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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中国最美亲情文学大赛】展播:李兆乾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2-03-01


今时槁梧忆晚风
  作者:李兆乾

    1
清明时节,母亲与往常一般,除了在屋子里看看电视,便出门散散步。下午,她做了丰富的晚餐,点了三支香,对我说道:“给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斟上酒,让他们先吃。斟酒的时候,心里要记着他们。”
我斟上了酒。母亲又念道:“今天下午才走了不到一千步,腿便疼痛得厉害。想当年,做再苦再累的活,都没什么感觉,想来是老了的缘故。”
我说:“往事如烟,就不要提了。您得保重身体。”
她说:“为何不提?你没有吃过我们当年的苦,是无法体会的。哎,如今我还能走动走动,等再过几年,怕是连门都出不了。”
我欲言又止。她又说道:“你若以琴为业,必须得下一番苦功才行。我和你父亲刚开始斫琴,遇到的困难是你不曾想象的。当年我带一张琴去南京艺术学院成公亮老师那里时,成老师就奉劝我们改行,说斫琴很难谋生。如今你在我们的基础上发展,情况要好很多了。”
母亲之话让我沉思。
她和父亲的往事就像一道醇厚的陈年老茶。茶之苦涩甘甜,如同人生百味,品之令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
我说:“常常听您念叨,今夜再给我说说您们斫琴的故事吧。”
她说:“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道:“别人不知有多爱听呢。”
她说:“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人的记忆可真奇特,不曾刻意想时,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把你牵挂着。当真去想了,却又一股脑儿全部冒出来,让你不知所措起来,想牵挂什么却又什么也牵挂不了。”
我说:“那就随意些,脑子里最先冒出什么就先讲什么吧!”
她说:“好吧,那我说着,你记着。免得日后我不在了,你还能有个念想。”
我于是打开手机录音,泡上一壶茶,听她娓娓叙说那些陈年往事。

2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父母在江西结识并结了婚。父亲当时在国营的农场做工。由于全国实行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度,农场田地也随即分给了用户,父亲得了好几亩。可他疾病缠身,这田地做不了,便和母亲辗转返回上海。
偏偏,父母两人的户籍不在当地,因而很难在上海落户谋生。奶奶和三叔三婶同吃住,日子本来就很拮据。如今父母过去,那就更艰难了。
一日,二叔给父亲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在扬州卢玉平先生的民乐厂。父亲先过去,母亲则在上海待产。
扬州头一年里,父亲都寄宿在二叔家。二叔二婶虽然经济困难,但见父亲窘迫的情景,就常常想办法周济。后来,厂子里面提供了住宿,父亲才搬出去住了。
卢先生的厂子不大,只有二十多个工人。工厂主要是生产古筝,但也兼做一些木器加工的生意。厂子本是三个人合伙开的,可营销并不理想,两个合伙人走掉了。父亲在里面管理大小诸事。他为人谦和敦厚,做事勤勉,因而落下了好名声。
当时上海家中的情况也挺严峻:母亲怀有身孕,家中劳力不足,生活只靠奶奶每月手上的三十六块八毛钱。奶奶是持家之人,每月月初就把家中的日用物资给提前定量购买了。母亲眼见于此,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下来,便提议去做一些小生意补贴家用。奶奶起初不同意,怕母亲是外地人,听不懂上海话,被人欺负。
但母亲强烈要求,奶奶执拗不过,也只得应允。
母亲曾说,上海人其实是挺友善的。他们看你可怜,就主动帮扶。城管过来,也提前告知。偶然遇见几个小流氓,他们也帮你呵斥。
姐姐出生后,便出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母亲的心瞬间奔溃了。
由于长期生活艰苦,姐姐缺乏营养,身体极度虚弱,落下了疾病。上海许多大医院的医生看过了,无不奉劝母亲放弃,姐姐可能养活不过来。母亲仍不死心,到处找人求医。
幸而母亲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一位老中医。
那位老中医端详了姐姐一番后,对母亲深沉说道:“令嫒如今危急,一般情况下是很难救治了。我且问你,想不想救?”
母亲含泪说道:“怎么不想救?她是我的亲身骨肉,就拿我的命换我也舍得。”
老中医道:“既是如此,我有一法可以一试。她现在的身体情况,是不能吃东西的。你须得每日用不同食材来促使她进补。比如说,今日早上喝了一点鱼汤,那晚上就万万不能喝鱼汤了,可以换点粥给她喝。次日上午,粥亦不能喝了,得弄点鸡汤。而且,每次只能摄入少量。如此坚持数日、数月,待她能够主动吃下东西,尚有一线生机。这种疗法最磨人。倘若粗心一些,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中医的嘱托母亲奉若圣旨,纵然自己食不果腹,但也不敢怠慢片刻。姐姐在母亲悉心调养之下,身体日渐好转。待康复后,母亲欣喜不已。后父亲来泸告知:厂子诸事已安妥,爱妻可择日而来。
母亲便决定去扬州。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奶奶的生活压力。二来,两人终于能住一起。

3
1985年,扬州举办了全国第三届古琴打谱会。托卢先生的福,父亲随幸参加了此会。在打谱会上,父亲认识了诸多古琴名家。民乐厂随即生产古琴,亦为扬州首家生产古琴之厂。
当时全国古琴的形势并不理想。经过漫长的历史变迁,这门厚重的乐器已在大众视线中模糊不堪。全国能弹琴者寥寥,斫琴更无可续之人。曾任上海民乐团团长的龚一先生想要生产古琴,便同卢玉平先生取得联系。
可厂子里面的工人连古琴是什么样都不清楚,更别提如何斫制了。卢先生便邀请龚一先生和南京艺术学院的成公亮先生来工厂做技术指导。龚一先生是上海人,和父亲交流起来很方便。父亲在厂子里管理大小杂事,便把龚先生的要求传递给工人们,这种知识的转嫁无异于自己也学了门手艺。
每次谈到成先生时,母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说:“成老师太平易近人了,他什么话都同你讲。有一次他从德国回来,兴奋地对我说道:'这次去德国,真是长了见识。那边的吃穿用度,是我们这里不能比的。’随后他又说了很多见闻。我心里笑道:'想不到堂堂的一位艺术家,竟然能被这些琐碎的物事吸引!’你姐姐小时候的那张照片,便是成老师用德国买回来的相机拍的。”
我说:“成老师一向如此。”
母亲说:“可不是么!你父亲去世后,我给老师打了个电话。虽他疾病缠身,但对我们生活仍旧关心!”

4
母亲从上海回来,便在厂里守仓库。但母亲并不是一位安于现状的妇女,她想要找其他的事情来做。如果说,父亲性格温和,随遇而安。那母亲的性格则刚毅,逆流而上。
母亲出生于贵州省黄平县旧州镇下的一个偏僻山村,祖上皆是贫农。解放后,外公分得了地主家的土坯房,和外婆刘氏成了婚,生一女五子,母亲是长女。
母亲本是读书的材料,学习刻苦认真,字也写的漂亮。偏巧,外公一直认为女儿只须识得几个字,读书不能读得太明白,便使还在念小学的母亲退了学,令担一家之责。她从小只知道拼命做农活,挣工分,却丝毫感觉不到童年的快乐。
外公让几个舅舅读书,偏偏除了五舅其他皆不成器。五舅聪明,不料高中时因为失恋疯掉了,后在精神病医院又被几个精神病人打死了。这让母亲心里很难过。一个农村妇女,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她想办法赚钱,就是让姐姐能够读书,将来用知识改变命运!
母亲闲来无事就琢磨工人如何给古筝添花纹。当时卢先生请了一位老师傅做这门手艺,支付颇为丰富的报酬。这老师傅,每次都要躲起来做,绝不向外透露一点。
母亲聪慧,不久就把这门手艺琢磨出来了。卢先生见状,便叫母亲也帮着做,弄好一架,支付相应的报酬。不曾想,母亲夜以继日地做,让老师傅心生妒忌。因为按这速度来算,卢先生给母亲一架古筝的报酬虽然比老师傅低,但月总收入却比他高许多。老师傅就把这情况告诉了卢先生,卢先生不得已将母亲的工钱压缩至一半,这令母亲很不解。
她去找卢先生,卢先生很为难。
母亲对我说道:“当时这般拼命就是想让你姐上学。别人家小孩开始上幼儿园了,你姐只能在家呆着。多赚一点钱,日子就好过一些,没想到这样得罪了老师傅,让卢先生难堪。他管理厂子,什么人都要顾及。可自己年轻气盛,没想到这点。”
母亲把赚得的钱寄给上海三叔,期望能找一所学校。三叔跑遍了上海,都找不到一所公立学校。上海私立学校费用吓人,就算父母拼出性命也付不起。而那时,工厂里做琴的工人又碰到诸多问题。比方说,古琴面板要平整,材质就得稳定。卢先生购置的梧桐新木,要去除水份才能斫制。但是,工人们直接用新料来斫琴,以至于古琴变形严重。
母亲见此情景,认为在此做工不知何时到头,况且姐姐读书问题也未解决。母亲对父亲说道:“你斫琴工艺已然知晓,何不去贵州呢?贵州林木繁茂,杉木居多,亦产大漆。况且,去那边,女儿读书问题就可解决了。”
父亲思索后,说道:“那就去吧!”

5
父亲曾对我笑谈道:“我是被你妈骗来的。她当初给我说贵州多好,没想到后来吃太多苦头!”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副清瘦孱弱的形象。他自谦自己为“少叟”。少者小也,叟者老也。“少叟”就是说自己虽然未老,但两鬓已白,身体力行皆同老人,不能与同龄人相比了。
父亲到贵州未至知命之年,但外人一见,无不暗中讥笑。因为在当地,女子出嫁再回婆家是没有脸面的事,何况母亲带回一个看起来同外公一般老,身体比外公还不行的男人。外公很慈祥,脸上却也挂不住。他和外婆把父母好身安顿,就没再说什么。
父母初到贵州那年,主要是替外公做农活。纵然如此,也免受不了其他人的排挤。当时三舅妈认为父母过来是要争家族中一席之地,经常联合众人以言语攻击,后来被外公严厉斥责。但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二舅妈也悄无声息地在外广传父母的谣言。紧接着就是乡里人的恶言攻击。
母亲曾对我说过她一件记忆犹新的故事:一天,她背上我,去三姨婆家借钱。回来时,碰见两个同乡女人。母亲没有理会她们,她们便朝母亲身上吐唾沫。

6
我在此引用余秋雨先生在《雨夜短文》里的一段文字:“谣言和诽谤像窗外的雨,不管下得多么狂暴和猛烈,反而成了守卫生命的护墙,使生命之隐更加确认。”
如果从这样的角度看,那父母对于古琴的热忱就是生命本然的回归。长年漂泊、无助的生命状态,使他们对于安稳的日子极为渴望。越重的谣言与诽谤,越能触发这样的情感,也越能护卫生命之中的城池。
父亲年轻时就出门做活计养家,后来相应国家号召下乡做了知青,在外晃荡了半生。他之所以疾病缠身,是因为在农场受了伤。他这样的条件,在外人眼里,是娶不到媳妇的。所以娶到了母亲,是上苍对他的眷顾。
他们对于安稳的日子就如同一个人在极度饥饿下对食物的渴望一样,这是衣食无忧的我们无法体会到的。所以当人们这样攻击时,他们不与之抗衡,而是默默下着奋斗的决心。
不过,家族中也并非人人如此。父母能在家乡立足,也还亏了四舅。当初母亲是有一份农村的田地,可自从她嫁到外地后田地就分给了四个舅舅。这情景甚是惨淡,在农村没有田地就意味着无法生存。四舅好心拨了自己一块地,支持父母建盖两间土砖房。这钱曾经是在扬州攒下的,如今用在房子上,便所剩无几。
当房子盖好后,父母十分激动,姐姐又顺利入学了。
母亲有时担心没钱往后怎么过日子。父亲便安慰母亲说道:“别怕,有家就行,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7
谣言如同新冠状病毒一样仍在肆无忌惮的蔓延。人们纷纷传言父母是因活不了才回贵州,他们不务农而斫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后来又有人说,父亲这样的病怏子,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在此环境下,父亲也曾犹豫过,靠琴谋生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得通?
如果放弃斫琴,只有在家等死。因为父亲的身体状态,已然不能再做重体力活了。相反,他因与众琴家结识,人脉关系比较稳定。况且,又早在卢玉平先生处学得古琴理论知识。若假以时日专研,古琴一定做得出来。
父母把剩余的钱买了几根木头,请了一个木工师傅做琴胚,又买了大漆等材料来斫制。第一批古琴生产出来后,便身无空文了。父母打算去上海联系龚一先生,拜托先生处理这批琴,可路费却很难筹集到。很多人都不愿意借钱给父母,怕钱借出去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差点走投无路。幸而一位远房亲戚和乡里一对年迈的老人分别借钱给父母,才使得路费有了着落。
后来,龚先生只勉强要了一两张琴,余下毛病甚多的琴父亲便遗弃在上海。他脾性温和,怕得罪老师,不敢过多请教。在那一年里,父亲虽然斫琴,可质量没有提高。

8
最让母亲感触最深的是她带十九张琴去上海的故事。
1988年,因临近国庆,乡村货运停办了,家中物资匮乏。怀孕中的母亲眼见于此,决定亲自带十九张琴去上海。这十九张琴经过她简单的捆扎,便和四舅扛上列车。列车员见状立刻阻止道:“这些东西禁止带入车厢。”
母亲用身体堵着车门,说道:“没有规定说这琴不能上。”列车员解释道:“带进去没有地方放。”母亲说:“只要能上,我自己就能放。”列车员同母亲说不清楚,只得说道:“这么多行李,你要补票。”母亲说:“补就补。”遂把琴带上车,又同四舅把琴塞入座位底下。
车抵上海后,母亲和四舅就没有多少结余。为了节省路费,他们便把这十九张琴从火车站扛到虎丘路。我至今都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批琴母亲带给龚一先生看后,又找戴晓莲老师帮忙处理。可因质量问题,母亲最后都没卖掉一张。为了避免这些琴砸在上海,母亲想到了成公亮先生。
母亲于是连夜坐车去南京。
当时上海到南京的车程要七八个小时。母亲到成先生住处时,天已经大亮了。成先生见状道:“还没有吃早餐吧?”母亲说吃了。成先生已知其意,便带母亲吃了早餐,又问道:“昨晚肯定没休息好,我先带你去休息!”于是成先生又带母亲去他女儿的学校宿舍休息。
母亲太过于劳累,很快就入睡了。当她醒来时,发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她。
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在一群中学生面前展露出来。母亲瞬间感到难堪,便收拾行李赶紧离开。
中午吃完饭,成先生叫来了一位学生。
其实这些琴都有问题,若以成先生严谨治学的态度来看,他原本不会推荐。但考虑到父母艰难的情景,便安排学生自己来挑选。幸运的是,母亲终于卖掉一张琴了。这次总共挣了两百九十元。
母亲打算让一部分钱给先生。成先生道:“你不用给我,我现在的钱是花不完的。你把钱带回去,好好过日子。哎,若能以其它事糊口就做其它事吧,要想以琴谋生,对你们来说,太艰难了!”
成先生把母亲送出门,笑着对母亲说道:“今日可坐旅游列车。这车上有空调,坐着舒服。你也不必太辛苦了!”
母亲说这段故事的时候眼含泪花,对我说道:“咱们一定要记住成先生的这段恩情!”
2015年7月8日,我在七弦古琴网上看到成先生的讣告时,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伤心说:“前一个月还和先生通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我说:“世事难料。据说,成老师前几年就得了癌症,即使如此,他仍然在弹琴。老师一生淡薄名利,品格极为高古!”
有张名为秋赖的老琴,是先生毕生所爱。如今先生作古,秋赖,又有谁与之共鸣呢?”

9
我向茶壶续上热水,为母亲添上一杯。她咕嘟一口把茶喝了,似乎是讲得太多了。我说:“要不要歇歇,等会再讲?”
她说:“没关系,你录音还录着的吧?”
我说:“一直都录着的。”
她说:“经历了此事,我和你父亲就下决心把琴做好,也为此时常吵架。他原本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在贵州斫琴,实际是难为他。他后半生多病,你是知道的。之前所斫近百张琴,都报废了。再若斫不出好琴,得不到老师认可,我们生计问题就难以解决。所以,你父亲是被逼上梁山。”
我说:“那以后呢?”
母亲说:“从此我们就对琴逐一整改,细心揣摩。经过长时间的实践,才发现了其中的窍门,不过这也得益于老师们的指点。两年后,成老师再次见到我们的琴,惊奇说道:'怎么进步得这么快!’其实他哪里知道,我们为此付出多少。”
我说:“有了钱,日子好过,付出太多也值得呀!”
母亲说:“当时我们的琴卖得便宜,刚好维持生活,怎能说是有钱呢?1995年那会发了大水,泥土把咱家后半间屋子给埋了,全家不得已在外公家避难,你应该记得了。恰好,唐中六老师在成都召开第二届国际古琴学术交流会,作为代表,你父亲随即和卫老师前往。那次交流会上,你父亲卖掉了几张琴,又向龚一老师借了点钱,才把房子给修建好。”
我说:“你们一路走来太艰辛了。”
母亲径自倒了杯茶,这次不似之前那般一饮而尽,而是抿了一小口,杯子在手上略作停留。此刻,夜已深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也消散了。纵是这样,黑色的夜还是被城市的灯光所侵扰,没有农村的自然和宁静。
我说:“再讲讲其他的吧!”
母亲说:“讲什么好呢?”
我说:“谈谈你们是怎么对待琴吧!古琴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善用的器乐,具有养心修性的妙用。弹琴如此,斫琴亦是如此。虽然在那个年月从事这门手艺,您和父亲吃了不少苦,但最终在琴上有了匪浅的体会。您们虽说是以琴谋生,但和现在用琴牟利之人大不一样。譬如,贵州古琴刚开始发展时,您们即使再困难,对于学琴之人却慷慨照顾,基本上是半卖半赠。不论是老师还是初学者,您们都一视同仁,这点就足令人动容了。”
母亲说:“那我就再讲讲吧!”

10
父亲琴技有了提高后,来往的琴家亦逐渐知晓,并纷纷向其订购教学用琴。除了龚一先生大量购买外,还有天津的高仲均、上海的戴树红、广东的谢导秀等琴家。台湾的孙玉涵女士亦曾专程至寒舍挑琴。虽琴销往内外,但父母仍恭俭谦和,无骄躁虚浮之态。
母亲说:“其实不止是对家乡人如此。你父亲的脾气太随和,不管是谁讲两句好话他就让价。当年有一个上海朋友打电话过来购琴,因无法前往,碰巧家中有一购琴的朋友,也是上海人。你父亲竟然叫这朋友带一张琴去上海给他。电话里的上海朋友收到琴之后才把钱打过来。”
我说:“那您们不担心吗?万一琴被私吞怎么办?”
母亲说:“当然担心,但你父亲说:'喜爱琴之人,必定不是奸诈耍滑之辈。’很多琴友都是带回去才转帐的。后来我和他争执,他就索性让我同别人谈生意了。你父亲一生不求名不图利,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死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一分钱。想来受过了太多苦难,才会有这样的心境!”
母亲一席话让我沉思不已!
如果要问父母穷尽毕生心血来斫琴,其成绩如何?我想,这个答案应该留给每一个购琴之人。
但若执意问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我想说的是苦难。
父亲命途多舛,病魔缠身,受尽了苦头。在我的印象中,他每个时期都伴随着不同的疾病。来贵州时,他就领上国家二级残疾证书。后来他又患上了全身性的牛皮藓,每日痛苦不堪。等老了股骨头又坏死。最后又患上老年痴呆症。他临终前只依稀记得一个词:“上海!”
母亲同样如此。她从小被外公挑出来照顾家庭,随后漂泊,组建家庭后,除了帮助父亲斫琴外,还要照顾我们,并兼照顾疾病累累的父亲。

11
在此,我忽然有一个难解的疑问:在二十多年的斫琴生涯中,父母感知到的是痛苦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
我曾于文中写道,古琴应该是有生命和情感的。
一位资深的艺术家在其创造时,对作品并非只是单向的阐述,相反还要在当中获取生命本然的情感,这便是叶嘉莹先生说的感发的力量。但生命本然的情感从何处而来?那便要从苦难的人生经验中获取。从古自今,比如,杜甫、李煜、苏轼、曹雪芹、老舍、史铁生、莫言等皆于苦难中创作出不朽之作。同理,父母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斫琴之后,在生计能够维持的情况下,对琴就不只当作是谋生工具了。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喋喋不休与老师琴友间的美好往事,也不会对其现在商业行径中的文化丑态淡然若是。
譬如,曾经贵州一些媒体讹传家中一张琴赠与日本天皇,父亲也表现得极为平淡。对于此,我咨询过上海音乐学院戴树红先生。
2005年,戴树红先生之女戴薇教授应邀参加中日文化研讨会。此次会上,戴薇教授曾用父亲所斫的一张坤琴演出。那时,日本当地官员对中国古琴艺术非常喜爱。戴薇教授便把这张琴作为礼物赠与日本茨城县博物馆。
针对媒体这种不切实际、无中生有的做法父亲曾告诫我道:“凡事都须严谨,这样的报道既让我蒙羞,也让戴老师沾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你若以后学琴,不能因损琴而牟利。真想赚钱,可以从事其它行业,万不可在琴上自主主张。”
我自此才明白父亲为何不传我斫琴之法的缘故。
父亲于2014的端午节长辞人世!

12
当母亲把所有的事情讲完后,时间已至凌晨一点了。她双眼微红,像是睡意来了。
此刻,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本想看看远方的,但偏偏被耸立的高楼阻挡。
母亲望了望我手中的手机,对我说道:“虽然你能把这段故事记下来,但又有多少人能认真听呢?”
我说:“不管有没有人听,我都应该记着,这是咱家的历史。”
母亲笑道:“那你就记着吧,时间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了!”
我见她步履蹒跚走向卧室,那姿态显得十分笨拙。我刚想对她说晚安,但是眼睛里突然浮现她怀着我,穿一件农村常见的补丁汗衫,于烈日炎炎下,扛着四五张琴在上海火车站走路的身影。
泪不知从何时落下了!
我径自走到琴桌旁,调弦弄轸之后,轻声地弹了一首《忆故人》。曲罢,我又向窗外的天空眺望,只见繁星闪烁,每一颗都似乎想对我述说他们的故事。
此时,茶壶中之茶,早已凉透!
 
作者:李兆乾 笔名:乾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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