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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性诗写:读李元胜的诗‖易客

 易客原创馆 2020-08-01
                智性诗写:读李元胜的诗

                               易  客


       比如我们对自己诗歌的定义过于狭窄,
       以至很多重要经验被排斥在写作之外。
                                 ——李元胜


       李元胜这个诗人,有一种诗性的智慧,他把这种智慧写入了他的诗中,我读的时候,就被诗人的'诗性智慧'牢牢抓住了。因此,我把李元胜的诗写命名为'智性诗写'。本文阅读他的几首诗,关注的焦点全部集中于'智性'一面。目的在于通过阅读他的诗,猛烈地提高我的'智性'。文前使用的巴赫的这首音乐,是一种智慧的流水,有助于打通我们的任督二脉,把智慧从头顶贯注到脚尖。


当我放下笔

写作的时候,我弓着腰
紧紧地抓住一切的事物,就像荒草
搂抱着磨砺过它们的砂石
当我放下笔,被抓紧的一切
突然停下,线条从纸上滑落
还原成山坡,我走过的崎岖小路
收缩进远方的山谷
围坐在一起努力微笑的人
回到窗外,拥挤的车厢
回到他们凌乱的家,依旧不知所措


       诗是在用语言表达内心隐秘的感觉,用语言照亮幽暗的内心世界。这首诗表达了心灵世界中亊物的有序性和外在世界中事物的自在性。诗人的困惑在于:即使通过诗的努力,自己仍然没有做到与万物相通,而且,诗人拿事物的"自在性"毫无办法。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面对这一情况也毫无办法,但他却提出了一整套理论,宣称人必须充分尊重事物的这种"自在性",不要有任何使之"有序"的企图。李元胜的诗触及了罗伯-格里耶的思考,但他并无答案,只有"困惑"。因此这首诗里潜藏着一种未明言出来的痛苦。而这首诗的价值也正在于表现了这种痛苦。建议诗人读一下罗伯-格里耶,看看能否认同罗伯-格里耶的文学观。

川续断

如此沉重的头颅
如此纤弱的身体
清晨,还要挂满露水,再挂满蝴蝶
黄昏,还要加些盛年,再加些暮年
它微微摇晃了一下,又努力站稳
还能如何,谁不是站在时间的悬崖上
又一次,在如此渺小的容器里
宇宙放下自己的倒影
又一年,它们复杂而甜蜜的齿轮
在黑暗中运转,朝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世界或许正由此进化,永不停息
有时凭借它们的奇特思考,有时凭助
它们突然遭遇的阵阵晕眩

20170606

       先试读一下下面关于川续断的说明文:川续断,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高可达2米;主根圆柱形,黄褐色,稍肉质;茎中空,基生叶稀疏丛生,叶片琴状羽裂,顶端裂片大,卵形,叶面被白色刺毛或乳头状刺毛,背面沿脉密被刺毛;茎生叶在茎之中下部为羽状深裂,中裂片披针形,头状花序球形,总花梗长;总苞片叶状,披针形或线形,被硬毛;小苞片倒卵形,喙尖两侧密生刺毛或稀疏刺毛,小总苞四棱倒卵柱状、每个侧面具两条纵纵沟;花萼四棱、皿状、花丝扁平,花药椭圆形,紫色;子房下位,瘦果长倒卵柱状,7-9月开花,9-11月结果。
       亲爱的读者,不知道你是否有耐心全文读完了上面的文字,如果你和我一样没有耐心读完它,我又很好奇地问你,你是否读完了李元胜的这首诗?
       从"谁不是站在时间的悬崖上"一句开始,我看到李元胜不再象是在写一株名为"川续断"的植物,倒象是在写这个世界的生成史。写得有点艰涩吧?写得有点令人感到"陌生"吧?当然,不过,在我看来,这正是此诗的魅力所在。
       我觉的诗就是要这样,用语言表达内心隐秘的感觉,包括对世界感到"陌生"的这种感觉,诗就是要用语言照亮幽暗的内心世界和不可知的(黑暗中的)自然世界。俄国形式主义诗学的一个重要理念就是"陌生化"(这一诗学理念在我看来太重要了)。他们认为,艺术鉴赏是一个不断深入的体验过程,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就能一步一步逐渐达到审美目的。这样,诗歌创作就必须'陌生化'。'陌生化',是指在内容上违反习见、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惯性、俗常、重复、老旧,以情思和形式的新异与独特,使人们从对生活的漠然和麻木中惊醒,从而对世界获致全新的认知和感悟。我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再引申一步:陌生化,就是把我们从大自然那里听到但听不懂的那部分言说,尽量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首诗应该说是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作为对存在之本真的探索,这样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倒提壶

在甘南、想找个虚无之所
放下行囊一一我一直提着的
斑驳风景,半生平庸
山下,等我的朋友提着青稞酒
山上,一大片倒提壶
提着从春天开始收集的蓝色
隔着栅栏,逆光中劳作的妇女
没有任何想放下来的
她像一粒露水,用倒影
提着这个无所用心的世界

       这首诗打动我的是这四个字:"虚无之所"。这里面隐藏了一个悖论:想找到的地方因其"虚无",实质上是一个不可能找到的地方。这一悖论是对人生的一种隐喻:实在的生存中隐藏着生存的不实在。
       诗中写到的"倒提壶"植物,是紫草科,琉璃属植物。开放后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蓝色花。蓝色是永恒的,是自然光红绿蓝三原色之一,李元胜诗中的"蓝色"也有了"永恒"的象征意味。而且,作为一个自然摄影家,李元胜先生在诗的表达中使用了摄影艺术的词汇:"逆光"、"倒影",这是摄影艺术手法在诗中的运用。


笔架山前想起杜甫

公元712年,窑洞里的出生
仅仅是准备
那不是一个好年代
连没有信仰的人,也在受着伤害
连无可守候的生活,也在失去
写作,是一个人的再次出生
汉语以千载积累,为这一次出生
准备好了古老的起落架
让他每次飞行后
还可降落在同一星球
但是,每一次都有断裂的轨道
每一次,都有尖锐的摩擦
他和汉语的边缘同时发红,互相消耗
而地下千尺的大鱼,莫名惊醒
所以,他的旅行
远不止于旧山河里的辗转
还有星空,还有诗句之间
深渊般的苍茫
千年后,窑洞还在
庭前长出了新鲜的皂角树
借助阳光下的童声
他的旅行,那低声的咆哮还在继续
而背负虚妄大地的巨鲸
在我们的迟疑中,睁大了眼睛


       对于我来说,会经常遇到一个问题:写着写着,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写作在我这里失去了意义。一旦失去了意义,写作就会停止下来,这个问题可真够大的。李元胜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不然的话,他想起杜甫就想起杜甫吧,怎么会借着谈论杜甫而猛然说出了界定"写作的意义"的一句话:“写作,是一个人的再次出生'。好吧,李元胜,你这句话也猛然间解决了那个时不时就困扰我一下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的解决对于我来说迟了一点:写作,是一个人的再次出生。


嵩山之巅

滑过的雪,没有滑过的雪
被宠爱过的,被侮辱过的生命
都会回来,在某个阴雨的下午
在一片萧瑟的嵩山之巅
遍地春风的时候
我还独爱这群峰之上的萧瑟
沿着四周险峻的小路
逝去之物正在汇聚
惟有萧瑟之人,才能看到它们
他走着,步履迟滞
因为昔日的滑雪板擦着头顶飞过
某对恋人,再度漫步在他的山谷中
一个下午,无数日出日落交替
惟有萧瑟之人,收容了它们
今年、去年甚至更久远的雪花
雪花一样的事物
在阴雨中,一步一步
把它们仔细推敲、衡量


       "逝去之物"是这首诗的核心词。从数量上来说,"逝去之物"十分庞大,从时间上来说,"逝去之物"十分久远,从空间上来说,"逝去之物"分布广阔。"正在汇聚"的这些"逝去之物"当然不可能真的汇聚到一条山间小路上,那么就只能汇聚到在山间小路上走着的那个人一一"他"的心中。这个人此刻的心中盛满了如此数量庞大、时间久远、分布广阔的"逝去之物",难道不让我们感觉到什么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吗?


做梦的时候,我创造了一个世界
它悬空在时间以外
写作的时候,我创造了另一个
没法独立,它镶嵌在身边世界上
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
允许别处的光透进来。剩下的时间
我才断断续续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们的相爱程度
决定了我和它互涉的深浅


       这首诗对我的启示十分重要:我的内心有过诗中这样的体验,但我却以诗的方式处理不了这首诗所表达的体验,为什么?
       李元胜的创作谈回答了这个问题:"多数时候,我们没法把获得的新经验纳入自己的写作,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对自己诗歌的定义过于狭窄,以至很多重要经验被排斥在写作之外,比如我们尚无能力处理陌生的经验,更多时候,是我们的认知,并未真正理解和世界的此次遭遇。"
       看来,以下两点是我要开展的工作:1、重新审视"自己诗歌的定义";2、专注于提高自己处理"陌生的经验"的能力。


黄河边

一切就这样静静流过
云朵和村庄平躺在水面上
像一个渺小的时刻,我坐下
在无边无际的光阴里
悲伤涌上来,不由自主的
有什么经过我,流向了别处
每一个活着的都是漩涡,比如马先蒿
它们甚至带着旋转形成的尾巴
蝴蝶、云雀是多么灵巧的
我是多么笨拙的,漩涡
有一个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转,它必须经过我
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每一个活着的都是漩涡",这显然是一个人死盯着黄河水看了整整一上午后猛然的感悟。什么是诗人,诗人是看什么都不是看什么、看什么都觉得看见的即是"自我"的那个人。当然这还不够,他还得有能力把他看到的"什么"为什么就是"自我"的原因用语言表达出来。正如黑格尔所说:"人一旦从事表达他自己,诗就开始出现了"。没有这个怪毛病并且也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就不要轻易打算自己也做一个诗人了。我是属于有这个怪毛病却不太有这种能力的人,因此我是个"残疾"的诗人。

       诗人在大自然中犹如赤子,而赤子之眼所见者,并非事物的本质,正如使徒保罗所说:"看得见的东西是被看不见的东西主宰的。"看得见的东西很少很少,而看不见的东西却非常巨大。诗人与大自然的交流,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与大自然中看得见的东西进行着对话,但实质上,诗人更多地是在与那些大自然中存在着的看不见的东西在进行对话。
       而看不见的东西并不因为我们看不见而永远保持沉默。只要静下心来,沉潜其内,我的心就能听到它的言说。许多伟大诗人的诗就是将他听到的这种言说转达给我们。我们读诗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通过诗歌听到和领悟这种言说一一如果我们自己听不到的话。诗人是大自然言说的最好的倾听者,我们倾听诗人的诗,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倾听大自然的言说。






        李元胜,男,汉族,1963年8月出生于四川省武胜县,诗人,作家。198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日报社文化新闻部主任,重庆市作家协会第二届副主席。多次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四川省作协,云南省作协,《诗刊》,《星星》诗刊社等单位举办的诗会笔会。《李元胜诗选》和长篇小说《城市玩笑》均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其作品曾获首届重庆文学奖,人民文学奖。2018年11月,凭借《无限事》荣获第六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




       易客,山西原平市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易学研究会副会长,平生喜易与弈,曾在《文学评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丛刊》、《诗歌报》等刊物发表论文和诗作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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