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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大家评论】王静:呼唤真正的诗心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呼唤真正的诗心             

——读明杰的诗集《心花怒放》

/王静

作为一名山东诗人,明杰并没有把自己的诗思局限于地域文化方面,相反,他用诗歌尽情观照着世间万物。《心花怒放》这本诗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全集147首诗歌中既有诗人对个体生命微妙深幽的感受,又有漫步自然山水和历史古迹时的精神启悟,对故乡风物人情的深深追忆,更有他对现代社会和机制的讽刺、对深陷泥淖的小人物的悲悯。这表明,生于齐鲁大地的诗人明杰在精神深处是与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知识分子的传统相通的。其广阔的诗思和现实感极强的诗歌文本流露出诗歌强烈的历史承担感、社会使命感和深沉的悲悯情怀。

这使我们首先关注到那些指刺现实的诗篇。《透明胶带》以黑色幽默的语调讽刺了在五一劳动节加班的工人、焦头烂额的“信仰民主和自由”的海归厂长,最后一语双关,嘲讽了“手握权力柄杖的决策者们”对民众发言权的控制和扼杀,也揭露了颇为荒诞可笑的现实:“封口的透明胶带已准备充足 / 据说其原料就是回收的含铬胶囊/废物利用 / 吃不进你的肚子 / 还堵不住你的嘴”。《黎明前的声音》写诗人在混凝土搅拌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慢慢减弱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建筑工人的咳嗽声,联想到第二日欢天喜地的场面的前夜竟是不堪重负的机器轰鸣,是追求卓越政绩的领导机心,是不容半点懈怠和闲暇以至生命受损的工人。当迎接领导的红地毯明晃晃地平铺一地,当彩旗、标语、红气球和朝阳一起迎风招展,当十八响的礼炮向天齐鸣,有谁能够猜想这番热闹光鲜的背后到底有多少龌龊、黑暗、心机,又有多少疲惫、煎熬和难言的苦痛?《地暖》一诗更加复杂。屋里是热气腾腾的地暖,是标榜财富和仁慈的富豪,是讨厌炎热、烦躁不安的宠物狗;而屋外是冷风吹彻的寒凉人间,是孤立无援的哭泣女孩。两种场面的对比以及其中流露出的悲愤情绪让我们想起徐志摩的《叫化活该》。此外,两诗还有一个内在的共同点。徐诗中“我”是和叫化一样的人:“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地暖》中“我”和不愿回家的女孩也有一种深刻的认同感:“只是为了躲避室内的温暖 / 我到阳台上吸一颗烟透一透气 / 昨夜狂舞的大风将阳台上的门打开 / 室内的物品被吹得一片狼藉”。“我”所逃避的除了在这个悲情存留的人间的负疚感,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孤独感和疲惫感,一种无处可逃的空虚感、围城感。

这些立足大地、深入人间的诗歌是诗人诗艺的重要侧面,也是展现他把握诗歌与现实关系的一个侧面。然而,这本诗集中还有一部分诗歌更为特异,它们的存在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诗人对于诗歌与现实关系的处理,也透露出诗人另一种诗歌形态,对于我们理解和评析明杰的诗歌有着独特的启发作用。

这些诗歌多是诗人于自然山水间获得的灵动一思,例如《泉林的门》、《心泉》、《樱花入泉》这三首写泉的小诗。

《泉林的门》一诗中有一个隐形的视点:诗人是站在泉林的正门写诗的,目之所及是天下第一奇观的泉林的正门,越过门就是期待的风景,然而正门却将游人拒之门外。拒绝感并不仅仅来源于这扇门,还来源于门口排列整齐的松树和木头搭建的检票口。这二者有一个共同之处:外表自然、内在人工;看似柔软美丽、实则坚硬粗粝。松树是一行,虽然齐整庄严,但却失去了蓬勃飞扬的生命力;检票口徒有木质的外形,却更添人工的矫揉造作:“小的只能伸出一只手的小窗子 / 让人只闻其声不见人影”。这种生硬的拒绝感与门内“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自然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虚伪而刻意的伪饰、不经意而实实在在的拒斥让诗人感叹:“让人仿佛感觉到这不是在逛景点 / 而是在品味真实的生活”。如果说,《泉林的门》一诗以具有内在矛盾性的意象象征着人生无处不在的荒诞感,那么,《心泉》这首小诗的特点就在于它在一瞬间给予我们的豁然打通的感觉。

此时此刻

整个大地都在暗流涌动

漫步在触目可及的泉群里

一种无可言明的液体在体内升腾

它多么需要一个出口

像一眼清泉喷涌而出

诗人的感觉如此奇妙:整个大地都变成了一眼眼喷薄涌动的泉。而他的感觉和想象远没有结束,抒情主人公自己也变成了一眼泉——此时,诗人脚立大地,就与大地连通,混于那澎湃的暗流涌动中,与众泉看似相同但又有本质的不同。这种与天地交通的空灵、通透之感只有敏感的诗人才能有。

《樱花入泉》这首诗让我想起一句诗“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评“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中国古典诗词讲究炼字,有时一个字就让一个平凡的句子变成一句诗。《樱花入泉》这首诗恰是因为最后两句话而成为一首诗。樱花簌簌落在水中,诗的前半部分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落入古人窠臼,而“不要把手放进有落花的泉水里,/ 这样会使人过敏的”却那么出人意料。俏皮的想象让人怦然一动。于是,落花、留有落花的泉水、流连泉间的人,不再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而成为痛痒相关、有情有意的整体。因为这样的相关感、整体感,当读到这样的诗歌,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很柔软,与世界摩擦的棱角不再尖利,一切像晨光下亮晶晶的露珠一样莹润、美好、值得小心呵护。和这几首诗相似的还有《春风抚摸下的荒原》,写在春风中挣扎、苏醒的土地,颇为生动;《事情》对“事”和“情”两个字细细咂摸,唯有善于沉思者和真正的敏感者才会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词语面前驻足惊异。

可以说,这几首诗是这本诗集中最好的诗篇。和那种知识分子感国忧世的诗歌不同,它们之所以打动我,不是那种天地仁心,而是一刹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说到底,好的诗歌、宛若神来之笔的诗歌不就是这一刹那一瞬间的怦然吗?这些诗歌中对于人生境遇的揭露,对于自己通感的想象,对于极空灵的意象和语言的运用无不在极细微柔软处打通了我们某一处知觉,让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更加丰富、充盈、灵动,我们也因此变得更加空灵。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一个优秀诗人独特的想象力和感知力,我想用“诗人之眼”来概括这种能力。透过诗人之眼,一切本应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变得陌生而神奇。诗人宛若站在天外来审视人间,正是与表现对象拉开了一定距离,他才能感受到那种刺人的感觉,进而才能用陌生化的语言将其表现出来。一个诗人要有紧贴大地的担当,这样写出的诗歌以一种深沉的“人”之情引我们共鸣,它们贵在“实”,并以此加厚我们的心灵;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更应有超越想象的能力,这样的诗歌以空灵的“神”之感让我们惊叹,它们贵在“空”,以此飞升我们的灵魂。

尽管《心花怒放》这本诗集中既有“实”的诗篇,也有“空”的歌吟,但是我们也会不无遗憾地看到,这其中也混杂着一部分不太高明的诗歌。总体来说,这些失败之作源于诗人之眼的缺失,没能用陌生化的意象和语言生成真正的诗性空间。这又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有些诗歌缺乏艺术的选择和节制,因而减少了诗美的质素。这一点似乎可以从这本诗集的名字中可以看出来。“心花怒放”——诗人追求的是心之花之怒放。怒放之诗很容易流入情感的自由宣泄和诗思的信马由缰。明杰的这些“怒放之诗”与郭沫若《女神》式的情感井喷不同,后者是一腔激情的燃烧,而相对温润柔软的明杰之诗,是纷乱思绪的盛放。例如《夜宿香槐公馆》、《世外香槐》、《独步香槐深处》三首诗,这本是诗人较拿手的题材,却没有写出《泉林的门》、《心泉》等诗那样空灵而浑然的诗境。每一诗节都是独立的个体,各种不同的声音杂乱无章、残言断语。可见诗人心中的诗思是很纷扰的,若要是沉下心来加以艺术的遴选和节制,也许诗歌形态不会这样零碎,那颗独步香槐深处的心灵也会在无边的遐想之后拥有真正的平静。又如《我是一棵小小草》一诗,从前两节的“独自抒情”、“孤身高歌”可以看出诗人似乎在颂扬小草孤独但却傲然的生命,让我们联想到冯至的《十四行集·四》,但是,最后一节中“反叛一刻不停 / 亮开心扉的大笑 / 我无拘无束”语涉反叛、自由无拘等,打乱了本来的思路,反而没有冯至诗歌中的那种浑然的整体感。另一个方面,一旦情感和诗思不加选择,诗歌就会流于平面、单调,失落真正的诗美和感人的力量。如第五辑中《沂蒙山区风景好》、《沂蒙清溪觅乡情》、《沂蒙山红叶》、《金色沂河》等几首写故乡的诗歌,本应该特别契合诗人最深沉柔软的诗情,最能拨动诗人和读者关乎故土的记忆,但是遗憾的是,这几首诗或诗意杂乱、缺乏整体意境,或流于直浅的呼号和赞美、缺乏真切意象和诚挚情感。这一点同是出生临沂、一直坚持乡村书写的诗人辰水有很好的经验。如《麦浪》一诗,平淡的细节叙述含而不露,暗暗涌动着深情:“在我年幼的记忆里 / 父亲总是割着割着就不见了 / 在我开始担心父亲被麦浪吞没的时候 / 父亲又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种情景想必有过乡村经验的人读到都会会心一笑。诗人的高妙在于,能在轻描淡写中让我们看出并不云淡风轻的情感:那些看不见亲人的一时的慌乱、吃惊、惶恐,那种孩子气的担忧和联想,那些一霎那的放心和惊喜,心脏倏起倏落,还有一种现在回想时的淡淡的怅惘和忧伤,淡淡的暖意和安心。

其二,部分诗歌缺乏想象力的驰骋,缺少陌生化的语言而流入日常性话语。如第四辑中《远山近水》、《沙漠与荆棘》、《飞翔》、《走进冬天》等诗太过概念化、口号化,没有生动的意象,诗歌文本干枯生硬。《九一八,看海的那边……》一诗虽有满腔豪情和甘愿做一颗炮弹的献祭之情,但如诗的第三节所展现的“时刻准备着 / 眼睛深处是奔腾不息的滚滚复仇热泪 / 拳头握紧的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豪情壮志 / 雄劲的胸膛可以阻挡外来的一切侵略 / 没有什么不可能 / 像倭寇开炮 / 我愿首当其冲化作炮弹一颗”,没有诗人自己个性化的语言,反而像是报章文学。《团聚》、《烟花》、《赶集》、《上坟》等诗擅长于细节铺陈,但是并没有引发我们的共鸣和感动。原因也许在于,诗人没有和读者的语言和感受拉开距离,没有陌生化,失去了读者再创造和参与的可能,意蕴变得平常、浅白。这在诗人擅长的描山刻水的诗作也有表现。如《天佛山下》一诗没有之前几首泉诗的灵动,总觉得有些空疏。这首诗的题目让我想起另一位特别爱写山水的诗人孔孚。他的《春日远眺佛慧山》以“佛头 / 青了”四个字鲜活、熨帖地写出了内心的激动和欣喜。《千佛山云雨》以拟人化的意象生动地描绘着春雨中蠢蠢欲动的佛:“佛们也坐不住了/ 个个湿肚皮 / 洒落的是漫天珍珠 / 明湖荷花可收起”对比两人的诗作,孔诗因具体个性化的意象而肌质丰满、充盈温润、生气勃勃,明诗却有些抽象枯燥,语言纠结紧张,好像一团忘记加水的焦墨。

其三,个别诗篇缺乏真正的哲思深度。一双诗人之眼不仅仅能够看见细微的细节,抓住转瞬即逝的感觉,而且能够深入事物的本质,进行形而上的思考。这样的诗歌因此有一种深邃的力度。这种思考与常人相同,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契合了普遍人性的共同感怀,这也正是引起我们共鸣的基础;但又与常人不同,因为伟大的诗人能够勇敢地撕裂一切伪装和遮蔽,使我们可以赤裸裸地直面生命。诚然,明杰是一个敏感多思的诗人,这本诗集中有许多他的思考,如《泉林的门》中对人生的荒诞感、拒斥感的感悟,《朋友》中对人的本质的追问,《面孔》中对虚与实、有与无的思索,《孤独》中对生命的某种情境的感知等等。但是,诗集中也有几篇诗歌思辨力较浅,某些哲理诗像是教诲式的表达。如《阳光与阴影》意在讲阳光与阴影相伴相生,但是太刻露直浅;《芹菜地》在最后直接指明“象征性的门卫森严”降低了诗歌本身含蓄蕴藉、意味深远的特质。当然,优秀的诗歌不能仅仅是理性的思想,假若和具体的形象结合不紧,就会有概念化和抽象的弊病。如《远山近水》中诗人想些眼与心在感知事物时的不同,但诗人没有诉诸具体意象,而是明白无误地全盘托出:“眼睛看到的 / 仅仅是一种表象 / 用心灵感知的事物 / 才能拥有不竭的认知”。

一本《心花怒放》绽放了朵朵诗人的心之花。那些对天地苍生的同情和悲悯,对亲人乡民的眷恋和怀念,对一己生命的真切感悟,对写作和艺术本身的揣摩探索,无不散溢着最为诚挚、踏实、沉稳的芳香。但是,那些流连山水的一星感触和绝妙想象恰是这丛繁花中最为特异的几株,它们给予了整个诗丛一抹空灵越逸的气息,一种鲜活跳动的血肉感,一种飞扬可爱的怦然感动,使得这里不只是沉甸甸的泥土,也不只是抑扬顿挫的抒情。它们来源于近乎神明的诗人之眼,一颗真正广博深厚细腻的诗心。我们诚挚地呼唤这样的诗心的归来,期待着诗人能够以沉静的诗心、个性化的语言和意象创作出更为深邃辽远的诗境,也期待着有朝一日有更多这样的诗歌能够悠然绽放于诗人明杰的花丛,给予我们永久的芬芳。


 

作者简介:

王静,女,199211月生于山东德州。2015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系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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