来,提上鞋子,轻轻地打开屋门,悄悄地走进了深秋的夜里。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李铁匠家的大雁不知道被谁偷去了!狗剩娘叉着腰跺着脚在大街上骂了半天, “别以为我不知你是谁,吃了雁,让你不得好死!”村里人都不理她,有人嘀咕:“不就是只雁么,也值得破口赖腮下狠咒——”狗剩娘自觉无趣,灰溜溜地回家了。但李铁匠不肯罢休,铁青着脸气冲冲地到二娃家找“小兔崽子算账!”三次都扑了空。二娃躲到了树林里,但还是让狗剩和他的堂兄找到,狠揍了一顿,多亏路过的梁冰爹碰上,把他背回了家。大娃看着二娃鼻青脸肿,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大娃问他大雁放在哪里,他说:“飞了!回家了!它再也不会落单了!”大娃听后眼圈儿红了,带着二娃到李铁匠家里找狗剩理论:“什么意思?欺负人咋地?我弟弟再不对,年龄还小,你们就锅伙起人来打他啊!”李铁匠抡着打铁的粗胳膊气势汹汹地要揍人,大娃不怕事儿:“你敢打,我就去告你!大雁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私捉大雁犯法!”后来,在乡亲们的谴责下,事件以狗剩赔礼道歉终结。

窗外的夜黑黢黢的有点吓人。大娃还伏在炕桌上看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那张压在铅笔盒底下的纸时刻牵动着他的目光,那是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是他希望的也是他惆怅的。到镇上去上学,早去晚归,哥俩好歹能互相照应。到县里去读书,一个月只能回来一趟,年幼的二娃怎么办?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娃闭着眼装睡,他知道哥哥正为着高昂的学费发愁,他听说哥哥请托四邻在他去县城上学后照看自己。爹死的时候,大娃说:“我们两人落单了,幸亏还有伯母。”伯母把他们当作亲生儿子,二娃有时会依偎在伯母温暖的怀里睡去。后来伯母也死了,二娃说:“哥,我们真落单了!”大娃说:“别怕,你还有哥。”现在,二娃知道,他彻底落单了,这是一次比一次更残酷的孤独无助。二娃明白,他成了哥哥的累赘,在他小小的心里,既希望哥哥上学又不愿自己落单,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才六岁,别的孩子还在娘的怀里撒娇呢。“都说等长大了就好了,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二娃想着,禁不住流下眼泪来,“别哭了——没有用!”他记得哥哥的话,便悄悄用被角擦去泪水。   

“大娃啊,大娃在家吗?”张大娘推门进屋。自从伯母走后,张大娘经常来家里,给送点热粥热水,帮着二娃哥俩缝补衣服,有时还送碗水饺来,虽然她家里过得也不宽裕。“大娘,您来了。”大娃赶忙下炕,拉过方杌子,顺势用手擦了擦,“大娘,您快坐下。有事啊?”“也没事,二娃倒下了?”“倒下了,我正在做作业呢。”大娘走到炕边,仔细端详了一下二娃的脸,为二娃轻轻地裹了裹被子,笑着说,“哎,这孩子还真睡着了。”

张大娘侧转身坐到方杌子上,压低声音说:“大娃,我知道你要去上学,不放心二娃——,那天我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啊?”“大娘,我——我还没想好——我——” “我知道你难为,其实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愿意不愿意的,你们自己拿主意。”“我知道大娘,只是——”“怎么?二娃不同意?”大娃支吾:“不是——就是——”二娃听得仔细,他屏住呼吸,心里莫名的慌乱。

张大娘起身,拉着大娃到门边,声音压得更低,“大娃,你放心,我提的这家,是我娘家妹妹,家里条件好,人也很厚道,只有两个女孩,就想要个男孩当儿子,虽说也有别的头,就觉着你家二娃年龄小,又知根知底,所以动了心。二娃到了那边,好吃好喝,还能上学,长大了盖房子娶媳妇也不在话下,比现在要享福。你放心——我妹妹一家以后绝对把二娃当自己的亲儿子对待,亏待不了。再说,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当然也不是白要,人家说是要给你钱的,多少再商量。”“大娘,这么大的事,我还得再考虑考虑。我怕二娃性子倔,不愿意——”“他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好歹,还不是你当哥的拿大主意,就是一时不愿意,将来习惯了也就好了。”“那好,大娘我再想想。”“行,那行,行不行的我等你的回话。”张大娘走了,大娃送出门去。

二娃虽听得隐隐约约,却预感到与自己有关:“哥的学费没着落,哥会不会卖了我赚钱呢?哥真要是为钱卖了我,我怎么办?那我就当没有他这个哥,一辈子不认他这个哥!”

二娃心底里不愿相信哥是那样的人。 “如果父亲和伯母活着该有多好呀——”他想起父亲出事的那个早晨……

二娃的父亲天不明就上了坡,帮伯母打沟秧地瓜。哥哥大娃和面擀了一轴子面条,二娃烧火,锅里的水沸腾了,“哥,水开了!”大娃说,“别急,等着爹和伯母回来再下,不然就煮烂了——”二娃问:“伯母到咱家吃饭?她不怕说闲话了?”大娃笑笑:“你不懂!”二娃说:“我懂,张大娘说了,伯母以后就到咱家来住。”大娃瞪二娃:“别乱说——”正说着,父亲回来了。大娃望望门口,“伯母咋没来?”父亲说:“她说锅里有饭——”说着去洗脸,“下吧,我住会儿吃了还得去西庄干活。”大娃让二娃烧旺火,忙着下面打卤。

父亲吃着面,忽然想起什么,“我有事跟你弟兄俩说——”大娃二娃从面条腾着的热气里抬起头,“你伯母身体不好,总得有人照顾,以后她就是——”父亲嗫嚅,脸红了。“这面条子跟你娘擀的一样,筋道!”父亲伸手摸摸大娃的头,拍拍二娃的肩膀,神情歉疚地道:“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让你们吃苦了,你伯母过咱家,爹会好好干,日子会好起来的——”大娃二娃相视而笑。

二娃的父亲是帮人家盖屋时出的事,有人从屋顶子上掉下来,情急之下,二娃的父亲张开手臂去接,结果被掉下来的人砸死了。

伯母搂着大娃二娃哭得喉干嗓哑,“我们的命咋会这么苦呀——”大娃摘下一扇大门做了棺材,埋了父亲。对于人家的赔偿,大娃说什么也不要,“我不能拿我父亲的生命换钱,虽然我们家里确实需要。如果真要有心,就到我父亲坟前鞠个躬吧。”半年后,伯母也去世了。大娃又摘下另一扇大门做了棺材,按照村子里的风俗埋了伯母。村子里的人都说大娃的冷静和沉稳与年龄很不相符,人虽小本事大。大娃听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仰起头来看着天,凝重的像是欲雪的冬天。

大娃回屋里,二娃从被窝里爬起来。

“你是不是不管我了,想拿我去换钱?”“你听到了?张大娘确实是为我们好,她妹妹这个主儿,条件也可以,人也很厚道,你去了也难为不着你,人家还要供应你上学,以后还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呢!比和我在一起享福。我想去,年龄大了,人家还不要我呢?”“我不愿去!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在咱家里生活。你不能卖了我啊,你看我们村里要的那几个孩子,有哪个好的,给人家当儿子是好当的吗?条件再好,我也不去,你咋逼,我也不去。”“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那有啥后悔的,我绝不后悔。”“咱父母没有了,你以为我就愿意把你送给别人啊。我是怕你受委屈啊。”“我不怕受委屈,我就愿意待在自己家里生活。你说过,不会让我落单的。”“那好,睡觉吧,明天我就去和张大娘说,你哪里也不去,就跟着哥哥过。”“真的?”“真的,我也舍不得你!”二娃破涕为笑。

一群孩子正在街头掷瓦片跳方玩儿,狗剩因为输了与二娃耍赖,吵吵闹闹的空儿,梁冰飞也似的跑来,口里叫着“二娃——,你哥叫你——你们家来客人了——”

二娃扔了瓦片,同着梁冰往家跑,小伙伴们也跟过来看热闹。

二娃一进门,便见窄隘的堂屋里坐满了人。张大娘和另外两个邻居正陪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说话,桌子上放着好些东西。“哥——”二娃喊,正在倒水的大娃抬头看着二娃,竟然一愣:“二娃,你咋回来了?”张大娘起身来,一把拉住二娃,“二娃,你可回来了,我就说呢么,跑不远的——”她转了身来,对二娃指着坐在矮凳上的陌生女人说,“二娃,快叫娘——”二娃不知所措,他看着大娃叫,“哥——”张大娘又指了坐在方杌子上的陌生男人说,“这个叫爹——”二娃扭头望着大娃,却叫不出声来。陌生女人起身来笑吟吟地拉着二娃的手,“先叫婶和叔吧,以后再改口——”说着从桌上的纸包里抓一把糖给二娃。

二娃惊慌地划拉开那女人的手,花花绿绿的糖撒了一地。二娃看也没看,拔腿就往外跑,却让门槛绊了一跤,“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到天井里。二娃顾不得痛,一骨碌爬起来,落荒而逃。任凭大娃在后边叫:“二娃——别跑——回来——”二娃像只受惊的小兽,一溜烟儿地跑出村外,消失在庄稼茂密的田野里。

“爹啊——,哥把我卖了!娘啊——哥不要我了!呜呜呜——”二娃躲在玉米地里哭嚎,“哥太坏了,他说话不算数,呜——,爹呀——娘呀——我该咋办?”玉米棵“唰唰”作响,像是懂得二娃的悲伤。

远远地传来大娃的呼喊:“二娃——快回来——是哥不好——二娃——”

二娃不作声,他顺着沟沿跑得更远。

“二娃——”是梁冰的声音,“二娃——快出来吧——”是狗剩,“二娃——”是更多小伙伴的声音。二娃知道大家都在找他,早晚会找到他,怎么办?他忽然想起什么,擦了擦眼泪,猫着腰钻进树林子。

二娃爬墙跳进伯母的院子。因为好久没有人住,院里长满蒿草,老屋破败不堪,显出孤寂凄凉。二娃从墙缝里寻出钥匙打开门,这里早成了杂物间,各样物件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墙上、屋梁上结着蛛网。二娃抱了些麦秸铺到炕上,蜷曲着躺在上边,他又累又饿,渐渐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哼唱,是了,那是伯母在唱王宝钏。

二娃的堂姐去了南方后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伯母病了,堂姐回来带着伯母去县城治病。第二次是结婚了,带着丈夫回来认亲,还执意要带伯母去南方,但伯母没答应,说是大娃二娃需要照顾。村里人都说,伯母真傻,咋不去享清福呢?只有二娃明白原因,新伯母对堂姐不好,伯母不想给堂姐添堵。堂姐走后,伯母哭了整整一晚上,口里念念叨叨:“我真傻,本以为送闺女去享福,可我怎么没想到?老话说得对,宁跟要饭娘不跟做官爹——”后来堂姐在南方因生孩子难产而死,伯母闻讯后整个人都呆了,不哭也不说,张大娘说伯母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大娃拉着二娃跪在伯母面前:“伯母,我和二娃就是您的亲儿子,以后我们就喊你娘,我们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好好孝顺您——”

伯母拉过俩孩子搂在怀里,喃喃道:“我哪里想到孩子会受那罪?要是在我眼前,也许还活着呢,老话说得对,宁跟要饭娘不跟做官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大娃,你要记着,你和二娃无论如何要守在一起!”

大娃说:“娘,我们三个守在一起!”

伯母笑笑:“是了,我们三个——”

在二娃的眼里,日子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伯母的身体更加虚弱,也更加沉默,每天忙着将二娃伯父和父亲的旧衣拆了,浆洗干净,改做成大娃二娃的衣服,晚上给他们做布鞋,好像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二娃担心地问大娃:“哥,娘会不会累坏了?”大娃说:“娘是想用劳动忘记痛苦。”一天早上,大娃上学了,伯母让二娃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把哥俩换下来衣服洗好,晒在院子里。又蒸了一锅玉米面窝头,二娃奇怪地问:“娘,又不过年,咋蒸这么些窝头?”伯母说:“吃呗,你们哥俩都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说着,拉过二娃搂在怀里,亲了亲,“二娃,你是好孩子,要听哥的话,好好学习,将来像你哥一样有出息。”二娃点点头,伯母拿了个窝头给二娃:“饿了吧?你先吃着,在家等你哥回来,我去河边看看咱家的鹅——”伯母出了院门,再也没回来。大娃二娃去找,只在河边发现了伯母的鞋。

二娃跪在伯母的坟前哭哑了嗓子,大娃拉他起来,给他擦干眼泪:“别哭了——没有用!”二娃问哥:“为啥?”大娃说:“伯母不想堂姐落单!”二娃心里一紧,不再问。

“二娃——”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二娃的头,是伯母!二娃高兴坏了,一把抱住伯母:“娘——”

“二娃,二娃——你醒醒,我是哥——”二娃张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哥抱着自己。

 “二娃,你可醒了,你可吓坏哥了。”大娃眼睛红肿,苍白的脸上有明显的泪痕。二娃挣扎起身子,对着大娃吼道:“你不是哥,你是坏蛋!你收了人家的钱,把我卖了,你不配做我哥!”“二娃,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说谎,你就是为了钱!”“二娃,你听哥说,你太小了,一个人在家怎么活下去?要是你出什么事,我怎么跟爹娘交待?”“我不愿去!死也不去!”“我知道你不愿意,要是我有半点办法,也不会把你送走,二娃,你听我说,要不你先去试试,要是不好,你就回来?”“我不去!伯母怎么跟你说的?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守在一起!”大娃怔怔地,好久方说:“是,二娃,是我对不起伯母,对不起你。那我就不上学了,我在家陪着你——”二娃忽然不说话了,他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娃拉过他,给他擦去眼泪,“好了好了,哥不会强迫你,我己经跟张大娘说了,你不去了。”二娃看着哥:“真的?”“真的,你没见东西都拿走了?”“你真要不上学了?”大娃点点头。“不行,哥,你要上学,闫老师说,你的成绩那么好,不上就太可惜了。我都想好了,我自己能行,我现在已经学会烧水,熬黏粥了——”二娃急得脸绯红,大娃止住他,“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就当真了?”“可是没有钱怎么上学?”大娃严肃起来:“二娃,你真认为哥是把你卖了凑学费?你误会哥了!哥只是想让你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真的?”“真的!”

大娃起身下炕,去锅灶边端过一碗地瓜粥,拿一双筷子给二娃,“一天没吃饭,饿了吧?快吃吧,都凉了。”二娃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说,“我不去!”“不去!”“你要上学!”“好,上学!”

二娃吃完饭,大娃收了碗,他对二娃说:“你先在家,我去趟张大娘家,把事说清楚,难为她老人家也是为了我们好。你要困就先倒下吧。”

二娃答应声,倒在炕上。他听着大门响,知道哥出去了,便迅速下了炕,赤着脚跟出去。大娃走到张大娘家门口停住,他回头望了望,便加快脚步转进向北的一条胡同里去。二娃明白大娃又骗他,悄悄地跟上,一路跟着,发现大娃进了梁冰家。“哥到梁冰家干么?该不是借钱吧?”二娃转到屋后边,那里有个草垛,他攀上去,想借着爬到屋后窗下,却没成功,好在窗子开着,里边的说话声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向前探着身子,听到哥说,“叔,你就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办法,眼看要开学了,我的学费还没着落——” “大娃,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有规定,国家不允许未成年人献血,血液中心查得严。”梁冰爹的声音。“求求你叔,你跟医院说说,我是自愿的,出了事我自己负责!”“说实话,大娃,就是人家要,我也不能带你去,你这么瘦弱,万一有什么危险,村子里的人还不骂死我啊!”“叔,我——”二娃的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从草垛上滑了下去,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屋里边的人,二娃跳起来,一溜烟儿地逃进暗夜里。

一轮满月静静地挂着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大娃和二娃正围在院子中央的小桌旁吃饭。桌子上刚煮熟的青玉米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给,再吃一个吧。这可是你煮的,很好吃——”大娃捡了个大的玉米,迅速地剥开皮,递给了二娃,“哥,那我就吃最后一个了啊。”二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吃就撑得慌了。”

“二娃,我后天就去县城上学了,你也要到新家去了。哥再问一遍,你真的愿意去那边?”“哥,我真的愿意。咱们也去看了,那边家里比我们家好——,你就放心地上学去吧!”大娃望着二娃,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张大娘告诉他,二娃自己找到她,亲口说愿意去给人当儿子,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他想明白了,他要听哥的话,哥不会害他。但大娃不知道的是,二娃当时跟张大娘讲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必须给钱,一个是要保密。张大娘答应了,她拍拍二娃的头:“真是人小鬼大!”二娃明白哥哥的心事,他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也愿意我去么?张大娘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过好日子,你又能上学,两全其美。”大娃笑笑,“你倒知道两全其美,你真这么想?”二娃点点头。大娃知道二娃不想拖累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让他很心痛,可没有办法,弟弟太小,不能独立生活,他能怎么办?大娃说:“二娃,那家给了钱,我本不要,可他们硬给,想是怕我后悔。”“要吧!张大娘说,我长了这么大,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大娃说:“闫老师已给县一中的校长说了,尽量照顾,学费免一半,要是我成绩好还有奖学金,这么些好心人帮助咱,咱要争气。你明年上小学,哥不在身边,你要好好学。”“嗯。”二娃将啃完的玉米棒子轻轻地放到小桌子上,“哥,你不是每月还回来一次吗?我就回来看你。”“二娃,到了那家比不得这里,想怎么样都行,如果那家父母不让你回来,你就不回来,我去看你。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带你去,再苦再累,我都供应你也上大学。把你抚养成人,让你成为有用之人!我有这个决心!”大娃说着话将二娃紧紧地拥在怀里,一阵风吹过,有一种雨滴类的东西落在了二娃的脸上、脖子上,二娃用手一摸,湿漉漉的。

“哥,你别哭了。”“我没哭,我是高兴,你这么懂事。二娃,你不记恨哥么?”“哥,我不记恨你,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到了那家,我一定会听新父母的话,不出去乱跑,不在河边、井边玩,要学好,不能偷鸡摸狗讨人烦,创下三滥,还有吃饭时候要长眼色,不能爱吃的东西老去挟,要勤快,帮着扫地洗衣服。别人给东西,坚决不要。还要瞅空背诵唐诗300首,看哥用过的小学课本。哥,我都记住了。”“好二娃,你长大了!”大娃更紧地搂住二娃,更多的雨滴洒落,打湿了二娃的脸颊。

 “二娃,你放心,哥绝对不会让你落单。那家虽然好,可毕竟不是——你可能一时不习惯,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哥会想办法。明天我给你擀面条吃,用蓖麻子油给你炒地瓜菜吃。还有,夏天我摸得那些鱼淹的咸菜瓜子还没动,你喜欢吃,就带过去卷煎饼吃……,咱爹撇下的那点钱,扣除我的学费,加上伯父邮寄给的30元钱,都放在闫老师那里,让他帮着保管,你要是缺什么,那边新父母不给你,你就去学校找闫老师要……”“行,哥,我记着。”“想我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看书,什么也就忘了。二娃,记住,一切都会好的——”大娃说着话,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二娃也用力地往大娃的身上靠了靠。

月光如水,洒满院子,兄弟二人像鱼儿荡漾在银色的波光里,自由而舒畅。

草儿枯,叶儿黄,雁南飞,秋风凉,没娘的孩子受凄惶——,放羊人唱的小调裹在秋风里回荡在旷野上空。

慌乱的二娃匆忙地赶着路,顾不得脚下的磕磕绊绊,走过羊肠小道,趟过小河,穿过树林,一只鞋子掉了都不知道。爬上一个山丘,二娃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就是爹娘和伯母的坟,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双腿一软,跌坐在枯草丛中,张着大口喘粗气。二娃想起临别前的那个早上,哥哥带他到这儿烧纸磕头,嘱咐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齐家的祖宗……二娃想着,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爹呀——娘呀——伯母呀——”

新家对二娃来说是陌生的,好在“新爹娘”很喜欢二娃,像张大娘说的那样,吃得好,穿得好,把他当块宝。但新家的姐姐和小妹并不待见他,当着大人的面规规矩矩,背地里就骂他是“小野种”,让他“滚”,伸手抽他的背,扭他的腿,还把二娃的新褂子用剪子戳上个洞,为此二娃被娘骂,二娃想辩解,爹就说他犟嘴,二娃委屈极了。二娃明白,新爹娘跟本不相信他!姐姐和妹妹变本加厉,天天在爹娘面前告状,说二娃拾草、挖菜总偷懒,二娃只有沉默以对,渐渐的,新爹娘对二娃不再那么好了……吃饭时还嫌他吃得多,“光吃饭不干活,家里养不得闲人!”新爹敲着桌子说。二娃不明白,新爹娘怎么会像变色龙,突然就不喜欢自己了。有一天晚上,二娃起夜,听到新父母还在说话,爹说:“是真的?”娘说:“是真的,我找接生的老刘婆子看了,她说十有八九,还有,她给我搭了脉,说这次肯定是个男孩儿——”“要是早知道你能怀上,干么领那小孽障来,花钱找个堵。”“也没什么难的,等生了娃,再让他回去就是了。”“那钱呢?”“要不就再送给别人——”二娃回到床上,捂着被子偷偷流泪。他想着哥哥,有多少话儿要对哥哥讲啊!二娃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鸡蛋,那是头天姐姐过生日,娘煮的鸡蛋,每人一个,二娃没舍得吃,他知道哥哥明天就回来了,想留给哥哥。早上吃饭的时候,二娃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提出来要回家看哥哥,娘不悦:“上个月你哥不是来看你了!吃过饭跟你姐去拾草去!”二娃急了:“我想哥哥了——”爹黑了脸:“不行!”二娃眼泪“哗哗”流下来,爹怒了:“不许哭!以后也不许见你哥!”二娃嚎起来,爹气不打一处来,夺下二娃手里的碗,用筷子没头没脸地一顿敲,还是娘说情,最后被关到小屋里思过。二娃趁家里没人,爬上后窗逃了出来,一路狂奔……

二娃哭累了,趴在草丛里睡着了。他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飞到了天空中。哎,好多大雁伴随着自己,原来他变成了一只大雁,“我要飞去找哥哥了!”二娃快活地大喊大叫。突然,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狂风吹散了雁阵,天空中只剩下二娃,二娃急的哭喊起来,“哥,你等等我!”

“二娃!二娃——哥在这儿——”大娃摇着二娃,“二娃——你咋得了——”二娃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哥哥怀里。原来大娃从县城回家,路过这里,发现了倒在草丛中的二娃。“哥,真是你!”二娃一把抱住大娃“呜呜”地哭起来,“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娃给他擦去眼泪,“好二娃,别哭了,你咋在这儿?”二娃泣不成声,“我想你了哥——”大娃用手摩挲着二娃胳膊上的伤问:“有人打你了?”二娃忙摇头:“没有,我自己摔的——”“你的鞋呢?”“不知道。”大娃捧着二娃那只血肉模糊的脚,皱起了眉头。二娃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鸡蛋给大娃:“哥,你吃鸡蛋,可好吃呢!”大娃手里托着那挤碎的鸡蛋,睛眼红了:“你咋不吃?”“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大娃用力吸一下鼻子,扳起脸问道:“二娃,你告诉我,新家到底怎么样?”二娃不作声,想了想说:“那边新家很好,爹娘对我很好,就是想哥哥了,回家来看一眼就回去。”大娃忍不住说他:“小小年纪,为什么不说实话?上次我去看你,你就说好,可你身上的青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打你了?”二娃抽泣道:“新爹娘刚开始对我好的,可那家的姐姐和妹妹不喜欢我,总给我找茬儿,还有——我偷听到——娘要生小弟弟了,他们要把我送给别人——”大娃埋怨:“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哥?”“我怕你知道了会跟他们理论,那样他们就把钱要回去了,你就不能上学了。”大娃流泪了,他将二娃窝在怀里:“都怪我,我不该为了上学抛下你,让你落单。伯母说得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咱不回去了,我们俩再不分开了。”二娃说:“你没有钱就上不了学,将来怎么办?”大娃说:“别傻了,哥会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想好了,实在不行,就把咱家的房子卖了,咱们住在伯父家的房子里。要不,我们就到南方找咱伯父,他不能不管,我们毕竟是他的亲侄子。”“我不找伯父!”“为啥?”“他是陈世美。”“倒也不能怪伯父——咳,你小,哪里知道里边的事——”“咱家的房子好,伯父家的房子破,屋顶漏雨——咋不卖伯父家的房子?”“那毕竟不是咱们的,将来伯父回来了,没法给他们交代啊。”

阳光照射着枯草连片的荒野,温暖着哥俩,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咕咕嘎嘎,几声雁鸣,二娃回过神来。他望到大雁重新排好了一字型队伍,仿佛在帮助那只落后的雁。

时光荏苒,大娃去县城上学已经满两年了。两年里变化真大,二娃读完一年级了,他们卖了自己家的房子,住到伯父家的房子里。村里的人也很照顾二娃,经常给他送点吃的、用的,也让自己的孩子上二娃家里陪着二娃玩。闫老师经常留下二娃在宿舍里吃住,给他讲故事,辅导他学习。

二娃仰望着大雁,忽然记起哥说的“海阔天空任翱翔”的话,他想:“如果我能像大雁那样飞该多好呀,就能随时见到哥哥了——”二娃想念哥哥,常常含着眼泪睡去,后来习惯了,他记着哥哥的嘱咐,“难过的时候就看书,什么也就忘了。”他已经背过30多首唐诗,期中考试还得了双百,闫老师直夸他:“二娃好样的,跟你哥一样优秀。”哥哥还有十天就回来了,闫老师一定会告诉他,哥听了会怎么样呢?二娃的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大雁们用力地翕动着翅膀,鸣叫着向南飞去。二娃突发奇想:“那只放飞的大雁伤好了么?会不会就在这群雁中?要好好的呀,千万不要再受伤,不要再落单了!”

远处传来大人们收工的呼喊声。二娃知道,该回家吃饭了。他中午煮的地瓜还在锅里腾着呢。吃完饭,关好门,背唐诗!       

二娃背上树叶串子往回走,像个满载而归的猎人。他迎着秋风,边走边大声诵读起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哥哥最喜欢的诗,二娃虽然不大明白意思,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感觉到了哥哥就在自己的身边。他不再孤独,不再悲伤,就像爹和哥说的,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过一年,哥哥就会考上大学……他这样想着——前行的步子迈得更大更稳。

绚丽的晚霞映衬着天空和大地,翔飞的大雁组成一个大大的人字,那人字被染成金色了,闪烁着祥和而奇异的光芒。

【后记:80年代初期,我在蒲台县一个叫九神堂的偏僻的小村子里当老师的时候,接济过(或者说帮助更为贴切)我的两个学生。不是我可怜他们,而是我真的理解、尊重、佩服他们。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生活,那个年代,缺吃少穿,多么困难啊。为了生活,卖了自己的房子,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弟弟那么小,一个人在家里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兄弟俩直面困难、乐观向上、聪明好学、立志成才的毅力和决心,真的让我感动。他们后来都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成了有用之人,有出息之人。逢年过节,还经常来看我,真替他们高兴。】


作者简介:

闫同兴,男,1969年出生,笔名童心,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中国税务报》《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青海湖》《山东作家》《新世纪文学选刊》《当代散文》《中国文学》《中国网络文学年选》《联合日报》《黄河口晚刊》《东营日报》《胜利日报》《山东地税》《运河》《齐鲁税苑》《诗民刊》《黄河口文艺》《黄河口赋歌》等报刊杂志,著有诗集《走过雨季》、诗文集《紫葚飘香》、短篇小说《锣又响了》《八婚》《玉镯》等。系山东地税文学社副秘书长、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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