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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第二届“七夕杯”爱情作品大奖赛入选作品展:张燕青

 中国文学档案馆 2020-07-29

张燕青

换亲

1971年,母亲毛岁十九。这年深秋的早上,外公坐在门槛上,冲鞋底上磕磕烟杆,装满烟叶,吧嗒吧嗒狠抽着烟,烟锅的火光一明一暗,呛人的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很快,母亲被呛醒了,睁开眼看看外公。外公见她醒了,说:“妞,穿上爹给你的洋布褂,起来跟你哥赶会去。”

母亲一听,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好奇地问:“今儿爹咋让穿了,不说等过年吗!”“爹咋不让穿,你长大了,刚能撑得起!”外公说。

母亲听了,眨眼就换好,把麻花辫梳光溜,扎根红头绳,跟在哥后面,过了一村又一村。

快晌午了,不见赶会的村子。

舅说,咱等会赶,领着母亲进了一户人家的屋。

这是怎样的间屋啊!除了刺鼻的羊膻味,就剩张苇席遮着的土炕,炕墙凸凹不平,颜色深浅不一,像晕染的水彩画。

炕沿上,一个穿碎花洋布衫的中年女人煞是耐看,她正和长胳膊撂腿的个白净小伙等着。

见我们来了,女人挤出满脸的笑打招呼,可看到黑矮的母亲,就板起了脸。

我妹带来了,婶你看可以么?舅低低地问,而这就像使足了他一身的气力似的。

母亲听得一愣,看着舅,心想,这是要卖我吶?

小伙盯着母亲,目光像生了翅膀,在母亲身上扑楞楞乱飞。

女人转身推推他,那样子在说,没见过个女人?就那样还稀罕。然后他们就不再看母亲。

舅紧接着问:“大妮,她,答应了没?”

女人不满意地点点头。“大妮是谁?答应甚了?”母亲脸上的疑云越聚越多。

没等母亲问明白,要吃午饭了,饭桌上端来拉面炖豆腐。

那个时代平常吃不起猪肉,这已经算不错的待客饭了。吃吃这样的午饭,不由得叫人感叹:要是天天吃该多好?

午饭后,满脸红光的舅对母亲说,妞,变成他家的人,天天能吃豆腐白面。

天天能么?母亲问。

就是不天天,肯定比咱家好。母亲听了,舔着嘴唇,心底涌起无限的向往。

午饭后,女人指使儿子大宝,就是刚才那小伙,领上母亲,她把她叫媳妇,和舅去枣园子里。

路上,母亲盯住舅一个劲儿地问:“咋叫我媳妇?”舅说:“唤错了!不要管了,咱玩去。”于是母亲信了,说,哥,要不咱赶会去。舅说,这会怕是会要散了,没赶头了。于是大宝领他俩来到枣园里。

大宝来到母亲面前,红着脸说,媳妇你要吃,我便摘。母亲朝他吐了口唾沫,骂道:臭不要脸!谁是你媳妇!“然后不理他,找棵枣树爬了上去,像山大王一样,坐上面。大宝坐树下面,看着他们。

妹妹抓住一根细枝,使劲摇起来,枣儿欢快地掉到地上。哥虾米似的弯腰捡着,不觉他俩没填饱的肚子变圆了 。吃舒服了,他们就躺在树底下,用石子瞄枣,看谁能打下来。

不觉太阳下山,他们只得回去。母亲让舅塞给大宝两枣子,让他别告他们吃枣了。大宝答应了,他们回去进了女人那屋吃饭。母亲看到大宝旁边坐着个英俊的小伙子,就问舅。大宝抢着回她,那是我弟二宝,可能干了。一会儿吃完饭,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母亲和舅回到原来那屋,女人喜滋滋搬进一床褥被,边铺边堆着笑着说,外面下雨了,老天爷留你们吶,今晚你妹和大宝住这屋!大宝也跟着说好。

舅拿不定主意,心想,妹留下睡了,大妮就是我的了吧?哪知母亲走到女人跟前,说:“婶,出来没告爹,我得回去。”

女人停了一下,瞅着我舅问,你妹愿意了?然后变个眉眼,看看母亲像在说,快应承了吧!瞧个模样!我家要不没法子,才不要你!

没等舅回话,母亲就说,俺不住,俺得回去问爹。

女人一听,忿忿地想,费了我两碗苞米换的豆腐,费了我二斤白面擀的面条,这要不同意,可就亏大了,于是凶巴巴地对舅说,你妹不愿意,大妮也不愿意。这句话就像炸弹一样,炸碎舅的心。

舅急了,连声说:“会愿意的!她会愿意的!”

于是,他们再不提赶会的事,淋着小雨走回家。

那个晚上,等母亲睡着了,舅和外公就在枣树下说了很久的话,久得好像把一个人的一生淹没。那些话又似乎长了手,已经牢牢抓住另一些人一生的幸福。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屋里黑黢黢的,外公就唤起了母亲,点着油灯,两人坐在屋里,一个抽着烟,一个梳头。外公问:“妞,爹把你养这么大 ,图啥呢?”

“爹亲我呗!”母亲拢起一绺头发,辫辫子。

“爹亲你没错,可是爹有难处。”外公狠狠抽了几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啥难处?爹养我这么大,俺帮爹!”

外公不咳嗽了,说;“爹真没白费心,好妮子!”

“说呀说呀,要我做甚了?”

“那我说了,你可不能怪爹!”外公额头的皱纹舒展开了,胡子一瞧一瞧地说:“孩子,咱家穷啊!你知道,爹没能耐给你哥娶亲,眼看咱段家的香火就要断了,你快帮帮爹,嫁给上次赶会那家大宝,你应承了,她家大妮就会嫁给你哥!”

妹听了,说,“这也用帮么?谁家媳妇不是自己找啊?咱家怎用我换呢?”她生气了,头也不梳,不搭理外公,爬到屋顶,披头散发,躺下了。这样从早睡到晚,滴水不进。外公着急了,赶紧爬上去,好说歹说,她就不下来。

眼看半夜了,母亲还睡在屋顶,外公见她这样,害怕出事,牙一咬,来到她身边,摇摇头说,孩子,要不你要了爹的命吧,你看你娘早走了,他等着我。再说她看你这样,也会怪我的,不如我去找她陪礼去。说着就去擦泪。

母亲听了,哇地哭了,一下子扑到外公怀里,抱住他,边哭边说“爹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叫我怎么办吗?那个大宝我就看不上眼,咋过日子吗?现在我就下去,听你的,你不要这样了,行吗?”于是她擦干眼泪,下了屋顶。外公也下来。

母亲对外公说:“我可以答应,但要嫁二宝,死也不嫁大宝。”

外公一听,惊得睁大了眼,说,“和哪个男人不一样过日子?挑甚了挑!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给你哥媳妇。”

母亲一听,说:“那么我死吧,我舍不得爹死。”于是头朝撞墙去。外公见她扭成这般,赶紧拉住她说,好好好,爹答应你,嫁二宝!”

外公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托人捎话,说了母亲的意思,求人家见谅。女人家实在不好娶媳妇,只得搁下大宝,也就是我大叔,给我爹成亲。于是女人成了我奶奶,大妮成了我大姑。

婚后,我的父母住在相亲时的东屋里,父亲说以前养羊的。屋外下面垒着鸡睡觉的窝,玻璃窗外就是鸡生蛋的窝。遇到下雨天,鸡一字排开像支队伍在檐下避雨,连出门的路都挡了。他们如果出门,只好赶走鸡,鸡身上的水溅一身。

此外,南屋是祖父母家和隔院门相望的大奶奶家的羊圈。对门是大奶奶和他儿子两家,北屋是一个寡妇和一户五保。拱形的院门外,一边是猪舍,一边是两个拴大奶奶家的驴桩。

那时我的父亲给大队里赶马车,每晚回来,都会揣回两个黑馍馍,一个给母亲,一个自己啃。母亲早已温好了被窝,等着他。他一回来,就端来洗脚水给父亲洗脚。因为饿,父亲的口袋里常装点牲口吃的饲料豆。他们就着咸咸的料豆,和母亲默默分享吃黑膜的快乐。

有了家,母亲和奶奶一起做起家务活。大晌午在院里磨面浆,扳着把绕十来圈,十几颗玉米才磨碎。可他们一大家七口人得磨一大盆才够。当白白的霜花遍布田野,奶奶和母亲趁着天没亮出去拾粮食,几粒黄豆,一缕棉絮,都是宝贝,捡回来煮着吃,做棉衣。更多的时候,他们打鼠洞,挖田鼠的冬粮。

这些还好说,唯一母亲个矮力气小,挑不动水。有一次,数九寒天,井口边亮晶晶地都结了冰。为了打上一桶水,差点被绳拉进井里去。母亲吓得挑着空桶回来,奶奶使脸色给母亲,嫌她没力气,连水也挑不了。

那时候父亲干活回来,经常叹气。母亲问她,他说富农子弟难做人。不仅如此,屋外的鸡窝里,总不见自家的鸡下蛋,似乎大奶奶家、寡妇家和五保户家的鸡生个蛋像拉泡屎似的,特别能生。好几次爷爷磨面,东家插队,西家蹭位,等到饭点,才会轮上,高粱倒进机器里了,机器就坏了。龙王爷般脾气的爷爷有气没地儿发,回来大骂全家。

妈妈实在受不了,悄悄和父亲商量,要不咱搬我娘家住吧,至少不会受欺负!父亲也觉得憋屈得不行。

一个晚上,父亲过奶奶屋说搬家的事,想探奶奶的口风。奶奶说,搬家?谁说的,你那丑媳妇?就她精,当初挑了你,把你大哥委屈的,咱这可不听她的。咱要死死一块,搬什么搬?我的父亲只好点点头,退出来。

父亲把奶奶的话告了母亲,母亲说也好。这样过了一年,父亲是在忍不下去了,又和母亲说搬家的事。母亲说,不好吧!你妈不同意。父亲说,我们偷偷搬吧!到时候妈知道了也没办法。母亲同意了,于是悄悄就搬了家。

母亲婚后两年,一个夏天,大姑生了个小子,外公起名叫“歇心”,意思是香火延续了,他可以放心了。秋天来了,外公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到阴间到等了他二十年的外婆那报喜去了。

这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窗户上,霜花严严实实。屋檐下,冰溜子在风中打颤。北风像妖孽一样疯狂地肆虐,差点把我家屋顶的土坯掀了。透过贴麻纸的小窗户木格子,豆大的煤油灯焰发出一片昏黄的光,小村庄昏昏欲睡。

一个早上,我出生了,蜡黄的小脸,筷子粗的胳膊。因为没有粮食吃,我没奶吃,饿得哭都没力气了。父亲和奶奶愁眉不展。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母亲急着问:“妈,二宝借到粮了吧?”

奶奶飞也似的开了门,只见小姑一身雪花站在门外,哭着要奶奶回。母亲一听,扑通跪倒地上,爬到奶奶面前,拉住她的手,说:“妈,求求你,救救这娃,我没有父母,你走了,她怎么办?”奶奶扶起母亲,赶紧说:“妈不走,妈不走。”

晚上,父亲还没借到一颗粮食。奶奶趁妈妈昏睡,数落我爸:“儿啊, 谁家不生个娃,你媳妇太娇惯了。妈生了你们六个呢,你外婆都没招呼,不也大了?再说大妮生了娃,就没公婆管,不也过来了?你爸的脾气你知道,怎会管娃?妈得回去看看,谁叫妈生了你弟弟妹妹这一窝秋瓜嫩蛋呢?你就想办法招呼妞子和娃。”父亲点点头,她悄悄走了。

那天夜里,父亲一直含泪盯着我,像是随时准备和我告别。母亲知道奶奶走了,夜里一会儿一醒,嘴里大呼:“妈,你别走!你别走!”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敲舅家的门,姐,快开门,奶下草儿吧!娃快不行了!舅把父亲让进屋,望着他打饱嗝的儿子,面露难色,说,好吧,可不能饿着歇心。大姑于是过来接连让我吃了好多次奶,我才缓过来,哭声也响亮了。

我是搬到外婆村一年后出生的,我们家住在四合院里。正屋和东西厢房住着本村人,剩下年久失修的两间南屋才让我们住着。当奶奶知道我们搬了家,立马赶来质问我母亲谁的主意?母亲吓得不吭声。父亲说,我的。奶奶不信,指着母亲就骂,当初你挑了二宝,这会子又动什么歪脑子?要是我家二宝有个三长两短,看你怎么向我交代!父亲有点生气了,顶嘴说,搬就搬了,反正咱村人欺负得不能活!奶奶听了,气得连父亲一起骂,你这是出息了,敢顶你娘了!最终父亲跪在奶奶面前,认了错,才算没事。这件事后,奶奶怀疑是母亲的主意,对母亲更不待见。

自从搬到外婆村,爱看书的父亲从城里买回了大学的《电工学》,自学了半年,凭借脑子灵,能吃苦,很快被村支书看中,成了村里的电工。贫农出生的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置办一件衣服,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九年才算完,那个我们夏天穿的衣服,就像门帘,风都可以吹过去。我一岁半时,母亲带着我下地劳动挣工分,两年下来,全家总算吃饱了,日子过得乐呵呵的。

两年后,妹妹出生了,因为又是个女孩,没有延续香火,她和母亲都没有得到奶奶的喜爱。因此奶奶常对父亲说,咱家大妮给他段家养个带把的,瞧你媳妇,一养一个闺女蛋子,咱续家看是没指望了。奶奶的话像扎进父亲的心上的一根刺,刺得父亲眼泪快流下来了。

五年后的一个早上,太阳收敛了最后一缕光芒,乌云密布,打麦场上一座座麦垛高高耸起。父亲早早出去,抢修脱麦机。十一点整,母亲朝着窗户坐在炕上给父亲纳着千针底,身上披着父亲的汗衫,斜着身子靠在被子上。村支书捎话回来,父亲准备送医院抢救,要母亲挺住。母亲的心一下被揪起来,中午,邻居大妈从麦场回来,吞吞吐吐地对她说:“你家男人好像出事了!”

母亲丢下手里的活,问,“什么?什么出事了?”

“不清楚,我听说乡干部来咱村了,麦场上围着一群人。

中午,母亲跑出来,跑进去,院门门槛都磨了一截了,不知道该不该出去看看。忽然,我大叔吆喝着牲口,奶奶和姑姑们坐着牛车,来到我们院门前。奶奶撞进母亲的屋来,一把揪住母亲的麻花辫,把她从炕上拽起,摔到小板凳上,开始哭骂。原来噩耗像长了翅膀,父亲因公而亡的消息全镇只有我母亲蒙在鼓里。

“妈,二宝怎么了?”

“装!我叫你装!”奶奶一个大嘴巴扇在母亲脸上。“这就清醒了吧!他死了,你能嫁到不受欺负的人家了!”

“什么?你们胡说!”

“你才会胡说!当初怎么骗得我儿和你搬家的?老实说!”

母亲一听,顿时像抽了筋剔了骨,剩下一摊肉,跪在奶奶面前,伏下身子,爬不起来,开始哭。

“我也不想他这样啊!搬过来是要好好过的啊!”

奶奶没有接茬,开始哭喊起来:“我家大妮给你段家传宗接代,还把你哥打发吃得肉肉的,倒是你个害人精,挑上我家二宝,嫁给他,连个举牌位的也生不下,这就不说了。你还对他不好,不和我们一起住,自作主张搬你娘家,好了吧!现在我儿没了,你高兴了吧!二宝,我可怜的孩子,……”奶奶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又摔碗,又砸锅。大姑扳倒咸菜坛子,咸菜汤在院子里流成一道溪。二姑掏清箱子里的衣服,把母亲的衣物扔成一堆垃圾。小姑是拿杂货的,看着什么就收什么,就连父亲做的铁丝衣架都一一放到驴车上。奶奶哭闹够了,和闺女儿子们搬箱子,搬瓦盔,抬坛子,进行大扫荡,准备一一拉回奶奶家。

邻居见他们这样,飞快地叫来村支书。

村支书来了,劝奶奶:“她婆婆,给留条活路吧!”

 “……”他们发生了争执。场面太过激烈了,我和妹妹吓哭了,被邻居抱走。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第二天,我家开始多了两个大妈,一个白天陪母亲,一个晚上陪。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怕母亲寻短见。

奶奶大闹后,大姑对舅说:“豆腐换亲,一散两家。我弟死了,我也不活了,来吧,咱俩一兑两个墓圪堆。”舅磕头捣蒜了,苦苦央求。大姑仍带着歇心住到娘家,舅就像抽了脊梁骨,隔三差五跑着去,又送菜,又送面,最后在奶奶面前做了保证,永不与妹来往,大姑才带儿子回家。以后,舅家不着我家门边。

十个月后,法院判决我归祖父母抚养,妹随母亲。从此,我开始跟随祖父母,过上了“小姐”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许多个晚上,就着淡淡的月光,奶奶坐在炕沿,望着窗外,边叹气边给躺在炕上的我讲父亲的故事,割棺材,缝褂子,编苇席,修电机,钉杆秤,没人教,全是自己琢磨会的。听着听着,我心中父亲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当然,奶奶更多时候会细述母亲的罪状,剔尖剔得粗,有肉不给我吃,让我吃葫芦瓤,等等,我心中渐渐形成自私狠心恶毒的母亲。奶奶还一次次预言,她一定早死,将来她死了,母亲肯定会认我的。假若认了,就背叛了奶奶的养育之恩。我听了,吓得骨头都酥了,赶紧一次次坚决地保证,像发誓似的,绝不相认。至于妹妹,奶奶说,见不到亲妹妹,不算什么,大爷家孩也是妹妹,也可以交处得像亲生的。我深信不疑,心说,哪个妹妹不都一样么?

那时,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常常问我,“草儿,记得你妈么?”“不记得。”“想你妈么?”“不想,爷爷奶奶管得我好好的,想她干什么?”我一脸平静,在他们怜悯而关切的目光里,我一次次背出雷同的答语。而我不知道母亲此时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我离开母亲不到一月,她就辞了大妈,住在原来的屋,收拾剩下的物件,缝补着我们的衣服,擦玻璃,扫屋子。邻居们看她可怜,接济点物用,她就拿上。她穿着补丁盖补丁的衣服,白天领孩劳动,晚上听收音机入睡,这是母亲挚爱的,也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礼物,那天我抱着藏在邻居家才得以留下。她像一只蜘蛛,把破碎的家一根根织补好。直到一年后,日子过得妥妥贴贴。

转眼到了妹妹上学的年龄,母亲除了下地,还捉来猪娃。她说一年养一只,没几年就供出孩子来了。后来年级高了,母亲又养起了鸡,补贴家用。

十年寒窗,妹妹不负母望,考上了北大,母亲接到通知书,整整流了一宿的眼泪。有无爱人分享的遗憾和难过,有多年付出得到回报的激动和开心,还有对将来好日子的憧憬和向往。

第二天一早,她一个不识半字,不会骑车的普通妇女,寻到我家,揣着浸着汗水的通知书,要和我分享喜悦。

我看到她老了,越发黑瘦,矮小,与白白胖胖的的我站一起,根本不像母女。当她万分小心地把通知书取出,用袖子擦擦我家的茶几,放在上面让我看,她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的喜悦,她带着纯真的笑,就像金秋的谷穗,每一粒都流露着熟透的气息。

她激动得说不清,只是指着,说,你看,你看,……。我想她的内心一定是有一万分想让我因妹妹的优秀和她一样无比喜悦,想让我因此和这个优秀的妹妹开始交往。

可是,我当时既无惊喜,倒觉得妹妹的优秀羞辱了我,于是不理会母亲。甚至天真地以为,真叫我奶奶说对了,她果然来认我了!发过誓的我怎能背叛奶奶的养育之恩,那将会成为人们的众矢之的!

母亲见我这样,站起身,上下打量了我,见我长得又白又胖,说,看来俺娃比娘有福,没受委屈!娘这白担心了!然后就走了。

她领着妹妹,来到父亲的坟前,点着锡箔,默默地说,二宝,我来要告你一个好消息,咱家二闺女争气,考上头名状元了,咱有好日子过了。

停了停,母亲翻搅着小纸片,看着飞舞的火星,继续说,这些,你都收了吧,我要有钱花了,你也别苦了自己。

然后,她倒了些酒,继续说,喝点吧,活着想喝喝不上,这是闺女暑假挣的,专门买了孝敬你,她要走远了,你可得保佑她。

最后,妹妹磕了头,母亲长出了口气,说,这些年我就为完成二闺女的任务活着,现在完成大半了,我告告你,你要保佑我完成好!

在母亲的勤劳和村里的资助下,妹妹大学顺利读完,有了工作。她把第一年的工资全部寄给母亲,给她盖了新房子。母亲搬离了南屋,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她过得稍微好了点,就开始接济周围的人。那两个曾经陪她的两大妈,被她请到家里,好吃好喝待着,她对她们说,我没有亲姐妹,你们就是我的亲姐妹。隔三差五,母亲就送去稀罕的食物。

岁月如风,转眼几年过去了,妹妹远在北京成家了,结婚那天,舅家没有一个人上门。

又是一个秋天,宜人的风儿吹过河堤,清清的河水里,一条条小鱼晶莹剔透,不着尘埃。母亲站在河边,感叹地说,“人咋不如鱼?人就不能忘掉过去,干干净净生活呢?嫂你恨我是吧,我二姑娘可是你的亲侄女,没给你们做啥错,她出嫁就不能过来招呼下?”

正想着,舅放鸭子回家,白白的鸭子漂在绿绿的水面上,变换着队形,不情愿地被撵上岸。舅拎着一篓子萝卜跟在后面。他的命根子歇心还没有成家。远远望去,岁月的风霜已把他的两鬓染白,肩上的担子把他的脚步压得很慢很慢。他走走停停,不时歇下来喘口气。母亲猛地看到了,紧走几步,上前和哥抬着。

“哥,嫂子还好吧?”母亲小心地问。

舅说,腿脚还行吧,这几天旅游去了。忽然他一脸警觉,问,你怎么问起你嫂了?” 自从两家断了交往,舅没和母亲偷着说过几句话,更没提过嫂子。

“不怎,想以前了,老是梦到小时候在咱家院里,老是梦到草儿小时候。”母亲低下头。

“跟我回吧!趁你嫂不在,不会惹得她不高兴。哥不容易成个家,就怕她闹。”舅说。

于是,母亲躺在外公外婆睡过的土炕上,伸展胳膊腿,就像回到了从前,安静地睡了一觉。临走时,看着满树红彤彤的枣儿,想起那个相亲时的下午,直发呆。

“拿几个萝卜吧!这个咱地里有。”母亲听哥这么说,一怔,拎着准备走。

出门时,舅叫住了母亲,“让草儿这娃认你的事,我琢磨着看怎么说,你等我信儿!你看,要不是你,哥这人家怎成呢?这点事再使不上劲儿,我还配披张人皮吗吗?”

母亲听了,默默地走了。她的一生为哥换亲,连她也不知道默默承受了多少?当然,还有她的大闺女,换来的嫂子,婆家的人,……他们因此畸变了多少,承受了多少?

作者简介:

张燕青,笔名深谷幽兰,山西女作协会员,山西省太原市清徐县人。

明杰主编,国家级出版社单独书号出版,全国新华书店以及各大网站同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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