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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王玉芳丨四代“陪送”

 昵称71028402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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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代“陪送”

□ 王玉芳 / 文


这四代,指的是我家四代女子——我姥姥、我母亲、我和我女儿。

“陪送”,则是人人皆知的习俗了。大凡嫁女,总会有些陪送物,小到银簪铜镯、针头线脑,大到布帛褥被、桌椅箱柜,如今更有各种电器、车子房子票子,各送所需,各自量力。女子的陪送,既是一个家庭的实力走秀,更是一个时代的红色胎记。   
  


我姥姥生于1926年,十三岁就出嫁了。说到底,姥姥是没有陪送物的。如果硬要翻腾出因姥姥出嫁而衍生的一丁点儿新产物,应该就是她父亲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一个契约——即她父亲把她许给那个男人做童养媳的口头契约。那个男人就是我姥爷。

那一年是1939年,中国正在抗日持久战中呻吟颤栗,兵荒,马乱,灾馑,逃难,姥姥一家和千千万万无以活命的百姓一样,准备弃了老家合涧郭家园逃荒上山西。姐弟四人中,姥姥最大,饥得睡不着的长夜里,她不只听见了她娘的抽泣,还听清了她爹“把大妞丢下吧”的狠心。姥姥被送去当了童养媳,换回了二升小米。有了小米,先熬一锅稀饭咕咚咕咚灌进了一家人肚子里,其余捞成干饭褡裢在肩上做逃荒路上的干粮。姥姥的父亲一根扁担挑起了两箩筐,挑上三个娃,沿着淅河滩边一路朝西旋进了太行山,逶逶迤迤山间路,晃晃悠悠五口人——山西,是在山的西边;活路,又在哪儿?所以,姥姥出嫁,二升小米是她的身价,一个童养媳的口头契约就算她父母给她的“陪送”了——这个陪送就是“手拿碟儿敲起来”的凄惨小调儿呀。
 
姥姥十三岁,姥爷二十三岁。一个童养媳,一个孤儿。等姥姥十八岁时两人拜堂成了亲。然后,姥姥和姥爷就像从草粪堆里钻出来的两根儿秧蔓子,攀着斑驳的老土墙横揪竖扎地往上长,边长边结瓜,三年一个,五年两个,竟一连串结下了四女一男五个娃——我母亲就是最早最大的那一颗。


凭着合涧集镇临着街面的一间穿堂房,姥爷搭块木板弄了个三尺长的小柜台,抽空还要兼干些别的营生。给街中心的公家食堂挑过水,一担一分钱,乘早上天亮之前、晚上天黑之后每天一共要挑足五十担。也许过早透支完体力了吧,姥爷在四十五岁那年一个冬夜,突然大叫一声“疼死了”就从土炕上翻滚到了地上,惊得四邻敞怀提裤子地跑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放血的放血,他也没有醒来。姥姥守了寡,在三十五的岁头上,叽喳吵闹的五个孩子,我母亲最大,十五岁,我小姨最小,才四岁,还不知道哭,拿小木棒一个劲儿去敲打我姥爷的头——买不起棺材,我姥爷躺在从门框里卸下的一块窄窄的门板上。
 
1964年我母亲出嫁时,姥爷刚过三周年,姥姥照例是想给闺女弄点陪送的。她拖拽着几个黄口小儿,就像一只母鸡带着一窝儿唧唧乱叫的小鸡儿,这儿刨刨,那儿啄啄——可又能刨到什么啄到什么呢?有人劝她给亲家要点彩礼什么的,话还没完她就瞪着眼急:“咋能张开那嘴?打死咱也不啊!”姥姥对着光秃秃的四壁绞干了脑汁。活人不叫尿憋死,终于,姥姥把目光锁定了两处:一是朝院子开的那扇门的门槛挡板,一是房檐下挂着的一柄锄。把挡板摘出来擦刮擦刮,把那柄锄拿下来卸了锄头留了锄把,又找了个巧匠人,硬是拼凑成了一个洗脸盆搁架和一个粪糙斗(垃圾斗)!然后,我母亲的两个“陪送”就轰轰烈烈地登场亮了相——洗脸盆搁架系上红布条,粪糙斗包成了红包袱,一同排在驮着新媳妇的哒呱哒呱迈着小碎步的小毛驴儿屁股后面,得到了一街两行无数街坊的迎接和观赏……哎,阿炳的二胡上流淌的“二泉映月”不就是这种味道?美,却颤着难言的酸楚忧伤。


我是1989年结婚的。改革开放已十年余,大学毕业,自由恋爱,文化人重的是情感和精神,不拘礼俗,才不在乎什么彩礼不彩礼的。按当年风俗,大都是“女家陪送,男家出钱”,可我没要一分彩礼,上学的花费又多是娘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所以对娘家倒贴式儿的陪送特感愧疚。可父亲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陪不配送是我的事。他找来一个好木匠(其实父亲本就是一个不错的木匠),叮叮当当打制了一个竖柜,一个写字台;母亲又邀姑姑们来认认真真做了四个花被子,新表儿新里儿新棉花;除此之外,家里正用的飞鹰牌大自行车也专属了我——于是我轻哼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对我的他抛一个媚眼,又拽了两句《诗经》里才有的词儿“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译成现代话意思就是:把你的马车赶过来,把我的嫁妆拉过去)。
 
父母之心,在我女儿出嫁时才算真懂了。2017年女儿成婚时,我和爱人燕子衔泥似的积攒让我们从林州最早的楼板商品楼里迁入了最时兴的全现浇小高层,虽远不属豪华,但衣食住行比上不足比下也有余,做饭不用煤(用气),走路不用脚(用车),写字不用笔(用电脑),冬天也不冷(有地暖),夏天也不热(有空调)。女儿早就在郑州看好了一个北京现代车,十几万元,我们只随她现款提了来。在县城很有魅力的小区里,支了好几天大锅,哄哄攘攘的人群和锅碗瓢盆争抢大饭锅的碰撞声,都压不过嘹亮的器乐合奏“百鸟朝凤”……


四代陪送,四首歌,各有各的旋律和节拍。四代陪送,四个符号,既是家族的脚印,又是国家和社会的小小注脚。小家大国,大国美,小家就会随着刷新刷屏。我曾对女儿说:我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家,没有更多更豪华的物质给你,但你们九零后已足够幸福;好男不在分家,好女不在嫁妆,陪送只是父母的一点心意,更美好的生活则需要你们自己去奋斗,去努力……



——  The  End——

王玉芳    林州市第三中学教师,安阳市作协会员,林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作文》《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蒲公英》《老年教育》《安阳晚报》《红旗渠》等报刊以及芝兰园、中学语文教参、爱林州、林州融媒体中心等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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