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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刘志发的短篇小说《群姑》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群姑

天还没亮,在睡梦中的我被妈妈唤醒了。  

“快点起来,咱们要去赶车子,”妈妈轻轻地说,生怕吵醒了一旁熟睡的弟弟。原来他们早已穿戴整齐,妈妈穿着一件红格子外套,脚下是一双好看的印花布鞋;爸爸穿了一套灰色的西服。我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时的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内十分渴望和爸爸妈妈的这次远行。我溜下床榻在妈妈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弟弟被托付给了奶奶照看。  

我们此行是去应山县接群爷,她此前三番五次地写信回来,不无是思念母亲的话语,惹得奶奶终日以泪洗面,在她儿子面前诉求,请求把她的小女儿接回来,好像她在那边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爸爸心软,扛不住母亲的催促;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在夫家受尽了屈辱,也得抱着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念头嘛,这么频繁地往娘家里写信算哪门子事呀。”于是跟爸爸商量:“我们暂时放下乡里的生意,耽搁三两天,”她说:“替你娘跑这一趟,去把她接回来算了。免得在你面前老是催命。”爸爸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听他们的。  

群爷生得白净脸,圆脸盘,人也爱干净。她此前有过一段婚姻,新姑爷是殷祖人,矮矮胖胖的,是个做工的。自从和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新姑爷渐次变懒了,有时让他帮忙抱下小孩或干点别的,他也懒得搭理。家里家外照顾小孩的一应生活琐碎就落在了群爷身上,有时想想觉得委屈,只当没有遇上好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还是出轨了,一天,群爷从外面回来,欲要进门,一名红衣女子披散着头发从屋内跑了出来,看外形比自己小了一圈,警觉的群爷急忙奔进卧室,看到的一幕令她气极了。他们的婚床被搞得皱巴巴的,就像涌向岸边的浪头。一旁的男子匆忙中提起裤子,样子十分的狼狈。群爷痛苦地指着床单,说,“你们做的好事,”她问他,“那女人是谁?她怎么会在我们家?”说着想起走出门寻那女子,但哪见踪影。她恨不能将那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男子申辩道,”不是的。她是我们厂的同事,来找我借点钱。”男子吱唔着。群爷听了火冒三丈,大声喊道,“同事借钱会找你借?借钱也会跟你借到床上?”她走到床边拾起一根头发,跟自己的比了比,问道,“这是谁的?”男子一时语塞,忧愁地坐在凳子上,垂丧着头,任由群爷数落。这时,婆婆带着两个孙子回来了,听到两口子的吵闹声,看到身旁吃哑巴亏,被媳妇数落的儿子,感觉到自己儿子没有了一点男子的刚火之气。她发挥了做婆婆的作用,怂恿儿子,非但不想着怎样挽救儿子的婚姻,还把儿子推下水,致使两口子的感情出现裂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们在家庭中的威望似的。那男子倒觉得理所当然了。  

“你个没用的女人,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还有脸面在人前跟他闹。如果我是你,早就收拾衣裳跑了。”  

“是谁没有脸面?明明是你儿子在外面有了人,置老婆小孩于不顾。你做老娘的不管不说,还帮你儿子撑腰。哪有你这样当大人的,你就不配做个大人。”  

“我不配做大人,那你就不要跟我儿子过,你把东西收拾走。”  

“走就走。”婆媳一番激烈的争吵后,姑姑伤心地哭成了泪人,收拾起一只妆嫁的皮箱子,内里仅仅叠进了几身换洗的衣服,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踉踉跄跄地拎出了家门。新姑爷丝毫没有挽留的迹象。  

群爷满面倦容地回到了娘家,终日抑郁成结,因为思念孩子,而陷在这件事情中不能自拔,始终没能跨过这道坎。渐渐地,她的精神状况出现了异常,变得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有说有笑,忽而正常,忽而进入迷离的状态中。冷漠、慵懒、邋遢、恐惧等充盈着她,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举手投足间焕发女人味的群姑了,她活在了自己的王国里。时间长了,爷爷恼怒她。遇到她一个人嘟嘟囔囔说得起劲时,爷爷会着急地说:“你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呀?”随即高高地伸起手臂要打她,她倒也聪明,边用手护住头部边恐慌地跑向母亲,向奶奶大声急呼:“娘,我父又在打我了。”奶奶连忙挡在女儿的身前,伸手招架道:“好了,她是个有病痛的伢。你打算要把她打死,是不是?”爷爷声音急促地说:“你个臭婆娘,都是你惯的,”说着抓住奶奶的头发撞向墙头,砰——砰砰,像射击场里接连不断的枪声,又像土场上唱打硪歌时石碾落地的沉闷声。群爷像只受惊的小鸟躲在一边,奶奶红着双眼哭天抢地,声音悲咽。  

后来,她的婆家派人来接人。好像他们的婚姻是人家作媒似的,公婆考虑不方便出面,就讨扰人家领着小姑爷来打圆场,促使小两口和好的策略。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场婚内矛盾以致群姑精神失常了,还没等他们踏进房内就被奶奶拦在了屋外。  

“你们来做什么?”奶奶没好声气地说。当她提着一篮衣服从塘边往回走时,远远地看见一老一少两个人走过来了,少的长发衬里,外披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衣,头微昂,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说话也不打招呼,那人正是殷祖那姑爷;老妇人精瘦,脖子细长,头发用篦子梳得十分顺溜,压着好看的发夹。奶奶心内踌躇着,他们来做什么?他们一定是为我儿的事情来的。不能让他们两口子见面,这样只会更加刺激到她,加重病情。我得拦下他们。  

“娘,我们是来接群回去的。”  

“哼,还想着来接回去。看我伢在你家活的什么命?男人出轨,婆婆不说好话,”奶奶接着说:“她现在疯了,要接她回去,等把病养好了再说。”  

姑爷低着头,来之前他做好了忍受岳母一通责骂的准备,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是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种结果。老妇人将信将疑,对奶奶说:“我能去瞧瞧她吗?”奶奶说:“你去吧,她就在屋内。”  

妇人跨进光滑的条麻石门槛,屋内清幽整洁,四壁青砖壁垒,灶台油光锃亮,靠墙处有一张八仙桌,桌面摆放了一只土陶壶,两头各是一把硬质木的靠背椅,椅背成九十度,奶奶坐在上面头需往后仰着,双脚悬空,不十分舒服。八仙桌前面的墙角处放置了一盈尺高的篾制鸡舍,与上房连接着,即爷爷奶奶的起居室。妇人喊:“群,群耶。”  

良久,里面传来一女子清脆的回应:“哎——”,群爷迅速从上房奔到灶厦,说:“你找谁呀?”妇人扯谎道:“你娘叫我来有点事的。”“哦,她到塘边洗衣裳去了。这会,只怕要回来了,”群爷目光痴呆地说。  

看着眼前身材臃肿,透过迷离的眼神能感觉得到她还停留在胡思乱想的思维中,一只手不停地拨弄耳后的头发,它们都粘在了一块,像板结的田塍,很久没有被甘泉滋润了。老妇人微笑着说:“群,我走了。”群爷缓过神来回道:“嗯,那你慢点走啊。”  

妇人走到那男子身旁,看了他一眼就独自离开了,男子随后跟了去。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回来过。  

奶奶他们年纪大了,她不是没有替群爷以后的日子考虑过,倘若我们过世了,谁又来照顾她?难道真的让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生活下去!?她听闻像女儿这种状况只要嫁出去生了孩子就能好齐全,有丈夫疼爱,孩子能唤起她的母爱。打定主意后,她一直给群爷留意着。一天,幸运之神果真降临到了她的头上,一个操着外地口音,携带工具于走街串巷指靠维修电器谋生的年轻人来到了村里。当奶奶把他领进屋查看电路更换灯泡时,他看到了坐在一边摘菜的身材走样,皮肤白皙的群爷,刚好她洗过澡来着,潮红的面皮促使她容光焕发,再现了几分风韵。问及奶奶,得知她的遭遇,他很同情群姑,愿意照顾她。奶奶听后很高兴,嘱咐他先不要走了,你们二人好生相处几天。小伙子自是十分高兴,每天抢着帮奶奶干家务活,陪姑姑说说话逗她开心。群爷很享受他带给自己的欢乐,并不排斥他。  

年轻人姓杨,应山县人,家里有一个哥哥,已婚娶。他继承了家族的基因,高额头、高鼻梁,中等身材,这些外部感官都为他行走四方撑起了门面。临走那天,小杨很会事地塞给了奶奶150块钱,说是看护群姑辛苦了,要孝敬他们。受奶奶嘱托,大伯一路相送他们去了,一来让妹妹安心,二来顺便去看看妹夫家的情况。  

我们一路劳劬,辗转来到了他们村子,村子随处可见一人高的土坯墙,墙头种植着仙人掌。拐进一个路口,是连着的两栋一幢零三,大红瓦配清水墙,我们到了姑爷家。院子尽里头有一棵桑树,树高冠大,枝繁叶茂,从出口斜睃过去,能看到隔壁邻居的墙体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人能钻进去,好像墙体有伸缩功能似的,拉开就再也合不上了。再看其它人家的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裂缝,或大或小。我们是在他大哥家吃的饭,小杨家实在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我们。  

晚饭时大家坐在堂屋里叙叙家常,向两弟兄说明我们的来意,奶奶怎样在家里跟爸爸哭诉,收到群爷的来信后,思女之情越发强烈。这些是由妈妈说的,她当时的话语多少带些夸张的成分。小杨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作难之色,只恳请留下孩子。席间,不知是嫌爸爸来接她晚了,还是怎样,群姑气急了抓起一把钥匙砸向爸爸,差点没把他打中。当晚,我们让群爷收拾东西连夜将她带走了,而我也没有空手而归,顺带捎走了一盒蚕宝宝。因为没有赶上发车时间,那一晚我们是在应山车站度过的,因照顾我年幼,我被父母把我平躺着放在了一个活动的行李架上,他们和群姑则坐在地上守了我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我揭开盒盖,里面的桑叶已被蚕宝宝蚕食一空,连叶茎都不见了,只留下密密麻麻的一层粪蛋。我拿给妈妈看,她要带我们找一家餐馆,问老板讨两片菜叶充当蚕宝宝的食物,我们正好可以坐下吃点什么,肚子空了一夜。是日,我们到大冶时,通身只剩下不到两块钱了,这是超出了老妈在临行前的预算的。我也是后来才听她说起过。  

生活如旧,一切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爸爸妈妈依然回到了乡镇经营他们的餐馆,我和弟弟被留在了奶奶和群爷身边,和小伙伴玩耍是我们的天性,清明时大家组织一起上山采蘑菇,钻密林、爬山坡,采撷回来的蘑菇奶奶能晾上一大簸箕;群爷则按奶奶的吩咐留在家里做些家务;爷爷奶奶就去下地干活,生活看似很恬静。一天晚上,奶奶在灶厦里煮了米粉,奶白色的汤水洋溢着锅沿,既没有放入青菜,也不曾打入荷包蛋,味道似乎并不怎么美味可口,我草草地吃了两口就睡下了。一盏低瓦度的普通灯泡让屋内处于昏暗中,其间奶奶把米粉盛好放在了灶台上,并朝上房喊群爷下来吃饭,她回应说:“今儿晚上不想吃,只想吃一瓶罐头了事。”  

那时是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期间,爸爸妈妈听信舅舅的规劝,两个外甥日渐大了,你们也要在农村给他们准备两栋房子了。于是动手拆了爷爷奶奶的几间柴房,在紧邻奶奶灶厦一巷之隔处兴建了一坪房子,两个一幢零三,中间共用一个楼梯间。计划我们两弟兄日后一人一栋。  

总之,房子是多了起来,他们已再没理由挤在一处了,爷爷奶奶把他们唯一的一间正房让给了群爷。第二天早晨起来,屋内传出了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伴随着哀怨与责备一声声地呼出,像幽灵一般。我站在槅子外静静地聆听着里面的动静。群爷喝农药死了,全身精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床榻上堆放着她的衣物,喝剩的半瓶农药就放在一边。这是爷爷给农作物驱虫用的,被她给翻了出来。我不知道群爷昨晚经历了什么,让她能如此轻率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以至于多少年来都不曾有人去祭祀过她,她的死被人们冠以了非命死的称号,让它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冢。而这其中的原因不外乎是她生前患过精神病,人们谈及她讳莫如深,好像她能带给我们不吉利。这当中属妈妈尤甚,某一天我提及群爷,她斥责道:“提她干什么。”然后双方沉默,再也不提及此事一星半点。  

群爷的丧礼很简单,除了通知自家的几个姐姐外,并没有报信给其它的亲人。遗体经过简单的擦身,穿上整齐的寿衣,迅速地装殓入棺了。  

她的墓穴选在了湾子对面山的墈下,这里背风向阳,朝向村子。即便不过离大路只有百步之遥,每每清明祭祖往返时,爸爸不去祭祀她,大伯也不去祭祀她,她成了空气,是泡沫,仿佛她又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什,又或许是对她生前所做的一些事还耿耿于怀,她去偷掐妈妈种在新房后院花池里的韭菜,被母亲发现张口大骂一事,又如去往应山接她,途中在县城遇到她吃了人家一碗面条,因没钱结账,想用随身携带的一双雨鞋折抵饭钱,被店老板顺手掌掴了一巴掌。这些事到现在想来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印象中她的坟地没有立上碑石,坟头上荒草杂芜,与周围环境融为了一体,像被地壳运动挤压隆起的一座小山丘,孤立地瞭望着小村子。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没有谁会想着去看她,她将与天地一同老去。  

许多年后,一个平常的上午,家中来了两位客人,我当时正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那天的天气一般,室内的光线不见好。来人一老一少,他们长得很像,少的比老的略高一些,长脸、高鼻梁是他们的共性。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年长者年约五十来岁,肤色黝黑,身着一件款式作旧的灰色外套,人略显苍老;倒是少的浑身散发出年轻人的朝气,他说:“老表,我们是来看我妈的。”我感到吃惊之余,知道是杨姓姑爷领着孩子来看妈妈了。“我考上大学了,是来给我妈报喜的。”  

我稍加平静地说:“恭喜你啊,你们给大伯联系了吗?”他们似乎没有听明白,“你们现在就回到村子,叫上你大舅爷领你们父子去给你妈上上坟吧。”  

我不知道他们是依靠什么渠道找到我在大冶的家的,那时我已是而立之年,从当初的懵懂孩童成长为了办事稳重的小伙子,因而庆幸群爷的孩子成人成才,知道来找妈妈了。  

我很高兴当年跟随爸爸妈妈去了一趟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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