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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3)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我的大学梦(3)  

我的养祖父柯愈钦老先生和我的亲叔叔柯昌伟先生,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两个人。(我的叔叔,一生为我付出过太多太多,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误认为,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后来才知道,不是。)他们当然都渴望我能够“读书戴顶子”,但他们又都不愿意看到我吃苦。  

尤其是我的养祖父。  

刮风下雨,祖父就说“今天不上学!”我们家没有雨伞,只有斗笠蓑衣,他怕我戴不稳斗笠,背不动那么沉的蓑衣;三伯父认为我应该上学,祖父就很不高兴的说:“读书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头疼脑热了,更不能上学,祖父说:“读书再重要读,也比不上身体重要!”后来甚至是热天长了个疖子,我也可以不用上学。但第一次上学报名,却是养祖父亲自送我去的。  

在我们乡下,特别是那时候,孩子上学从来也不会有大人送,但那天,我的祖父却坚持要亲自送我上学。他说:“还要过港哩!”  

我读书的西畈李小学,离我们村有两三里路,中间还横着一条小河,这成了祖父坚持要送我的“借口”。  

祖母早就用一块煮红的土布,为我缝制了一只束口新书包。因为是第一天上学报名,书包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连一支铅笔一张纸都没有,但祖父却要我堂堂正正的背着那个书包,走在他前面。他却倒背着两只手,不紧不慢的跟在我后面,除了过河时他要背着我外,从家门口一直到西畈李小学,我们祖孙二人,一路上就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队形。  

到了学校,祖父为我报了名,把我牵到老师面前,说了很多请老师关多照的人情话。后来交学杂费,老师应该找还他一角几分钱的零钱,他却连忙捉住老师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让老师找还那一角多钱,他红着脸认真的推辞说:“老师莫说这种小气话,角把钱,小钱,不用找了!老师辛苦,辛苦……”  

老实说,那时候的一角多钱,不是小钱。那时候,人民币的最大面值是五元,农民很少能见到面值五元的人民币。那时候用钱最多的计量单位是分,火柴,两分钱一包;鸡蛋,三分钱一个;米,八分钱一斤,猪肉,两角七分钱一斤,城乡牌香烟,一分钱三根,邮票,有三分的五分的,最高的八分。山里的农民,手上能有一块钱的人,非常少。我祖父大方舍弃的一角多钱,肯定是大钱。  

第一天放学回家,祖父就迫不及待的问我“老师都教你读了什么书?”  

我说:“老师给我们发了新书。”祖父就急急的要我把新书掏给他看。我的祖父一个字都不认识,可他捧着我的新书,却像是见到了他最疼爱的孙子一样,笑得那么慈祥,那么开心。他一边抚摸着我的新书,一面喃喃说:“我怎么没听到老师教你们读书,尽听到你们唱歌了?”  

原来,我的祖父把我送进教室后,并没有直接回家,他过了小河,就站在河这边的高坡头上,遥遥的,想要听到他孙儿的读书声!  

可是,开学第一天,老师真的没有教我们读书。  

我对祖父说,老师在我的新书上写了我的名字,还叫我当了副班长。祖父立即就眉开眼笑,说:“得亏我没让他找还那一角多钱吧。”  

其实,那一角多钱,老师已经夹在我的新书里了。但我想,我当时能当上副班长,我的祖父应该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大约是背后总有祖父、三伯父和我叔叔的目光,我读小学时还算努力。我从副班长升到班长,一直到六年级时,我就已经是班长而兼全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了。那来头,已经有一点“读书戴顶子”的意思了。  

我们那一届只有一个班,而且,读到六年级,全班只剩下十七个同学了。我现在仍然没有弄明白,那年,我的母校西畈李小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没有了校长,没有了教导主任。我的班主任雍国栋先生,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但他既不是校长,也不是主任,仍然是“雍老师”。  

可是,就在我们上完新课进入总复习的关键时刻,我们班主任雍老师却因为与某个村子的纠纷,只身逃走了!  

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一说,小学毕业,只有一部分人通过考试,才能被录取升初中。所以,上完新课后将近一个月的总复习,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却偏偏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没有老师指导了。当时,学校里的老师估计,我们这一届,一个也考不上初中。  

雍老师突然逃走之后,本来还有教算术的许行持老师关心我们。可是,突然有一天,许老师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对我说:“我也要走了,管不了你们了。剩下来的日子,就只能指靠你们自己了。你是班长,要把同学们组织到学校来住读,晚上也要抓紧时间复习!升学考试前,我尽量想办法找个机会,再回来给你们复习一下算术。我只能帮你们这么多了,考上考不考,就全要指靠你们自己了……”  

第二天,许老师也离开了学校,听说,是调她去区里参加学习。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老师走后,学校里的其他老师,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不理我们这十七个六年级的学生,甚至没有老师叫过我们一声,包括少先队的那位大队辅导员。他平时是很喜欢我的,可这时候见了我却扭头就走,生怕我找他似的。  

谁都指望不上,我反倒坚强起来了。我按照许老师的叮嘱,把十七个同学召集到学校来住读。可那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刻骨铭心。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十七个同学各自背着粮食行囊到学校集中。偏巧那一天,也正是老师们准备离校的周末。我们当中有个同学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有个老师拿了厨房的一条黄瓜。”这个同学的确还叫了那位老师的外号。他叫外号的声音本来小极了,连我们围在一起的十七个同学,也未必能够听得到。  

但,那位老师偏偏就听到了!  

本来要离校的老师,突然回转身,冲我们愤怒大吼:“柯尊解,站出来!”  

我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心里怕得要命。  

老师手里握着一条黄瓜,他就用那条黄瓜直指着我,怒吼:“你是班长,你要诚实,告诉我,刚才是谁叫我的外号,别说你没听到!”  

我颤惊惊低声回答:“听是听到了,可我没听清楚是谁。”  

老师大怒,一挥手,将手中的黄瓜狠狠的朝我甩过来。黄瓜被砸到我身后的土砖墙上,摔碎的黄瓜沫子,又回溅到我们的身上。他好像还不解恨,又指着我们那一群,恨恨说:“班长就是这样的班长,你们要是能考上一个,我头朝下!”  

旁边有位老师也冷笑说:“他们要是能考上,我手巴掌煎个鱼给你们吃!”  

其余几个围观的老师,竟也跟着帮腔,说是我们这十七个学生,要是能够考上一个,他们全体再不姓他们自己的姓!  

那几位老师奚落了我们几句,终于走了。我心里却塞满了痛苦,我把十七个同学全都带进教室,有些悲愤的对他们说:“老师鄙我们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从今夜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不许偷懒,互相帮助,十七个人,人人都要考上!”同学们被我的情绪感染,纷纷表示一定努力!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说:“现在,我们自己去做晚饭!”  

我们只是一伙十二三岁的孩子,虽然都是穷人家,可做晚饭,我们还真的是不会。但住读的第一个晚餐,却让我们大家吃得非常开心。  

有一个叫吴远松的同学,年纪比我们普遍大一岁,那段日子,幸亏有他。第一个晚餐,就是他为同学们做的。  

他把同学们各人带的粮食看了一遍,有干苕丝,有苕粉,有面条,还有玉米粒和黄米,他却完全不评价谁的东西好,谁的东西不好,他只说:“大家轮流来,每夜吃一个人带的粮食,我来做,保证你们都喜欢吃!”  

大家都乐意服从他。他就把大家带的吃食全部收拢,统一存放在许老师的房间里。许老师一直是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的,所以她在学校常常自己开伙。吴远松就正好借用了许老师的锅灶。  

头一个晚餐,吃的是苕粉皮子煮泥鳅。  

苕粉是吴远松自己带来的,泥鳅是大家在学校门口的泥巴田里现抓的。  

吴远松先把苕粉烫成苕粉皮子。最有趣的是,我们没有油。没有油是烫不成苕粉皮子的,但吴远松有办法。他竟从许老师的碗橱里找到几瓣大蒜,只用大蒜把热锅擦几下,倒下用水滑好的苕粉,竟然很顺利就烫好了一张薄饼似的苕粉皮子!他把烫好的苕粉皮子切成粉丝,煮开了再把活泥鳅加进去!  

许老师的盐罐里有足够的盐,她好像是有意为我们准备的。  

我们只在白水里加了一些盐,但那一餐苕粉皮子煮泥鳅,真的鲜美无比!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却遇到了大麻烦。  

我们学校是一座祠堂改的,到处都留着神像的影子,到了晚上,那些神像的模样就格外恐怖。这座祠堂建在一大片田畈中学,离得最近的西畈李村也有里把路。现在,这所孤零零的学校里,只有我们十七个孩子,没有大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恐惧。  

我把两个女同学安排住许老师的房间,那里相对要平静安全一些。我们十五个男生,就全体住到我们教室的木板楼上。但老师们是曾经警告过我们的,晚上决不能把油灯端上木板楼,万一发生火灾,那就不得了。我们只能摸黑上楼。从踏上第一级楼梯,我们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十五个人一个紧跟着一个,摸到了楼上。刚刚睡稳,突然就听见楼下教室里啪啪一声响。睡在许老师房间里的女生首先吓得惊叫起来,紧接着我们楼上的男生也尖叫起来。阴森的旧祠堂里立即就回荡着惊恐的尖叫。  

吴远松同学本来就睡在最外边靠门的位置,他第一个呼的站起来大叫:“都莫怕,听我说!”  

吓得缩成一团的同学们果然不敢做声了,吴远松同学却突然又大声说:“都跟着我,大声喊——鬼来吧,我不怕你呀!”  

同学们立即跟着他大声叫喊,先是我们十五个男同学大喊:“鬼来吧,我不怕你呀——”,下面的女同学受到鼓舞,也高喊:“鬼来吧,我不怕你呀——”喊到后来成了游戏,男生喊完了,女生回应接着喊,然后又是男生喊。  

那是一次无比绝妙的男女声对喊,而且基本还是童声。  

我们住在学校复习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只有许教师回来过两次,其他时间,全靠我们自己管自己。那一次的考场设在灵乡中学。不是现在的灵乡中学,而是在下周一座粮库改成的学校。我们考完后,又在一起对了答案,其中有一道算术题,是计算一块三角形土地的面积,我们全体都做对了!  

但我却常常做恶梦,说我们十七个人一个也没考上!于是,就在梦里,我们十七个人抱头痛哭……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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